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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云楼”主人讲述昔日琉璃厂鲜为人知的书画生意

 RK588 2019-12-03

前些年,江南“过云楼”曾以宋版古籍《锦绣万花谷》竞价过两亿成交成为收藏界神话。在此之前,过云楼藏王蒙、唐寅、仇英等书画作品屡屡“走俏”拍卖场,而楼主收藏的名人书画、文物更多地被捐给了国家的博物馆,成为一些馆藏精品。从同治年到新中国成立,一代代“过云楼”楼主历经坎坷保护着大批书画、文物。过云楼素有“江南收藏甲天下,过云楼收藏甲江南”之美誉,其中大部分精品则来自于第一代楼主顾文彬的收藏。而他的收藏又和北京琉璃厂有着不解之缘。

宋版《锦绣万花谷》

顾家的书画收藏生意,一直在持续进行,只是所见记载甚少。然而,《过云楼日记》和《过云楼家书》近年整理出版,全面改变了顾氏书画收藏的研究条件。这些由顾文彬亲自写下的第一手材料,包括大量与书画买卖有关的细节,让人们得以勾勒出一幅过云楼前期书画鉴藏、交易活动的全景图卷。

《过云楼日记》 顾文彬撰 

苏州市档案馆藏 

顾文彬的父亲顾大澜是一位大商人,喜好收藏古籍书画,“获名贤一纸,恒数日欢”。耳濡目染之下,顾文彬18岁就涉足这一领域。最初,他的藏品大多用来孝顺父亲,后来也被他自己的三个儿子所继承。接过父亲的衣钵之后,他变得比父亲更为激进,“于世事无所好,而唯独好书。”

《过云楼日记》 顾文彬撰 

苏州市档案馆藏 

中进士后,顾文彬曾在异地为官多年,咸丰十年,父逝,顾文彬回乡丁忧。后逢太平军起,他迁居上海,与江南士绅一道,积极参与谋划打击占领江南的太平军,颇受李鸿章的赏识。之后,顾文彬回到苏州,继续收拾收藏旧爱。后又于同治九年离家,前往京城投供,即呈上简历,等待相应的官位空缺。

顾文彬与孙顾麟士

从时年三月初登舟离家,历经近一个月的舟车颠簸,顾文彬到达京城,顾文彬信称“所住之西边楼下两间,即昔年砚生入赘新房,相隔二十年迭为宾主,亦是奇缘……到京各处下人赏犒所费不少,合之轮船搭费九十两所带银项已耗其半……昨日到琉璃厂博古斋,旧识之李老三尚在,此公看字画眼光颇好,搜罗亦广,略看数件,颇有佳品,内有石谷临山樵长卷,索价要二十金,方方壶小立轴索价四十金,据此可见京中字画之贵,我所带之物将来或可希冀得价也”。

顾文彬对联

此时的顾文彬已年届六十,浸润书画艺术大半生,让他在这一领域已经具有一定的话语权。“所带书画已令李老三评价,与汝所拟之价不无出入,而总数不相上下,京中所重亦是四王恽吴与沈文唐仇,我所带之物甚合销路。至于眼光,虽李老三已算巨擎,然不如我与汝远甚,见石谷两册深信为真,其易欺可见,我即托其代销。据云京官爱书画者却有数人,然皆无力量,即使买去难免拖欠,须遇外官方好。刻下恰有外官两三人在京,箱中物拣去八件,如可成交,约可得三百金。据此看来,此种生意尚可做得。我在京候选,川费不轻,兼做贩书画客,不无小补”。

顾氏旧藏 《古本兰亭册》

顾文彬鉴宝能力娴熟,让他在琉璃厂游刃有余。在京待职大半年时间,顾文彬逛了博古斋、德宝斋、松竹斋、论古斋、润鉴斋、涵雅斋、筠青阁、松茂斋、隶古斋等名号,同时遍访藏家,惊喜接连不断。

顾氏旧藏 祝允明 《正德兴宁县志稿》

五月初,顾文彬发现了《释智永真草千字文》卷:“暇时仍以游厂为消遣,然天气渐炎亦不能常去,所见书画颇有铭心之品,而眼馋手窘止可割爱……心泉和尚藏有智永千文,墨迹纸本,卷后有思翁两长跋;另有王孟端山水卷,长三丈皆罕见之物,欲蓄意图之。”当时官职尚无眉目,且居京耗费颇大,他说“所带川资行将告罄,而研生处尚未送与贴膳,若久待下去为之奈何”。面对至宝,也只能兴叹。

顾氏旧藏 唐寅《行书龙头诗》轴

后来,顾文彬以三十金将王孟端山水卷买下,又花了一百多金买下了宋拓《定武兰亭》卷,“稀世物也,索价百金,急携之归,志在必得”。当时在京的翁同龢还赶来观宝,顾文彬致信三子:“有北宋人观款,其为北宋拓无疑,旧为笪江上藏,后以二百金归于高江村,其价值注明卷末,及今又逾二百年,反以贱值得之,岂非奇缘?”

顾氏旧藏 《明拓曹全碑册》

最后顾文彬才以一百五十金买下了《千字文》卷,但没过两天,他因囊中羞涩又将此卷还给了心泉和尚。富有戏剧性的是,在上任宁绍台道后,即次年四月,顾文彬再次买下心泉和尚的释智永《千字文》卷。

顾氏旧藏  释智永 《真草千字文》 卷

顾文彬对此有记述:“《千文卷》温云心所藏,后归心泉和尚,京中不乏赏鉴家,欲得此卷者亦不少,皆因议价未成,余去年入都候简,一见诧为奇宝,议价一百五十金。嗣以客囊窘涩,舍之而出,中心耿耿,未尝一日忘。遂于履任后即致书研生,仍照原议之价购之。发函展赏,焕若神明……假使余出京后,此卷竟属他人,悔将何及,既自幸又自愧也”。

顾氏旧藏 赵天裕、柯九思等 《七君子图》 卷

后来顾文彬多次为此卷题跋,详解其卷历史和书法艺术价值。晚年,他集历年珍藏书画精选出二百五十件编著成《过云楼书画记》十卷,开篇即释智永《千字文》,说当时遇此宝“狂喜,倾囊购归”。

顾氏旧藏 赵天裕、柯九思等 《七君子图》 卷

在京候补的十个多月里,顾文彬成了琉璃厂的常客。但因为用度窘迫,苏州家中也接济不易,故对卖画补贴日用抱有很高期望,而京中卖画收入二百五十三两,确实“不无小补”。在经济不敷之时,顾文彬既要补充家中收藏之缺买进,还要以销“次品”补充经费,当时委托博古斋李老三代销一箱子书画,并托德宝斋售去王翚、恽寿平扇面十二个,得百金。买卖兼作,可谓“以藏养藏”。

顾氏旧藏 赵天裕、柯九思等 《七君子图》 卷

顾文彬虽为官宦人家,一旦做起书画生意,也难免沾染诈伪之习。卖品首选下驷、赝品,以次充好、以赝充真就在所难免,即便对亲朋好友也是如此。李鸿裔是顾文彬过从频密的好友,看上他家的“大、小米卷”。顾文彬明知这个卷子“靠不住”,却在家书中特别嘱咐:“伊如欲得,非六百金不可。此等物既归过云楼鉴藏,指为真龙,谁曰不然”。

顾氏旧藏 杨无咎 《四梅花卷》

顾家有时也弄些移花接木的手段。顾文彬在京时,买来无款山水小幅,想着“正好添气节大名如方孝孺之类”;他买到一张仇十洲画片,惜无题跋,而在京曾得诗笺一纸,乃傅青主(山)之侄所书而无款,其字与青主相类,于是他打算另摹傅青主印,补印于诗笺之后,即作为十洲画跋合装一卷。

顾氏旧藏 杨无咎 《四梅花卷》

他又听说沈济之处藏有翻刻的《虞恭公碑》碑石,每份裱好的拓本要售二三十元,因此指示儿子:“即向其买一本与京中本校对。如是一石,用佳纸佳墨拓数本,加以重装,可充旧拓得善价。其石如肯送人,购藏于家,无异美产也”。

顾氏旧藏 杨无咎 《四梅花卷》

除了利用现成字画碑帖添款、做旧,顾家还自己动手制作假书画,售卖牟利。在同治十三年第六十二号信中,顾文彬给顾承讲了一个“笑话”:“金少芝寄来两轴,一倪一麓台。倪即汝作伪,我一望而知。此事可入《笑林》”。

顾氏旧藏 钱选 《山居图卷》

顾承造假售假,在当时大概也不是秘密。张謇于民国三年得到过云楼旧藏《张云林九龙图》,跋云:“此吴县顾子山家物,甲寅得自京师碑贾,盖自江南稗贩而去,时余方求十二辰画也。顾曾官清宁绍台道,拥厚资,富收藏,政声无闻焉,顾犹愈于凡俗委琐之夫也。子亦善画山水,喜仿古人名作弋重价,此则非周东村寒素鬻画者可比也”。除此之外,还有更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那就是用假画调换别人的真画。

顾氏旧藏 钱选 《山居图卷》

胡雪岩作为巨商,精明一世,可他的书画就堂而皇之的被顾家偷换过。胡雪岩何时将五件卷册借给顾文彬观赏,在顾氏日记和家书中暂未看到。但在同治十二年十月二十二日,顾氏父子已经开始商量怎样暗换它们,并且顾承已拿出方案。在此年第九十三号信中,顾文彬说:“山堂字、倪文贞札,办法均好。惟以元春易包山,大可不必。不如以旧纸对临包山卷,裱好还之。合锦册,亦以对临一本为是”。

顾氏旧藏 钱选 《山居图卷》

此后顾承寄来了临摹的倪元璐(文贞)书札和蒋山堂字卷,逼真得让顾文彬也未分辨出来。他在第九十九号后之不列号信中说:“寄来倪册、蒋卷,皆预备还胡者。我乍见倪册,尚认为真,故前信有双绝之语,及细审而后知之,足见优孟衣冠之妙。此外一卷两册,皆以对临为妙,若以他卷他册截款为之,决不能如此泯然无迹也。渭长册若阜长以为真迹,即托其徒印摹六页,裱好还之。若不真,即以原册还之。五件以不留一件为高,并可为下次借物地步。苟留其一件,嗣后即不便再借再看矣”。

顾氏旧藏 文徵明《湘君湘夫人图》

到十一月十五日,摹本还没有做好。顾文彬在信中又指授机宜:“胡处包山卷、渐江册,汝既以对临为费事,以他册易之,谅未必看得出。惟无名氏百鸟卷,我尚以为不值,如家藏有逊于此者,何妨另取一卷。我记得有此间买之假文嘉卷,甚属下品,似已为汝带回,可捡出用之。剑仙六页,托阜长之学生钩摹一本,谅非难事。时人之物,恐雪岩记得耳”。

顾氏旧藏 文徵明《湘君湘夫人图》

这一方案最终被采用。十二月初三,顾文彬用两件临摹的伪作、两件不相干的劣作换下真迹,归还给胡雪岩。任渭长的剑仙图,则由胡雪岩相赠。五件书画全数改换门庭,归过云楼收藏。

顾氏旧藏 王鉴《梦境图轴》

事情看起来很圆满,但出乎意料,胡雪岩居然看出“包山卷”被偷换,又找上门来要求换回。顾文彬在同治十三年第五号信中说:“去年所借胡雪岩卷册送还之后,又将包山卷退回。伊尚记得是人物卷,兹忽变为花鸟卷,故必欲换回,可见此等人心思甚细,不可欺也。我本嘱汝临一副本,汝藐视雪岩,以为断记不得,今竟何如?汝若以包山卷为不可失,则仍照我前议,用旧纸临副本还之;若以为可得可失,则竟将原本还之”。

顾氏旧藏 王鉴《梦境图轴》

用花鸟画调包人物画,还认准对方看不出来,这是何等自信。不过这次顾承没再费心临摹或寻找替代品,而是将原画寄回。在第八号信中,顾文彬无奈地抱怨说:“包山卷收到,当即还之。此卷画既明秀,题咏皆名手,大可藏得。若波即无暇,此外岂无能临之人?汝一味因循怠惰,不得已挑剔石角一人以为藉口,阑珊之意于此可见矣”。

冯桂芬 题过云楼匾额

对顾家来说,这是一个遗憾事件。如果顾若波有时间,或顾承不那么怠惰,过云楼就会多一件藏品。对今人来说,这是一段幸运的历史,它让我们不会因震慑于法书名画的万丈光华,而对其背后隐约闪现的欢颜与泪水毫无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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