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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并不如烟:音乐家田丰在云南(中)

 颐源书屋 2019-12-07


田丰的云南情人刘素娟(图右白衣黑裙长发女士),常常来传习馆,跟师生们很熟稔

【8】彩云之南,爱情生长

没有任何知情人和资讯透露,田丰和单显丽于何时、以何种方式分手。在一个人漫长的人生中,有人进入、有人退出,不过是生命的常态,惟愿相伴的时光足够美好。

单显丽之后,云南女人刘素娟,走入了田丰的人生。

刘素娟曾就读于云大中文系,面容娇美,身材苗条,仰慕、追求者众多。

云大毕业后,刘素娟到云南电视大学任教,她尝试文学创作、拍电视剧,无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均未取得期望的成就。再后来,她的婚姻也解体了。

云南似乎成了刘素娟的伤心之地,思来想去,刘素娟决定北漂,到更大的舞台,寻求机遇,展示才华。

但去北京闯荡,刘素娟举目无亲。她找到昆明朋友成洪平(云南音乐人),成洪平慷慨解囊,把自己在北京的朋友圈,列了一份名单给刘素娟,而音乐家田丰,即在名单之中。

到了北京,刘素娟给成洪平的朋友们打电话。她挨个打过去,可是,要么打不通,要么无人接听。

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当她快要陷入绝望时,音乐家田丰的电话,意外地接通了。田丰听说是好朋友成洪平引荐,欣然应诺,跟刘素娟见面。

在北京“基辅”俄罗斯餐厅,田丰和刘素娟相约见面了。

一见如故,刘素娟完全被田丰大音乐家的气质所迷醉,而田丰,也被刘素娟的美貌、灵秀所倾倒,爱情似火,迅即燎原。

刘素娟原本打算北漂,而田丰跟她描绘渲染的,却是彩云之南的音乐理想。不知不觉,刘素娟被田丰的音乐理想深深打动,决计返回云南,跟田丰一起创办云南民族文化传习馆。

施万恒(传习馆老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在传习馆,见到刘素娟的场景。

1993年11月26日,施万恒和一些民间艺人,在田丰老师的带领下,从红河州的石屏、建水,赶往昆明的传习馆。那时,传习馆尚未正式开学,他们是第一批师生。

他们坐的车路过玉溪市通海时,天已不早,田丰从身上掏出200块钱,交给施万恒,说:晚上到传习馆,你们吃的还没安排好,你先去买点菜!

车子抵达楸木园(传习馆最初的地址)时,施万恒第一眼便看到,一个“特别漂亮”的少妇,拿着一块砖头,吭哧吭哧,在磨着新买的大铁锅。

这幅突然出现的场景,确乎有些惊艳。多少年以后,施万恒依然历历在目。

这个女人,就是刘素娟。

那时,刘素娟满腔热情地投入了传习馆的工作,她对田丰、传习馆的未来,充满着憧憬和期待。某种程度上,她也将自己的未来,跟田丰和传习馆捆在了一起。

在传习馆筹备、以及初办的几年,刘素娟通过自己在云南的人际关系、个人能力,对传习馆帮助良多。包括楸木园的馆址,也是刘素娟找的。

当时,外界对刘素娟颇有风言风语,议论她:一、利用了田丰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二、在田丰那儿捞了不少好处。

但知情人何真(云南女作家)认为,这对刘素娟并不公平。以何真的观察,刘素娟在陪伴田丰的那些日子里,对田丰的感情,是忘我、真挚、全身心付出的。

有一次,刘素娟曾在朋友面前痛哭流涕:我对田丰付出了那么多年的青春,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了。我在传习馆一年中所付出的心血、体力以及压力,相当于平时的十年!

这些爱与付出,田丰当然深有体会。反过来,田丰也常常在众人面前夸刘素娟能干,对她百般宠爱和呵护,哪怕是朋友,不知趣地评论了刘素娟的不是,田丰说翻脸就翻脸。

刘素娟的性格,不同于单显丽的温柔、小鸟依人,她秀美的脸上,常常浮现出清高、傲慢,做事有些强势,这大约也是漂亮女人的通病。她以田丰代理人身份出现后,不得不说,好多先前常常跟田丰在一起的朋友,跟田丰渐渐疏远。

刘素娟有梦想、有追求,她曾经被田丰的伟大理想所感染,坚定地投入了传习馆事业。但几年下来,无论她怎么努力,传习馆越来越暗淡的现实,使她梦醒了、梦碎了。

刘素娟或许是个理想主义者,但她同时也是个现实主义者,至少,不是像音乐家田丰那种,可以为艺术殉道的人。

因此后来,刘素娟在看不到传习馆曙光的情形之下,选择抽身离去,可以说,是完全合乎情理的选择。

一个晚上,传习馆的几个女孩,偶然路过田丰的房间门口,听到田丰的房间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好奇心驱使着她们,悄悄地蹲在房间外的墙根下,屏住呼吸,清晰地聆听到了房内的冲突。

刘素娟:你为了这些穷孩子呆在这里值得吗?田丰,你跟我走!

田丰:不行,这些孩子是我一个个从山里挑出来的,我怎么能说不管就不管了呢?

刘素娟:你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却去管这些农民的孩子,你脑子进水啦?

田丰:他们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怎么能撒手不管,跟你去美国呢?

刘素娟怒气冲冲:你到底走不走?

不走!田丰斩钉截铁地回答。

砰!刘素娟摔门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刘素娟的决然离去,给田丰带来了沉重打击和伤害,因为田丰深爱着她。但当刘素娟和传习馆只能做一个选项时,田丰终究选择了传习馆。尽管万般不舍,田丰还是托福特基金会,帮助刘素娟去了美国。

从此,田丰和刘素娟,天各一方。

多年以后,刘素娟从美国回云南昆明,此时田丰已去世。何真跟刘素娟通电话时,提及云南省酝酿复建传习馆的事。电话那头,刘素娟半天没说话,而后忽然失声痛哭。

刘素娟哽咽说:如果需要,我愿意为人们记得田丰,做一些事情。

此前,田丰在云南有了情人的消息,早已传回北京,传到夫人梁宝珍的耳朵里。

梁宝珍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当年倾慕田丰的音乐才华,以及感动于田丰对女人的百般呵护,嫁给了田丰。田丰在云南有外遇的消息传来,她跟田丰大吵了一架,以至离婚。

但事后,一位闺蜜安慰她说:田丰怎么能这样呢?

梁宝珍想了想说:下辈子如有选择,我还是选择田丰!

梁宝珍学的是文学,她早已熟知,自古才子多风流,艺术家、文学家的创作灵感,很多时候源于爱情的荡气回肠,而不是婚姻的平静如水。时过境迁,她发现自己,从心底爱着、心疼着、包容着,田丰这个风流才子。

后来,当田丰病重回京治疗时,她依然守候在病床前。

传习馆优秀学员李怀秀、李怀福,在田丰去世几年后,荣获央视青歌赛“原生态唱法”金奖

【9】洋专家质疑,传习馆雪上加霜

早在1994年,美国福特基金会首席代表托尼·賽奇,听说了田丰的传习馆后,对此项目很感兴趣,慷慨资助了五万美元。

次年,云南和美中艺术交流中心合作的第一期项目完成,国际专家来昆明评估交流。

在交流座谈会上,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与会的洋专家们,对田丰的传习馆模式,几乎一边倒地,提出质疑和批评。

洋专家说:“传统文化没法保存,它必然会自生自灭。”

田丰反问:“贝多芬是不是你们西方音乐的代表人物?算不算你们的传统文化?”

洋专家:“当然也算。”

田丰:“那么,贝多芬的总谱能不能销毁?”

洋专家:“那不行,要保存。”

田丰:“贝多芬的东西要保存,为什么我们人民创造的东西就不能保存?”

洋专家:“现在的人是要变化的。”

田丰:“是的,时代在不断变化。贝多芬的时代,跟现代的西方,也大不一样,所以你们现在演奏贝多芬的作品,诠释方式,与贝多芬当时也不尽相同。但是,他的总谱是绝对不能变的,总谱变了就不是贝多芬了。

我们的传统文化也是这样,比如,云南花腰歌舞有近100套,如果我们把它保存下来,通过音像、通过记录。这就相当于贝多芬的总谱。”

在一些洋专家看来,田丰传习馆所做的工作,是脱离文化源生地、在另一地域进行文化的保护保存,就像“把鱼从江河湖海里捞出来,放到金鱼缸里养”。

田丰据理力争:“我们要保存的,不是传统的生活习惯、组织模式、婚丧习俗等等,这些随着经济和社会的发展,有些必然会淘汰和消亡。

我们要保存的,是少数民族几千年形成的具备经典性的文化,比如工艺制作、刺绣、歌舞、祭祀,如果不自觉地通过学习来传承,随着商业和现代化的冲击,就会在原有的村寨,迅速湮没和消失。

传习馆把优秀的民间艺人,集中在一起交流、学习,至少是保留和传承的一种模式,或者说一种开拓性的实验。”

尽管田丰据理力争,但显然无法改变,洋专家们的既定观点。

第二年,美国福特基金会断然终止了,对田丰传习馆的项目资助。

福特基金会跟传习馆分道扬镳,分歧还在于:福特基金会的想法是,给你“输血”后,你自己形成“造血功能”,最后依靠自身力量存活。

而田丰传习馆所做的,是保护、传承民间“源文化”的纯正基因,需要持续投入经费。

按理说,田丰和传习馆所做的事情,应该由本国政府的文化主管部门来做,不是田丰一个音乐家的个人能力所能承担,也不是外国基金会的使命。

但对于一些崇洋媚外的官员、文化专家,以及一直戴着有色眼镜、看待田丰和传习馆的人,洋专家的“金鱼缸”理论,正好授之以柄。

他们到处散布说,传习馆是田丰的私人行为,他只是一个文化个体户,政府支持他不合理不合法。

一时间,在云南舆论场上,对于田丰苦心经营的传习馆,令其自生自灭的观点,甚嚣尘上。一些曾经支持传习馆的社会力量,也在一定程度上,变得消极观望。

至此,田丰和他的传习馆,雪上加霜。

有一天,传习馆面临无米之炊,田丰把师生召集在一起,含着泪说:如果实在不行了,就请大家先回家,等我找到钱了,再请大家回来!

田丰、何金星、杨丽萍(从右到左),曾经的好友

【10】田丰与杨丽萍的恩恩怨怨

邵晓勇(音乐学学者)对田丰颇有研究,他曾经困惑于音乐家田丰,与舞蹈家杨丽萍的关系,他说:

“田丰为杨丽萍写过很多美妙的舞蹈音乐,但是现在谈及田丰,杨丽萍缄默不语,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我曾看到过他俩的一张合影,在山坡上的一棵树下,两人背靠背坐在一起。”

“背靠背”,而不是面对面,或者朝着同一方向,喻示着什么呢?

杨丽萍,著名民族舞舞蹈家,云南大理人。1980年,她由云南西双版纳州歌舞团,调入中央民族歌舞团。

在京时,杨丽萍谙知音乐家田丰的名声与影响力,常常去田丰家求教,算得上交往甚密。

1985年,田丰应云艺之邀到云南,创作了写实性音画作品、合唱组曲《云南风情》,大获成功。

此时,离开了故土云南的杨丽萍,或许缺乏创作的素材、土壤以及灵感,在京五年(1980~1985)并无建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舞蹈演员。

合乎情理的推测是,田丰扎根云南、在创作上的成功,影响到了杨丽萍。也或许,杨丽萍恰巧也在此时意识、反省到了,云南源音乐的价值,跟田丰不约而同。

接下来发生的事实是,杨丽萍回到云南,找到老相识田丰,请求为她创作一组具有民族风情的舞蹈音乐。

一般而言,田丰这样功成名就的大作曲家,不会去为舞蹈配乐。但田丰很欣赏杨丽萍的舞蹈艺术,在京期间又素有往来,便欣然答应了杨丽萍的委约。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即便一小段一小段的舞蹈音乐,田丰也精益求精,为此常常熬夜创作。

田丰为杨丽萍度身定做,先后创作了《雀之灵》、《火》、《雨丝》、《两棵树》、《秋叶》等近十部舞蹈音乐。

众所周知的是,其中《雀之灵》一炮打响,杨丽萍平生第一次获得全国性舞蹈大奖。迄今为止,《雀之灵》仍然是杨丽萍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

1986年,杨丽萍凭借《雀之灵》荣获全国舞蹈比赛创作一等奖、表演一等奖。1988年,她被《北京日报》评为当年十大新闻人物。1990年,她在北京亚运会闭幕式表演独舞《雀之灵》。1992年,她成为大陆第一位赴台演出的舞蹈家。1994年,她的独舞《雀之灵》,荣获中华民族二十世纪舞蹈经典作品金奖。

杨丽萍一举成名天下知,由舞蹈演员成长为舞蹈家。

后来,田丰创作的另一部音乐舞蹈作品《两棵树》,杨丽萍在1993年央视春晚表演,获得最受欢迎的节目、观众投票第一名。

显而易见,彼时田丰跟杨丽萍珠联璧合,进入合作的蜜月期。

后来,田丰的传习馆开学后,有一段时间,杨丽萍专门呆在传习馆,号称副馆长。但她并不负责传习馆事宜,只是跟田丰,在民族民间歌舞展开合作。

有一年,传习馆师生受邀到香港演出,田丰委托杨丽萍带队赴港。

田笑峰(田丰的儿子)回忆说:记得有一次父亲回北京,他对我说,这段时间他在与杨丽萍合作,利用他之前下乡采风时发掘整理出的音乐、舞蹈素材,为她创作一系列民族舞蹈及配套音乐。

按田笑峰的上述说法,当时田丰不仅仅为杨丽萍创作舞蹈配套音乐,还有舞蹈本身。对于舞蹈家来说,跳得好是能力和技艺,但跳什么、怎么跳、表达什么,才是舞蹈的灵魂。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期传习馆资金不足、诸事缠身,田丰焦头烂额,创作时间、精力严重不足;导致杨丽萍的委约,一再拖期,让杨丽萍很恼火。

艺术观念上,两人也日渐分歧。有时候,杨丽萍的要求,超越了田丰的风格和个性,她激烈地批评田丰:你写的东西我没法跳;舞蹈要有呼吸,要有喘气;你的作品不适合舞蹈!

于是,杨丽萍和田丰经常在录音棚发生争吵,到底是音乐服从舞蹈,还是舞蹈服从音乐,争吵之激烈,“到了几乎出人命的地步”。

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使他俩之间的矛盾更加激化。

田丰有位朋友吕韧敏(北京作曲家),有一次大概是跟田丰电话聊天,田丰对他说:你的作品很好,得把它们留下来。我正在云南给杨丽萍录音,抽个两天时间,顺便帮你录了。

田丰想得很简单,觉得大家都是朋友,可杨丽萍的录音预算本就紧张,哪有闲钱再插录一盘音带?于是,在录制吕韧敏的音带时,田丰、杨丽萍、吕韧敏之间,又发生了争执。

对于杨丽萍来说,这近乎是“旧恨未了,新仇又添”。

一气之下,杨丽萍买断了田丰为她创作的所有作品的版权,除了《雀之灵》、《两棵树》少数几部作品,被编成舞蹈外,其它作品一概弃之不用,永远打入了冷宫。

更令人遗憾和不解的是,《雀之灵》等经典舞蹈作品在表演时,舞蹈音乐的作曲者田丰的名字,却在创作署名中不翼而飞。

田笑峰说:“我父亲跟我聊天时,总提起杨丽萍,对她的舞蹈艺术,大加肯定,来往也甚密。但父亲因病住院的半年及他病逝后,我们家从未得到过任何来自她的慰问讯息,我为父亲感到难过和遗憾。”

田丰生病、去世前后,杨丽萍将传习馆的优秀老师、学员,招入了她的舞蹈学校,传授烟盒舞、海菜腔、绿春神鼓等少数民族经典歌舞。同时,倚仗传习馆的师生班底,着手打造大型歌舞剧《云南映象》。

要是说得不客气一点,田丰耗尽晚年精力、心血,挖掘、保护的云南少数民族优秀歌舞,杨丽萍不费吹灰之力,照单全收了。

2002年,非典发生,杨丽萍通知原传习馆师生先回去,等非典过了再回来。但此后,绝大多数师生没接到返回的通知。

据说,杨丽萍后来亲自去少数民族村寨,招来一些俊男靓女,依照原田丰传习馆师生的歌舞,加以创作、包装,变得更有舞台感染力。至此,《云南映象》赫然出炉。

原传习馆师生被遣散回村寨后,并不知道有这么一台演出,直到《云南映象》引起巨大轰动,他们其中有流落在昆明的学员,才去看了这场演出。

那位学员看完演出,评价说:杨丽萍的《云南映象》,百分之八十是我们传习馆的东西。

范建华(原云南省文化厅副厅长)直言:《云南映象》中不少节目,如神鼓、打秧鼓、花腰彝等,直接源于传习馆的节目。

邓启耀(云南省社科院研究员、曾参与《云南映像》创作):《云南映象》主体音乐和舞蹈,是传习馆熟见的各族民间歌舞精粹。遗憾的是,当掌声雷动的时候,似乎没有人记得,或愿意提及田丰先生。

毛杰(云南油画家):杨丽萍的《云南映象》走红后,所有的光环都戴到了她的头上。实际上,云南人都很清楚,她本人就是田丰团队中的一员,《云南映象》早期排演阵容中的演员,全是田丰一手培养出来的。从历史延续关系来看,创始人应该是田丰。某些人不说、不提,这是不自信的表现。

普德明(云南音乐人):某人拿来主义,把田丰老师用命换来的成果占为己有,这个事实云南文化人都一清二楚,现在应该是让大众知道真相的时候了。

刘晓津(《传习馆春秋》导演、昆明源生坊创办人):杨丽萍的《云南映象》扩大了云南民族文化的影响,但是这种商业包装的东西,已经失去了本来的味道。这是从田丰传习馆衍生出来的作品,遗憾的是,在商业获益后,并没有回头保护能够衍生的土壤。

一位传习馆学员:杨丽萍依托传习馆资源,挣了很多钱,洱海边的别墅都花了3000多万,如果能拔出九牛一毛,把田丰传习馆办下去多好啊!一来,对她的个人声誉大有好处。二来,保护和传承民间源文化,也为她今后的作品,提供灵感和人才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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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批评,或许只是旁观者的一厢情愿。在笔者看来,田丰和杨丽萍都是有追求的艺术家,但他们的个性又有所不同,田丰更理想主义,而杨丽萍更商业化。

从旁观者看来,杨丽萍是彻彻底底地受益于田丰的,她最重要的作品《雀之灵》、《云南映象》莫不如此。没有田丰,很难说,杨丽萍会成为如此成功的舞蹈家,名利双收。即便不说田丰是她的恩师,但至少可以说是,亦师亦友。

但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思维方式不一样,我们假设当事人杨丽萍,以艺术商人的思维来解读呢?

一、田丰和杨丽萍之间,是合作者的关系。田丰为杨丽萍创作的《雀之灵》等作品,她都付费购买了版权,不存在谁欠谁。

二、并非田丰主动把传习馆的资源,馈赠给了杨丽萍,杨丽萍干吗要感恩田丰?而是田丰去世了,杨丽萍捡了个便宜而已,就像天上掉馅饼,砸着她杨丽萍了。

三、《云南映象》并非全盘照搬传习馆的歌舞,而是进行了更具舞台表现力的艺术改造。而这,是杨丽萍靠自身能力打造的。

从世俗意义上说,田丰是失败者、杨丽萍是成功者,而成功者是站在失败者的肩膀上成功的。商业解读即便能够自圆其说,但从心理上来说,饮水思源、知恩图报,更符合中国人的传统伦理和价值观。

因此,在云南文艺界已经开始反思(对田丰先生感到歉意、乃至忏悔)之时,田丰和传习馆最大的受益者杨丽萍,却对田丰只字不提,着实有些触犯“众怒”。

我们不知道这些逆耳的声音,会不会触动杨丽萍,但我们注意到,杨丽萍的新作品《云南的回声》,宣传语上标注为“大型衍生态打击乐舞”,这跟《云南映象》的“大型原生态歌舞”,已悄然变化。

显然,杨丽萍心里比谁都明白,“原生态”属于田丰和他的传习馆。

而“衍生态”之于“原生态”,犹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昆明鸿运公司老板夫妇,原是合唱团成员,仰慕田丰的才华。下海经商后,不忘心中偶像,每月赞助传习馆一吨大米。图为传习馆师生,欢迎鸿运公司的运米车。

【11】3883亩山地:希望之光?祸乱之源?

1998年春节,传习馆师生都回家了。山坳里的传习馆,夜色清冷,田丰独自在院子里徘徊,孤独而凄凉。

北京他已有家难回,不久前与结发妻子黯然分手,此刻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亲近的人,他在孤独中沉默着。想想年后,还有许许多多艰难的事情,摆在面前,他的心情愈发沉重。

此时此刻,外界也没有完全忘掉田丰和传习馆。

传习馆迁址离昆明不远的安宁市之后,安宁市政府出于对保护民族文化的支持,划拨给传习馆3883亩山地,使用权70年,用于传习馆的扩大和发展。

当然并不是无偿划拨,只是低价,传习馆大约需要支付100多万资金给政府。

无论如何,这3883亩山地,给田丰和传习馆,燃起了希望之光。

田丰规划在传习馆的基础上,再建一个“云南民族文化保护区”。在保护区内,云南26个少数民族,各有自己原始风貌的村寨、建筑。村民按照本民族的习俗,生产、劳作、祭祀、歌舞、工艺制作、节庆等等。

田丰发表文章《巴厘岛模式和云南传习馆模式的区别》,在他的设想和愿景中,这个梦境般的“伊甸园”,远超美国对印第安文化的保护、印尼巴厘岛的保护模式,它将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少数民族活化石博物馆。

田丰满怀激情地跟传习馆师生,畅想着未来的场景:保护区内有各个民族的村落,你们今后就将在这些村落里生活,生活则按照你们传统的方式进行,你们负责将本民族经典的文艺,保存和传承下去。保护区就像一个现代化工厂,只不过一般工厂生产物质财富,而我们生产精神财富。

田丰带着这份规划和愿景,四处奔走,寻求志同道合的支持者、合作者。

然而,田丰乌托邦般的理想,未能得到社会的积极响应。相反,传习馆账户上仅有的12万元,本是维系日常开支的,却作为山地款的一部分,支付给了安宁市政府。

传习馆刚刚重现希望,却又陷入困境。

田丰奔走于北京、昆明,他向文化部、中央乐团以及亲朋好友,乃至省级以上部门不断反映情况,渴求得到帮助,无奈奔走和呼喊,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回应。

每次,田丰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传习馆,他内心的无奈、心酸、不甘,都只能自己孤独地承担。这些疲惫、孤独、悒郁,持续地折磨着他,为他不久以后的病故,埋下了隐患。

希望总是跟绝望交织着,这一年的11月,全国人大酝酿立法保护少数民族传统文化,教科文委员来云南做立法前调研,专程参观考察了传习馆。

田丰甚为激动,他对于保护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超前意识,可以说,终于得到了国家意志的认同。

全国人大调研组一位官员讲了话,对田丰和传习馆高度评价,他说:

“现在了解传统文化价值的人是少数,多数人确实还不够了解。可是当多数人明白过来的时候,这个东西可能已经没了。你们在这个时间差中,做了艰苦卓绝的开拓性工作。如果没有少数人做这个工作,一缕生机谁来延长它?如果一旦这根线断了,等到全民族都觉悟了,说这个东西太重要了,没了,哭都来不及------”

这位全国人大官员,高瞻远瞩,说得很好。云南省的有关官员们也在场,都听到了。可是,很遗憾,全国人大调研组浩浩荡荡地走了,传习馆的困境,依旧无人问津。

就在这时,一位朋友介绍田丰认识了,云南山林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荆林。荆林对于建设云南民族文化保护区,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山林公司跟传习馆一拍即合、达成合作,双方共建云南民族文化保护区。先期,山林文化公司每月投入3万元,保证传习馆师生的日常开支。

这场合作,后来被证明,对于田丰和传习馆来说,是灾难性的。一年多以后,正是荆林及其山林公司,对田丰和传习馆,发起了致命一击。

事后看来,或许,荆林只是对传习馆的3883亩山地感兴趣,谁知道呢?如果果真如此,那么,3883亩山地对于田丰和传习馆来说,就不是希望之光,而是祸乱之源了。

田丰和荆林的合作,悲剧几乎一开始就注定了:一、田丰和荆林对这场合作,抱着完全不同的理念,田丰满怀文化理想,荆林只想追求商业。二、山林公司负责投资,但以荆林当时的经济实力,完全不足以实现双方合作的目标。

但当时田丰和传习馆的窘境,容不得对合作对象,从容考察、挑挑拣拣。只能病急乱投医,或走一步算一步了。

再说,国家层面不是已开始重视民族文化了吗?也许,眼下传习馆的困境、不堪,都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呢!

在田丰殚精竭虑、奔走于希望与失望的年月里,传习馆尽管举步维艰,但还是维系着基本的运营,包括国际民间艺术交流。

1997年,传习馆五人,应邀出席了法国“圣佛朗”艺术节。

同年,传习馆十人,出席日本“东方”音乐艺术节。

1998年,应香港舞蹈家许淑英之邀,杨丽萍带领传习馆全体师生,到香港演出。

1999年,传习馆两位民间艺人,受邀前往美国,参与了拉尔夫·莱蒙大型现代舞的创作,以及在纽约布鲁克林音乐学院剧场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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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丰和传习馆师生在一起

【12】风雨飘摇,师徒反目

道不同,不相与谋。

有关传习馆与山林公司的合作纠纷,山林公司反戈一击,导致传习馆凄然关闭,下节再详述。

因为在这多事之秋,又发生了一件攸关传习馆生死存亡的事。

这件事的起因,说起来,也跟山林公司有关。传习馆跟山林公司发生纠纷后,山林公司便中断了,支付传习馆运营的费用,传习馆又一次陷入资金断流。

就在此时,何金星(玉溪水松纸厂厂长)偶然在电视台朋友那里,听说了田丰及其事迹,深受感动。随后,他二顾茅庐,拜访田丰。

相比荆林,何金星的经济实力要强得多,而且他很有文化情怀,愿意支持田丰的事业。但传习馆跟山林公司有约在先,何金星不便直接插足,只能“曲线救国”。

何金星和田丰经过商量,成立了另一家实体:玉溪田丰音像公司。何金星投入了180多万,购买音像设备。他们的计划是,音像公司录制一些民族民间音乐,挣一些钱,反哺传习馆。

何金星的“从天而降”,又让田丰的事业、理想,重燃曙光。

此时,田丰的大部分精力,将转向音像公司,传习馆一时很难兼顾。

但田丰并不想遣散传习馆师生,好不容易把这些民间艺人,像大海捞针一样找出来,在一起培训了7年,如果这时候让他们四散回乡,以后再聚起来,恐怕就不容易了。师生们在传习馆这些年,也没挣到钱,回到村寨,家人也未必肯让他们再出来了。

恰在这时,又一位合作者登门了,他是云南旅游歌舞团团长王红云。

王红云说,他很看好传习馆的原生态节目,可以让传习馆师生,跟随旅游歌舞团演出,以缓解传习馆燃眉之急。

许多年以后,施万恒回忆起,当时田丰带着他,去观看、考察旅游歌舞团的节目,看到男男女女抱着在地上打滚的场景,田丰当场就不屑地骂了一句:无聊!

尽管很不屑,但田丰当时已别无选择。两害相权取其轻,让传习馆师生去旅游歌舞团暂时过渡,比遣散他们回村寨,还是要好,毕竟团队还在一起。

田丰万般无奈之下,跟云南旅游歌舞团签了合约:传习馆师生去旅游歌舞团演出,由旅游歌舞团负担他们的生存,期限为一年。田丰期待,一年后,经济状况好转,再把师生们接回传习馆。

但田丰的良苦用心,传习馆师生并不理解,或者未必相信。

那个阶段,田丰忙于音像公司筹备和开业,跟旅游歌舞团谈判,无暇顾及传习馆内务。留守在传习馆的临时负责人,反馈给田丰的信息,一切如常。

但事实上,山坳里的传习馆,早已暗流涌动,甚至于阿牛等学员,已经鸡飞狗跳。

在一部分传习馆师生看来,田丰两三个月不回传习馆、将他们签给云南旅游歌舞团、在玉溪成立以田丰名字命名的音像公司、音像公司开业不邀请传习馆师生参与,种种迹象表明,田丰一定是抛弃传习馆、去开自己的音像公司了。

传习馆有的师生,自始至终跟着田丰七年,没能实现田丰当初招生时描绘得那般美好前景,觉得自己除了学了些唱歌跳舞,一无所获。他们虽然跟田丰感情和信任最深,此刻也被谣言惑众,觉得田丰要抛弃他们不管了,感到深深的失望和悲凉。

普美芳(传习馆学员)在多年后,接受笔者访谈时,认为那些完全是传习馆师生对田丰老师的误解。

我问:何以见得?

普美芳说: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传习馆,到了昆明民族村上班。有一天接到田丰老师电话,他跟我说:你比较天真单纯,去社会上容易吃亏,如果民族村呆不下去,你就回来;现在是缺钱得很,但我会尽量找钱,把传习馆维系下来。连我一个离开了的学员,他都如此关心,那些跟了他七年的师生,他会撒手不管吗?

但那个时候,部分师生对田丰的不满和怨怼,正日复一日地滋长、蔓延,却并没有一个通畅的沟通渠道,来解释和化解。

田丰忙着“曲线救国”,对这些变故毫无察觉,直到有一天传习馆师生,集体“打上门来”。

始作俑者王红云,点燃了师生反目的导火索。

接下来的经过,有刘晓津的纪录片、央视《东方时空》摄制组,做了无可辩驳的实况拍摄记录。

传习馆师生刚到旅游歌舞团,团长王红云就怂恿他们:你们要回去传习馆,把乐器和道具拿过来,田丰让你们出来讨饭,总得给个饭碗吧!

按照常规,传习馆师生到旅游歌舞团演出,旅游歌舞团应当提供乐器和道具。如果实在需要传习馆的乐器和道具,王红云完全可以跟田丰合同约定,或口头协商。但王红云,却采用了并不常规的做法。

阿牛听了新老板王红云的指示,自告奋勇地带着师生们,回到传习馆。时传习馆大门紧闭,阿牛带领部分学员翻越大铁门、撬开房门锁,堂而皇之地进去搬东西。

传习馆留守人员赶回劝阻,认为拿走乐器、道具,应该经过田丰老师同意。部分跟阿牛来的师生也犹豫不决,当场表示,要先跟田丰老师联系,否则就是偷东西,是可耻的。但阿牛等人毫不在乎,坚持要搬走乐器、道具。

传习馆留守人员无力阻拦,只能拨打110报警。

警察到场以后,以一贯的和稀泥态度,说这是传习馆内部的事,你们自行协商处理。

事发当晚,王红云组织了传习馆师生开会,一脸严肃、“杀气腾腾”地说:你们明天早上8点,也不用练功了,所有学员、一个都不能少,全体去田丰的音像公司,跟他谈个清楚明白,然后回来,我跟你们签聘用协议。

在纪录片画面上,王红云的“用心良苦”,呼之欲出:你们所有人先回去,跟田丰彻底翻脸,然后再回来,我才要你们。

第二天上午,不管愿不愿意,传习馆师生集体来到田丰音像公司,“兴师问罪”。为了生存,谁敢违逆新老板王红云的旨意呢?

应该来说,大多数师生,跟田丰和传习馆是有感情的,毕竟相处日久。他们进入田丰音像公司后,跟田丰面对面坐着交流,虽然语气中带着一些不满情绪,尚属于正常沟通的状态。

某种程度上,田丰也有些理解师生们的怨气怨言,毕竟传习馆走到现在风雨飘摇的地步,他作为创办者、掌门人,也难推其责。

田丰满怀善意地说:你们愿意去旅游歌舞团的,就过去跟他们签协议;愿意留在传习馆的,传习馆也跟你们签协议。

但这场座谈的正常沟通氛围,很快被打破,火药味逐渐升级。有了旅游歌舞团王红云的背后撑腰,阿牛和部分学员底气十足,开始用尖锐的言辞,指责、批斗田丰。

要说起来,阿牛的命运,也是遇见田丰改变的。十五岁那年,田丰把他从哈尼村寨带到传习馆,六年之后,已成为优秀学员之一;二十岁那年,他还被邀到欧洲演出,巡回展示云南原住民文化。

但这次,为了王红云给他的一颗糖丸(跟旅游歌舞团签约),他带着小伙伴们,对着自己的恩师田丰,火力全开了。

“你说连自己的作曲费也拿出来养活我们,可是传习馆得到那么多赞助,去了哪里?我们要求公开账目!”

“你让我们去讨饭,不得给我们饭碗吗?”

“我们不单要来拿乐器道具,过几天还要来拿米!”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让我们怎么活下去?”

田丰听着听着,气得脸色发白,忍不住呵斥阿牛:从现在起,你不是我的学生,你给我出去!

阿牛毫不示弱,反唇相讥:这里是我们云南的地盘,你给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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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些孩子,是田丰走遍云南偏远村寨、一个个亲自招进来的,七年来情同自己的孩子。可是,现在,孩子们集体向他捅来刀子。

田丰的心碎了,滴着血。

大吵过后,师生们一个个摔门而去,七年恩情,一朝了断。

然而,伤害并未就此结束,很快《滇池晨报》落井下石(按照新闻报道的平衡原则,记者还应当采访另一当事方田丰,而不是只报道部分学员的一面之词),刊文《我们被田丰骗了》。文中,有传习馆学员指责田丰:

“田丰根本不是为了我们民族文化,只是为了他自己,他办传习馆是想把我们民族的东西,变成他个人的财产------”

这些恶毒的话语,像一把把匕首,直刺田丰的心窝,几乎让他窒息。

传习馆师生摔门而去后,只在旅游歌舞团呆了3个月,就被解散了。因为王红云发现,原生态歌舞的市场,并不像他预想得那么好。既然这班人不能为他挣钱,那就解散好了。

杨丽萍顺势接收了部分传习馆师生,另一些人,只能黯然回去自己的村寨了。

这段日子的田丰,情人离去、合作伙伴翻脸、师徒反目,像狂风骤雨一样袭来。天真单纯的音乐家,对于世俗社会的险恶,完全猝不及防。他夜不能寐,心力交瘁。

然而,惊涛骇浪还在后头,田丰和传习馆的灭顶之灾,正悄然逼近。(中篇完

【往事并不如烟:音乐家田丰在云南(下)】内容预告:

【13】致命一击,七年传习馆凄然倒闭。【14】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15】美国巡演归来,传习馆师生跪哭田丰墓前。【16】田丰之殇,云南永远的痛。【17】斯人已逝,其志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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