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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情散文:卖马

 nmcd350 2019-12-07

从家里有马到无马,从一匹马到三匹马,从养马到卖马,对父亲而言,是个漫长、煎熬的过程。

打我记事起,再到步入社会,父亲一共养过五匹马、一头骡子。如果说的再精确一点的话,算是四匹、一头。因为第一匹老骒马大多时候都是大伯放,大伯养,大伯起夜添草倒料,大伯早起饮水……

老骒马是农业合作社散伙后分给我家的。至于怎么分的,为什么分了一匹马而不是一头牛或几只羊或一头唠唠(猪),我不得而知。老骒马,比我来到这个家更早,不然它不会衰老至卧倒起不来的地步。马厩紧挨着东厢房,我和母亲正好住在东厢房。父亲是赤脚医生,大多数晚上住宿在药铺。我好像是伴着老骒马咀嚼草料的声音长大的,如今已时过境迁,耳边时常响起咯嘣咯嘣的咀嚼声,清晰,干脆!

如果半夜听不到它的嚼草声,一定是卧倒起不来了,这时候又得劳驾左邻右舍前来帮忙。抬的抬,掮的掮,一阵紧张的慌乱过后,它重新站了起来,鼻子凑近马槽嗅了又嗅,好像久别重逢似的,再用嘴唇扒拉扒拉草料,然后慢条斯理吃起来,那咯嘣咯嘣的声音又恢复了正常,好像一个饿了很久的病人重新活了过来,对眼前的食物充满贪恋,正常后的声音依旧清晰、干脆。

可见骒马得有多老、多年迈啊,它年轻时一定像那些青壮年劳力一样,浑身是劲,使也使不完,唉,可惜,老了。

乡情散文:卖马

就是这么一匹孱弱的老马,在一个春天的下午,给我们家生下了一个小马驹。当我放学回来,看见小马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头抵在老马的胯下吃奶时,我不敢相信这是老马的骨肉。原来每个母亲都伟大,我当初真不该小瞧它。再看小马驹,可爱至极,像小鹿,使人忍不住想前去抚摸或拥抱一下。

果然,大伯从背后抱起我,我试探性地摸了一把小马驹毛绒绒的额头。

秋后的一个深夜,老马倒在马厩,再也没有起来。大伯早上打开马厩的门,只看见老马的女儿——小马驹静静地立在老马旁边,见有人进来,两只明晃晃的大眼睛望着大伯。这时的老马,身体已经僵硬。

小马驹已经能活蹦乱跳了,常常混在大伯的吆的羊群里,很是神气,贵族里的公主一般,那么张扬,那么骄傲。偶尔在村头的林子里撒欢儿奔跑,活脱脱一个出了深宫大院的公主,在面对大自然时无法自己的心情,唯有旋转、跑跳、呼喊,才能表达她心中无限的喜悦。时间一天天过去,小马驹一天天长大。

按理来说,两岁的小公主该是调教干农活的时候了,比如耕地拉犁、驮麦子驮粪、套架子车、骑人,可是在大伯的阻拦下,说她还小,容易挣出病痨,留下后遗症。等小公主长到三岁,也就是成年的时候,它什么也不会干,也不能干,只会混在羊群里调皮捣蛋。打小和羊混在一起,连放牧都是大伯拉住缰绳,牵在羊的后面吃草,要么专挑地埂或田地的边边角角等青草肥美的地方,供它享用。后来父亲在气头上数落大伯,看看,把你大大(爸爸)惯……

独食吃大的它,长大后直接不合牲口群。只要和村子里其他马群混在一起,它连踢带咬,俨然一副刁蛮公主的样子,把任何骡马不放在眼里,有时双尥蹶子起来,人都不敢靠近。

就在这个时候,大伯一家要迁往隆湖去了,在大伯临走之前,变卖了家里一切能卖现金的东西。用母亲的话说,得亏石头不能卖钱,不然几座烂塌房两扇破院墙上的石头他都会拆下来给卖了。本来家里很拮据,没有什么可卖的。他卖了牛羊,卖了刚出月不久的一窝子碎唠唠(猪娃子),猪婆(母猪)都在他的计划之内的,被村上的几个老年人连劝骂着打消了念头,卖了架在房梁上几麻袋羊毛。小公主在村干部的好说歹说下,才算留给了我们。常言道,好家怕三分,可我家才两分,就像刀子剜到了人的骨头上,父亲双手抱在胸前,一言没发。

小公主留是留下来了,但我和家人的恶梦才刚刚开始。

乡情散文:卖马

它不干活、不合群都不算什么,重点是它心情好的时候在山上安静地吃草,一旦发起疯来,扯开缰绳,撒野似的跑,跑几架山、几个庄口,问题是它野起来,不管是庄稼还是野洼还是丛林,它只顾仰头跑,等它跑够了,跑累了,心情定下来了,我们才能靠近逮住缰绳,如果它想跑,一个人的力量哪能抗衡过一头牲口。

有次暑假我去看重病的姥爷,他已经几天没怎么说话了,看见我进来就坐起来教训,听说你大(爸)养了只老虎,还能圈住吗,是不是飞了?

惹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一旁的姨姨(姨妈)揶揄道,看这老人家噻,病害糊涂了,我李家哥忙地脚后跟打屁股蛋子呢,哪有闲功夫养老虎。

养马为患的日子持续了两年。英明一世的父亲不能因为一匹马,让人在后面戳脊梁骨。四五月,正是庄稼开花挂果的时节,谁愿意自家的庄稼被一匹马肆无忌惮地驰骋徜徉。有人会大老远扯着嗓子破,放马的,把你大大(爸爸)咋放着呢……

就是父亲在受了无数次这样的辱骂后,终于下定决心,卖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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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巧的是,公主怀孕了。鉴于此,父亲忍辱负重,又养了一年,直到它生下一头黑骡子后。父亲和舅舅商量兑换,牲口换牲口,马换马,就这么定了。

舅舅绝对是庄稼行道里的一把手,而且正值壮年,不怕自己使唤不住一匹马。舅舅家的马毛皮是黄色,额头上有个白色“S”,像写上去的,才两岁,是个公主,腼腆的公主。

舅舅上我家门兑换的那天,小公主是在舅舅身后一路跟来的,不用拉缰绳。我们一家像过节一样高兴。

从此告别了因为马惹的祸带给我的辱骂。

就这样,黄色公主和一头还不到一岁的骡子,就成了家里重要的成员。在以后十几年的光阴里,它们成了我们生活道路上的不可或缺搭档,要是没有它们,我们的日子指不定有多艰难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随着小黄马的到来,我们家就算过上了安稳踏实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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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大踏步迈入了2003年。

在这期间,小黄马已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母亲。她第一胎产下一匹王子,皮毛颜色、长相与其母亲完全一样,连额头上“S”的大小和形状像从母亲头上抠下来重新贴上去的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性格,他急躁,走路时头高高扬起,脚步急促有力。不像她母亲,走路目视前方,脚步优雅稳健,永远一副端庄模样,不紧不慢。

王子刚活到成年,能承担家里重任的时候,不幸中毒而亡。

那几年,村里人的日子过的还算滋润,最起码不用忍饥挨饿,家家户户粮食满仓,装满麦子的麻袋摞的像山头,好多人家的麻袋都顶住房梁了。粮食一多,老鼠的数量也随之剧增,人们又嫌现在的猫不拉老鼠,只好大面积用老鼠药。细心的人家,把拌有老鼠药的麦粒,待放置一段日子,老鼠没吃完,药效跑的也差不多的时候,用笤帚扫成一堆,一铁锨端出去,找个地方挖个坑埋了。粗心、麻皮大意的人家,一铁锨端出去,大门埂子下,场埂子下,院墙外,倒哪是哪,更甚者像扬场一样,高高扬起,借着风向,吹的到处都是。

不知哪个挨千刀的,把拌有老鼠药的麦粒,倒在学校操场的土坡上,被路过的王子吃了。

等到父亲发现,为时已晚。王子的眼角、鼻孔都有猩红的血液渗出,眼睛挣得大大地躺在家里的院坝上,鼓鼓的肚子一起一伏,鼻孔里冒出一股一股白汽,夹杂着白沫和血沫……

奄奄一息的王子,被村里的一个牲口贩子买走了。他付完四百块钱,开上拖拉机临走时,在柴油机的哒哒声中大声说,得跑快些拉到水洛城,看能连上一刀不,不放血的肉红呲呲的,没人要!

牲口贩子的话,本来是说给父亲的,但是父亲更本没听,转身进屋了。母亲躲在院子的一角,悄悄抹眼泪。只有三五个孩子,围着拖拉机看热闹。

乡情散文:卖马

少了一匹马,家里一下就空旷了,像一个经常陪在家人左右的亲人,突然消失了,让留下来的人陡升凉意。

还好,这时候有黑骡子和小黄马,不,她已经由当初的公主成长为一个娴熟的少妇了,但还没有到老的程度,所以我不忍心称她为“老黄马”。

退耕还林的春风,一茬一茬吹过这片土地,不知不觉七年已经过去了。到了那一天,属于农民耕种的土地已经不多了。临山半洼处的土地,当年栽的沙棘树和落叶松,已高过人头。

我家仅剩堡子山上的二亩和下川里的三亩地了,过了今年,也是非退不可。自打移民搬迁的政策一公布,人们恨不得立马飞离大山,到平展宽广的地方去生活。

秋后,在母亲再三建议和唠叨下,父亲痛下决心,先卖掉了黑骡子。也是,地没了,天晴天阴还要割草喂马,父亲常常因药铺的事忙的不可开交,所有家务都要母亲亲手操办……

小黄马就成了家里唯一留下来的伙计。先是王子离开,再是黑骡子离开,小黄马像受了打击似的,整日闷闷不乐蔫儿不拉叽,耷拉着脑袋,走路慢腾腾,吃草也想吃懒得吃的样子,有一嘴没一嘴,时不时扭过头朝马厩的窗户外瞭一眼,再有气无力地轻唤一声:嗯——哼——哼!像呻吟,也像孤独者的叹息。

过了好长时间,她才精神焕发,开始了正常吃草……

没想到,2004年,苏台村的生态移民开始了。

在即将迁走前,父亲不得不再次痛下决心,将伴随我们一家人的小黄马卖掉。

小黄马好像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离别,成天眼泪汪汪的。平常夜里添的一背篼青草到天亮吃地干干净净,马槽像舔过的一般,有时还不够,不是嘶鸣就是用前蹄使劲刨马厩的地面,心软的父亲不得不下炕,披件外衣再给添一背篼。现在到好,天一大亮,父亲推开马厩大门,槽里的草好像未曾动过。小黄马回过头,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父亲。

地没了,父亲一有空闲就牵着马去村口的河滩转悠。自己点一根烟,坐下来,看小黄马在脚下啃食青草尖尖。换做以前,小黄马吃草干脆利落,对准嘴边的小草,嘴唇一夹,草就进了牙缝,只听咯嘣一响,小黄马的腮帮子就上下搅动起来……而现在,她对着青草,嘴唇抿住两三根,不着急用牙咬,鼻孔里吹出两股热气,扑扑吹两下,松开嘴唇,摇摇头走开了,之前面对青草的贪婪和饥渴状一去不复返。父亲一度怀疑她是不是病了,肚子不舒服,就把耳朵贴近她的腹部,听了听,没有,肚里的响声很正常,咕咕咕咕响个不停,这就说明她的消化系统是正常的,为什么不好好吃了呢。还是不放心,再扳开她的嘴巴,瞧瞧口腔,牙花子红红的,上下颚颜色也正常,红处红,黑处黑,12只前牙,24只磨牙都好好的,正值壮年时期,应该能吃能喝才是,到底是为什么呢。

还是不放心,牵回家用听诊器重新听了两遍,还是很正常。

母亲早看出了端倪,一直忍着没说,实在看父亲焦急,才说出了小黄马不好好吃草的实情。

你养马养老了,还看不出个这。别看她不会说话,其实啥都懂,她预感到咱们要卖掉她,心里不舒坦,舍不得走,恋家哩。别说她了,娃娃(我)当初上学出远门,你晚上就吃了一碗饭,一夜没睡觉……

要是往常父亲听见母亲丢他老底,会说,这个女人话就是多。

但那天父亲坐在台子上,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望着站在院里的摇尾巴的小黄马,一声没吭。

父亲变得越发勤劳了。一有空闲,就取下挂在房檐下的搔毛刷子,从脖颈到马尾巴,一处不拉地梳理毛发,特别是马鬃,父亲不厌其烦地梳,一遍又一遍。平常的垫圈土只要一架子车拉回来,倒在马厩门前,几锹丢进去,进去简单划拉划拉,就算完事。现在不同了,把倒在门口的土用锹背拍了又拍、打了又打,丢进马厩后用锹铺散开来,一锹一锹铺匀,用脚踩了又踩、踏了又踏。确认土足够细、足够绵后,才走出马厩。去山上给小黄马割夜草,不再那么随便简单,不再以白蒿子一类的杂草敷衍了事,专拣索索草、灰灰菜、芒草、野苜蓿等小黄马爱吃的草割一大捆,摇摇晃晃背回来。用铡刀铡短到不能再短的地步,好像才安心。

这一漫长的过程,是精心照料的过程,也是告别的过程。父亲言谈少了很多,闲了不是抽烟就是喂马。

在一个秋天的早晨,来自泾源的生意人小白,开着拖拉机把小黄马拉走了。

小白是个老回回,他的生意做的很广。卖油卖米,收小麦、收大豆、收洋芋,也收牲口皮毛,麦麸换醋,卖水果卖菜,总之,一年四季,他从不闲着,只要老远听见拖拉机的哒哒声,十有八九是小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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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谁家碎娃娃爱哭爱闹不听话,人们常拿小白吓唬,不要嚷(哭),再嚷把你卖给小白,让拉到泾源去。好多娃娃一听就立马安静下来了。

小白早听说我家要卖马,所以那天日头刚冒花子拖拉机就停在我家门前了。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价格定在一千二百元。看着一帮人推推搡搡把小黄马往拖拉机上赶,父亲独自回了上房,连小白递过来的钱也没理。

拖拉机发动、启程,小黄马的眼泪一颗一颗滚了下来,不时在车厢里挣扎、嘶鸣。

说来也巧,父亲那天要去乡卫生院开会。十五里路,父亲每次都是一步一步走去,再一步一步走回来。马鹿沟坡上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盘山路,专供车走。还一条小路,从沟底到山顶,供来来去去的山里人专用。

载有小黄马的拖拉机每经过盘旋路的弯道处,就要和行在小路上父亲相遇。每相遇一次,小黄马就朝父亲嘶鸣一次、眼泪流一次,惹得父亲牵肠挂肚,好不是滋味。小白示意父亲搭他的拖拉机,载父亲一程,被父亲骂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把你大(爸爸)块些拉上走,我不爱坐你的烂拖拉机!

很少喝酒的父亲,那天是醉酒回来的。回来爬在炕头还痛哭流涕,不就一匹马么,卖了干啥,卖了干啥……

直到搬迁到红寺堡,父亲去世前,还对小黄马念念不忘。军军、狗儿(对我的爱称),带我回苏台,小黄马在马厩里叫着呢,我要去放马……

昏迷中的父亲不止一次提到小黄马,每一次都使我和母亲流下伤心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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