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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散文】王樵夫《白马》

 写乎 2020-09-14

【作者简介】王樵夫,满族,内蒙古赤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内蒙古作协首届签约作家、内蒙古草原文学重点作品扶持工程签约作家、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著有长篇小说《大辽残照》、散文集《倾听花开的声音》、长篇纪实文学《草原亲王府、长篇报告文学《地勘先锋》《好大的草原好大的羊》等。《百柳》文学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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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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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我被一阵马叫声惊醒的时候,屋地上站着一个人,他是买马归来的父亲。

父亲是什么时候离家走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父亲不在家,妈妈告诉我,父亲去贡格尔草原买马了。这时候,贪玩的我才猛然发现,父亲已经走了好几天了。

母亲说,要去买匹蒙古马回来。

我家马上就要有一匹马了!想到这里,我想起隔壁的陈二子,他家也有一匹马。一次我俩打架,我逼着他还我送给他的水果糖。这把他难为坏了,他家只有白糖,我坚决地说不行,必须还我水果糖,而且还是粉色的糖纸包裹的那种。陈二子咧开大嘴哭了,哭声招来了他的二叔,问明原因后,他二叔骂他说你他妈的太完蛋了,你们哥俩还打不过他一个吗?白白地认他这么欺负?

陈二子和他兄弟当然打不过我,村里的同龄的男孩有十多个,他们都尝过我拳头的厉害。

从那后,陈二子和我彻底恼了,他再也不让我骑他家的马了。每当在干活回家的路上,陈二子骑着马,路过我身边的时候,陈二子总会故意抽马几鞭子,马蹄扬起一阵烟尘,把我丢得远远的。


会是一匹怎么样的蒙古马呢?

一阵“咴咴”的马叫声再次传进屋,我光着脚丫跑出去。院子里的大榆树上,拴着一匹白色的马。

马的全身都是白的,一根杂毛都没有。我第一次看到这么白的马,雪白雪白的,就像冬天盖在山上的雪。我有点担心,冬天下了雪,这匹马会融进雪野里,要靠感知雪的温度才能找到它。

我高兴极了,因为陈二子家的马是灰青色的。我家的马比他家的好看。

只不过这匹白马个头虽大,却显得有些瘦,甚至马的胯骨瘦得都突出来了。马腿上的骨节也粗大。

有骨头就不怕没肉,妈妈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

父亲高兴地说,这马怀揣着驹,过了年,就会生一匹小白马出来。

这时,我才发现这匹白马肚子出奇地大,就像一只大肚子蝈蝈。

这匹大肚子白马仰着头,高声地叫着。不时地瞅着我们一家。

我好奇地凑过去,白马扭过头,警觉地看着我,摇晃着脑袋,不安地转着身子,还不时朝我打喷嚏。


我试图接近白马,走近了,它不安地掉过身子,把屁股对着我。白马的后蹄交替着在地上“啪啪”地踏着,我知道,再往前走一步,那对钉着铁掌的蹄子就会毫不犹豫地踢过来……

我被吓住了。小时候我曾被马踢过。

在我七八岁时,每到冬天,村里的伙伴们都拿着用马尾搓成的套子套麻雀、山鸡,惟独我没有。

拥有一把马尾套子,成了我当时心中最大的渴望。

一天,有个媒人骑着马来我家,为大哥介绍媳妇。媒人把马拴在了大门外,淘气的我领上弟弟、妹妹,趁大人不注意,跑出去薅马尾,那匹马蹽了一撅子,我就一下子昏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妈妈眼里含泪,说:“差点要了我儿子的命。”

弟弟趴在炕沿上,一看我睁开眼,马上咧开嘴笑了。

我被踢昏后,他一直趴在炕沿上目不转睛地瞅着我。

弟弟看我醒过来,比划着小手,兴奋地说,哥,马一蹄子,你就立马飞了起来,“啪唧”一下落在地上了。弟弟说“啪唧”的时候,小手还配合着往下面狠狠地按了一下。

我也咧开嘴笑了。为了表示我没事,我一骨碌翻过身,想爬起来,我“哎哟”了一声,马上又趴在了炕上。身上疼痛难忍。

我一连躺了好几天。


 

(二)

“你可以摸摸它……”有一天,父亲一只手牵着马缰绳,一只手拍着白马的脖子,笑着鼓励我。

我还是怯怯地,站在离马很远的地方,努力地伸出手,摸了摸马的前额。白马十分温顺,它只是摇了一下头,耳朵还配合地摆动了几下。我又摸了一下,两下……白马还是摇摇头,甩甩尾巴……不一会儿,我就敢摸它的脖子,耳朵,用手捋它的鬃毛了。

白马眼睛偶尔瞅我一下,温润地,好像里面浮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气,像极了一个温顺听话的女人。

我摸了一下白马的鼻子,突然它的嘴唇向外翻开,张开嘴,伸出舌头,马上有一团热气扑到我的手背上。我吓坏了,慌忙缩回手,跳到老远,以为它要啃我。其实,是我不小心,把手指捅到马的鼻孔里了。

父亲哈哈大笑。他拍了拍马背,说:“马通人情,它就差说话了……”

可是我固执地认为,马是会说话的。


父亲每次往马槽里填草,白马站在马厩里,扬着头,朝着厩外的父亲“咴咴”地叫着。为了让白马胖起来,下崽奶水足,每天晚上都喂料。当父亲刚拿起料兜子,白马就在马厩里不停地走动着,朝外面“咴咴”地叫。还有父亲从外面回来,路过马厩的时候,白马也叫,无论早晚。

这些在我看来,分明就是白马的“说话”。

父亲为白马梳理着鬃毛说,你喜欢不喜欢它,它心里都知道……

良马比君子,畜类也是人。这是中国人自古就有的仁爱观。指的是一匹好马,当它认定了自己的主人之后,就会一生一世在一起,永不分离!

(三)

白马又不见了。

沙尘暴停了几天了,还不见白马回来。

自从一开春,白马经常跑丢。它一不回来,我们弟兄几个就要漫山遍野地去找,找到了,就在后面拼命地追,绕着大圈子,追到它的前面,围追堵截,把它“圈”回村子里。

常常是它在前面跑着,腾起一阵阵烟尘,我在后面摔倒了,叽哩咕噜的爬起来,又接着追。

白马一次次跑丢,一次次地被追回来。

这一天晚上,羊群回来了,白马又没回来。

第二天吃完早饭,父亲放下碗说,走,去找找……

父亲,我,兄弟,三个人向不同的方向出发了。

尽管是春天,依然很冷。

我吸了一下鼻子,沙尘暴刚过,空气有些混浊,满满的全是沙土的味道。

料峭的山风从棉袄的后身钻进来,冰凉的,打在瘦弱的后背上。棉袄是哥哥穿剩下的,十分肥大。


我解下鞭子,勒紧了宽松的棉袄。

我从村子的后山爬了上去,一边爬,一边向四周张望。都没有。

这是我前几次找马的路。

山峁上,山风很硬。冷冷地,抽在我的脸上,就像被刀子割过一样。

一道道山,一道道坳。我累得气喘吁吁,筋疲力尽。

有马在山沟里,山坡上……黑色的,红色的,都不是我的白马。

我越走越远。远远地看到一个村子的上空飘起了炊烟,袅袅地,缠绕着,我仿佛闻到了饭香。

这个村子叫陈家沟。离我家有二十多公里,下到半山腰,就是农田。去年夏天,我曾经拿着一个白色的纤维袋子,大老远地来偷过地里的豌豆板,回家糊着吃。

一想起香甜的糊豌豆,我更加饿得走不动了。

我一屁股儿坐在山峁上。

峁上的风更加凛冽。我蜷成一团,躲在一棵大杏树下面。

歇了一会儿,更觉得冷。我收拢四肢,蜷成紧紧的一团。

有一丛报春花在我的脸旁不拒严寒地摇曳着,头上举着几簇蓝色的花朵。远望,山峁的阴坡里,有红红的山丹花在热烈地开着。我迷迷糊糊地想,白马不会是因为贪恋这些美景而忘了回家的路吧?


被冻醒时,有一只苍鹰在头顶上盘旋。我睁开眼睛,清冷的太阳斜斜地坠到了对面的山尖上。天黑了。

我惴惴不安地回到家,意外地发现白马拴在马厩里。

母亲说,父亲在去往牧区的路上追上了白马。

弟弟说,父亲把马撵回来,用笼头拴在马桩上,举起鞭子要打,可是举起了好几次,都放下了。

最后,父亲恨恨地把鞭子扔在地上。他蹲在马槽边,抱着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父亲有个老毛病,一着急,一生气,就会莫名其妙地咳嗽。

妈妈说,老马识途,一到春天,被卖到外地的母马大多都往它的老家跑,因为老家里有它的儿女。

白马站在马槽边,浑身汗水淋漓,四蹄交替地踏着,头摇晃着,不甘心地回处张望。每次找回来都是这样。妈妈说,它回老家的心太急切了!

妈妈给白马盛了满满一料兜子马料,放到马槽上。白马扭头瞅了瞅妈妈,闻了闻,打了一个响鼻,没吃。

白马的眼睛里湿湿的,像蒙了一层雾。


妈妈流泪了。她在锅前一边盛菜,一边自言自语:等白马下了马驹,有了牵挂,它就不跑了。

锅台上,昏黄的煤油灯被风吹着,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我蹲在地上,守在饭桌旁,心中在暗暗地想,牧区有大片大片的草,谁都想着回去!咱这鬼地方,兔子不拉屎……

妈妈端起她的那碗粥,走进马厩里。

天气冷了下来,白马身上挂满了白霜。

妈妈摸着马头,心疼地说,吃点吧,以后别跑了,就算你跑回去,你也见不到你的儿女了!估计,也叫人买走了……

妈妈长叹了一声!紧接着,又不紧不慢地唠叨起来……

白马在妈妈的自言自语中渐渐安静……

那天晚上,妈妈没有吃饭。

我记得妈妈曾经捡回一只被绑了腿、剪了翅膀的鸽子,给它松了绑,它已经不能飞了。渐渐地,和人熟悉了。妈妈在扫地的时候,鸽子站在凳子上,脑袋随着扫帚来回地转。妈妈说,来,让让……它就听话地飞到衣柜上。

妈妈说,要把这些动物当人养!

第二年开春,一匹青马驹在白马的身边撒着欢儿。

果然,白马没再跑丢。

(四)

青马驹已经一岁多了,长得快一人高了,但是身子纤细,比驴要小。

我要让它成为一匹骑马。

在牧区,像青马驹这样没被人骑过的马叫生个子。尤其是到了三岁的生个子,力气大,脾气最为倔烈,最难以驯服。

放寒假,我从学校回来,对弟弟说:走,骑马去!

骑哪个马?弟弟不解。

好马都是骑出来的。我要把青马驹驯成一匹骑马。

白马和青马驹躲在一户人家的院墙处,避着风,晒着太阳。母子俩形影不离。

青马驹不甘心情愿让我骑。

我一次次尝试着抓住它。青马驹总是围着白马绕来绕去,不让我靠近它。

我终于薅住了青马驹的鬃毛,一偏腿,骑上去了。青马驹驮着我绕着白马跑,还故意往墙上蹭,这小东西真够狡猾的,想把我蹭下来。

我的腿蹭到了墙上,出血了。

青马驹驮着我,绕来绕去。

突然,白马张开大嘴,在我的后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忍着疼,从柴垛上抽出一根长长的棍子,气急败坏地把白马打跑,把青马驹撵到村头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田地里。这样青马驹跑不快,我掉下来又不会有什么大碍。弟弟在前面抓着马鬃,我骑着,一圈,二圈……突然,村头闪出一道白白的影子,原来是被打跑了无数次的白马又跑来了。它“咴咴”地向青马驹发出一声长叫,青马驹拼命地挣脱开弟弟,撒开四蹄,折身向村头狂奔,我被再次掀翻在雪地上……

雪尘飞舞处,母子会合,白马围着青马驹转了一圈,母子俩相互依傍着,向远方狂奔而去。

白马长长的马鬃毛迎着凛冽的寒风,在冬天的雪野里飘扬起来,形成了一副美丽的画卷。


 

(五)

让父亲对白马产生深厚感情的,缘于一次事故。

我家承包的边地沟梁,是一块三十多亩的山地。尽管地广薄收,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仍旧固执的年年耕种。秋天,从梁上拉麦下来,必须经过一条狭长而陡峭的山路,车重路陡,有时驾车的牛收不住蹄,就会狂奔而下,车毁牛伤,后果不堪。

这次与以往不同的是,驾车的牛旁,还套着已经对农活熟稔的白马。

夜间的一场秋雨,让本来陡峭的山路泥泞难行。一车湿漉漉的麦子,装在吱吱呀呀的牛车上,产生的强大惯性让车轮越来越快,车刹不住了,牛不情愿地撒开四蹄,车声隆隆,尘土顿起。起初父亲紧贴着牛车跑,试图用他微弱的力量阻止一起即将到来的悲剧。最后父亲还是滑倒了,在地上拖行了数十米,车可以毁,麦子可以翻,可是拉车的牛、马是全家人的命,他手中紧紧地攥着牛缰绳。地上,父亲睁着眼,在浓浓的烟尘中,看到的他头顶上是牛马翻飞的四蹄,看到飞快转动的车轮几乎就要轧在他的身上。这回真的完了,父亲绝望地闭上眼睛,他想起了早些年遭遇的那场车祸,虽幸免于难,却轧坏了尿道,时常小便堵塞,一次次地扩充手术,让他饱尝皮肉之苦。

突然父亲的身体轻了,脱离了地面,在空中飘了起来。父亲想,去往天堂的路,人的肉身都是失去重量的。


妈妈的哭喊声促使父亲睁开了眼睛,拉麦的牛车翻在了山底的道下,牛挣脱了绳套,跑得远远的,浑身哆嗦着,身上、腿上,皮肉翻卷,血流了出来;而白马,站在父亲的跟前。

妈妈说,在生死之际,是白马叼住了父亲的棉祆。

白马救了父亲的命。

从此,父亲与白马形影不离了。出工干活,父亲都牵着白马,再累,也不骑;也气,也舍不得抽一鞭子。

春天,父亲用清冽的井水饮马,从不让白马喝脏污的雪水;夏天,父亲挥动着鞭子,驱赶白马身上的蚊虫;秋天,晚上割麦回家,佝偻的父亲一手牵着白马,瘦弱的肩上背着一捆青草。这是白马的“夜餐”。父亲说:马无夜草不肥。

每有空闲,父亲用一把废弃的旧梳子,为白马梳毛。白马摇着尾巴,惬意地享受着特殊的待遇。一年四季,从春到夏,从秋到冬。

一年年就这样过去了。

白马的四蹄在村外的土路上,天天都在踏响。

白马老了。它那快捷有力的四蹄逃脱不了衰老的脚步。

在远离村庄的路上、山沟里,我时常遇见一堆一堆的马骨。马是累死的,还是老死的,我无从知晓。我曾经在一个大深沟里,看见了好多马的尸体。父亲说,那是枪杀的。是得了传染病的马。疾病没有让它们熬到自然死亡。

白马老了,在它人生的暮年,还生了一个小马驹。

白马瘦骨嶙峋,奶水也少。小马驹先天营养不足,后天没有充足的奶水,皮毛黯淡,瘦弱无力。


我回到家的时候,白马已经不吃草了。它瘦得骨架突出,肚子干瘪,眼睛无精打采地眯着,四蹄交替地抬起来,临风站着,一副摇摇欲倒的样子。

妈妈把装有谷子的盆举到白马的眼前,它慢慢地嗅了嗅,舔了两口,就不吃了。我看见有谷子伴着白马嘴里的粘液,掉在了地上。

妈妈含着眼泪,凄然地说,这回怕是真要不行了。

我着急了。父亲抱住白马的脖子,我掰开马嘴,发现它的牙齿残缺不全,有的已经掉了,留下了一个个褐色的洞。洞里塞满了乱草渣子。牙龈的四周全溃烂了,散发出一股股难闻的气味。

怪不得不吃草了。马老了,嚼不动草了,草把马的嘴扎烂了。

而我在专业学校里学的恰好是兽医。这会儿,派上用场了。

我让妈妈烧开了水,把玉米面沏得稀稀的,我把一根长长的胶皮管,从白马的鼻孔里插进去,一直插到马的胃里。然后在管子的外头手插上漏斗,把玉米糊糊灌到马的胃里去。天天如此。

这样的事儿,需要的是技术。如果灌不好,会把马当场灌死。

然后用双氧水给白马嘴里的伤口消毒。

春天来了,草青了。白马逃脱了被饿死的厄运。

可是第二年,我回家过春节。正屋的墙上,挂着一把长长的、白色的马鬃毛。

妈妈说白马死了,一场无来由的病。临死前,邻居说它活不了了,捅一刀,还能吃肉。

父亲却任由它死在马厩里,只留下一把马鬃毛,挂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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