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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眷眷乡愁背后,其实是一个文人的龌龊

 涛涛hc6nrw4ml4 2019-12-05

初唐诗人中,宋之问是个特别的样本。他是一个辞采卓然文格颇高的诗人,与沈佺期并称'沈宋',与陈子昂、卢藏用、司马承祯、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并称'仙宗十友';但同时,他又因低劣卑下趋炎附势的人格而受人唾弃。这种文格与人格的严重悖反,交相作用于宋之问身上,最终将其拧成了一根麻绳,刺目地捆绑在《全唐诗》的扉页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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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问的家世并不显赫,其父宋令文'富文辞,且工书,有力绝人,世称三绝。'唐高宗时做到了左骁卫郎将和校理图书旧籍的东台详正学士,在当时有一定的声望。在宋令文的潜移默化之下,他们的儿子们各得乃父一绝,长子宋之逊精于草隶,三子宋之悌勇武过人,而身为次子的宋之问则长于诗文歌赋,一时间,宋氏一门成为坊间美谈。

宋之问的发迹是从写应制诗开始的。他擅于揣摩女皇武则天的心意,也摸透了这个唯我独尊的女人的脾气,在每一首应制诗中,他都对女皇不遗余力地献媚和吹捧,是故每有新诗出手,总能得到女皇的赞赏。而在此后,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宋之问更是竭尽阿谀逢迎之能,攀附上了女皇的面首——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将自己的政治前途紧紧地捆扎在张氏兄弟的香车上。他为二张捉刀代笔,写了大量诗文,在心甘情愿地写上二人的名字的时候,他不遗余力地满足着二人的附庸风雅;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宋之问竟然不顾廉耻,侍奉二张如再生父母,亲自为他们端捧溺器。彼时,早已突破人格底线的宋之问再清楚不过,随着武则天渐入老境,昔日的铁腕女皇已经将许多军国大事交给了张氏兄弟处理,张氏兄弟已经是权倾朝野,只有紧紧抱住他们的大腿,自己才会官运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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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大树终有枯朽之时。神龙元年(705)正月二十日,趁着武则天身染沉疴,卧病在床,宰相张柬之密秘联络朝中众臣,率羽林军迎太子李显至玄武门,一路冲杀至迎仙院,将张易之、张昌宗悉数斩首,几天后,即神龙元年(705)正月二十三日,女皇被迫让位给太子李显,是为唐中宗。复辟成功重登皇位的李显,先是清剿二张一党,随即大赦天下,而当武则天不久便在阴冷的上阳宫死去,这个女人所创建的武周王朝也随之土崩瓦解,天下,再次回归李氏。

载入史册的这场'神龙政变',疾如风电,它让曾经飞扬跋扈的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还没有搞清是怎么回事,就成了刀下之鬼。而在接下来清剿二张余党的行动中,作为和二张走得最近的朝臣,宋之问当然亦惶惶如丧家之犬,他很快便被逐出了朝廷,贬到泷州(今广东罗定)做了参军。一下子从地位优渥的朝官转而成为偏远之地的逐臣,宋之问的心理落差可想而知。

'仲春辞国门,畏途横万里。越淮乘楚嶂,造江泛吴汜。'这首《自洪府舟行直书其事》,是宋之问赴泷州途中所作,内中不无感伤,但宋之问的感伤更多的是抱怨,'黄金忽销铄,素业坐沦毁',在他看来,是因为遭人物议,毁了自己的清素之业,全然没有意识到,他的被贬窜流放,恰恰是因为自己的趋炎附势夤缘幸进的卑劣人格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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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如此,南行一路上,我们可以看到宋之问写下了太多的含泪吞声之诗。行经黄梅临江驿,他感慨'马上逢寒食,愁中属暮春。可怜江浦望,不见洛阳人'(《途中寒食题黄梅临江驿寄崔融》);翻越江西大庾岭这座迁客南行的必经之地,宋之问更是涕泗横流的写道:'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时,不敢恨长沙。'(《度大庾岭》)未到贬所,已经思归,在充满怨艾的诗行中,宋之问祈望着重回魏阙,希望能像当年贾谊那样,有一个'宣室求贤访逐臣'的翻身机会。

这个翻身的机会很快就出现了,而创造了这个机会的并不是当朝皇帝,却是宋之问自己,确切地说,是他在阴暗的人格驱动下换来的。就在到达泷州的第二年春天,宋之问因不堪南方卑湿酷热,瘴疠盛行, 偷偷潜逃回了洛阳,一个贬官,未得朝廷允准,擅自逃离贬所,是要杀头的。由此,我们完全可以想见宋之问北归时的狼狈之态,而腹有锦绣的宋之问给自己这段逃亡之路留下的心情注解,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小诗: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宋之问《渡汉江》

这首诗是宋之问途经湖北汉江时写所作。这位曾经写惯了绮丽浮华的应制诗的宫廷诗人,在南谪和北归的这段时间,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用平时朴素的语言表达个人心境的诗人,这首《渡汉江》,明明是在表达一种思乡之情,却正意反说,越是靠近家乡,越是不敢打听家乡的消息,这样的心理描摹,没有惶惶逃亡的经历,是断然写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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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问逃回洛阳之后,藏匿在了他的好友张仲之家里。按理说,本是戴罪之身,得到好友的容留和接济,宋之问应当心存感激,可宋之问给好友的,却是卑鄙的恩将仇报!彼时,张仲之和身为附马都尉的王同皎等人对武则天之侄武三思怨恨颇深,他们不满武三思擅权乱政,多次密谋,欲杀之而后快。寄居张仲之家的宋之问得到这个消息如获至宝,他感到自己重返荣华的机会就在眼前,马上叫自己的侄儿宋昙跑去向武三思告发,此时权倾朝野的武三思哪容这般'乱党',很快就给张仲之、王同皎安了个谋逆之罪,抄没其家,斩首示众。可怜张仲之,本意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容留下的落魄的宋之问,其实是在冻馁中渐渐苏醒的蛇蝎,只要有机会,就会对人狠狠地咬上一口,这个人,哪怕是朋友,哪怕是恩人!

几乎是在张仲之、王同皎人头落地的同时,宋之问再次堂而皇之地重新返回到了久违的朝堂。因为告密有功,武三思将宋之问视为自己得力的助手,不仅免除了他的流放之罪,还让他当上了鸿胪主簿,一时风光无俩。这时,当我们再回头看那首《渡汉江》,我们真的难以想像,能吟出'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样清新朴实的诗句的诗人,竟是一个卖友求荣卑劣龌龊的小人!

宋之问重归魏阙之后,又相继攀附过太平公主、安乐公主,然而,这个左右逢源的文人最终没能躲过唐玄宗李隆基赐予的一杯毒酒。据说将死之日,宋之问汗如雨下,本来可以和家人做一番最后交待,却因紧张而语无论次,不知所云,最后只能沐浴更衣就死。可怜宋之问,用自己华丽的诗文攀附了一棵棵大树,到头来他才恍然大悟:没有一棵树是可以永远为自己遮风挡雨的,而自己的人格却在一次次可悲的依附中不断地沉降、堕落,直至最后和自己的生命一起,消逝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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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曾云'人品高则诗格高;心术正则诗体正',刘熙载亦云'诗品本于人品',但将这两位儒家学者的观点放在宋之问身上,却像是一个玩笑:文品高贵的宋之问用错金缕玉的文字丰富了全唐诗的一角,但同时,也以自己低劣卑下的人格走过了一条污浊的轨迹,文格与人格的悖反,最终让宋之问成为了中国文人中一个异样的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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