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俞闲话丨终南山一瞥

说到终南山，有三个关键词一定马上会进入你的脑海，第一个是道教，第二个是隐士，第三个是诗歌。和这三个词都相关的另外一个词，就是采药。当然也有人会很不靠谱地联想到武侠小说对终南山的描写，比如活死人墓等。

终南山是道教全真派的发祥地。全真派把尹喜尊为文始真人。尹喜是谁？周朝函谷关关令。他在终南山结草为楼，观星望气。一日见紫气东来，吉星西行，就预感必有圣人经过此关。不久，一位老者骑青牛而至，这就是老子。尹喜把老子请到楼里，执弟子礼。老子为尹喜讲授《道德经》五千言，飘然而去。传说现在楼观台的说经台，就是当年老子讲经之处。道教产生后，尊老子为道祖，尹喜为文始真人，奉《道德经》为根本经典。

中国文化中，自古以来就有隐居的传统。道教，为人们脱离尘世烦恼生活提供了信仰支持。道教的主旨就是超然物外，不染尘世，所以道士基本都是隐居山林。后来佛教传入，为人间的断舍离提供了更加丰富的理论和实践依据，更多的人退居山林。终南山山清水秀，植被丰富，隐居在里面不会被饿死，同时还能兼得清风明月之灵气，远离尘世喧嚣烦恼，何乐而不为呢？所以终南山不仅是道教的道场，也是佛教的道场，律宗的祖庭净业寺，就在终南山中。咸阳长安自周朝起，一直到唐朝，都是历朝历代的皇城，终南山是长安南面最近也是最秀丽的一座山，横向就是秦岭的一部分，纵深也有差不多一百里，一旦进去隐居，还真不太容易找到。所以一旦超凡脱俗的想法，抬头见南山，很自然就进山了。据传著名的隐居人物有老子、尹喜、商山四皓、张良、鸠摩罗什、吕洞宾、王维等。

牛逼的山，加上牛逼的人，自然就会产生牛逼的诗歌。唐朝的诗人几乎全部写过有关终南山的诗。

我们最熟悉的贾岛的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尽管没有明说写的是终南山，但却是对终南山的绝好写照。

还有王维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是大家张口就能背诵的诗歌，实实在在就是写终南山的。

连李世民都写过《望终南山》：“重峦俯渭水，碧嶂插遥天。出红扶岭日，入翠贮岩烟。叠松朝若夜，复岫阙疑全。对此恬千虑，无劳访九仙。”当然，李世民还是去打仗和治国好一点，诗歌除了有气概，遣词造句还差点火候。但如果没有李世民当初对于诗歌的痴迷，甚至把诗歌当作科举最重要的考试，就不会有唐朝绝贯古今的诗歌繁荣。

道教和隐士，和医药就有了天然的联系。终南山到处都是道士、高僧和隐士，没事就研究各种植物。终南山是天然的植被王国，是山南亚热带和山北温带的分界线，水汽充分，流泉潺潺，各种植物蓬勃生长，自然是采药最好的地方。终南山盛产药材，素有“草药王国”之称，在当地至今都传唱着“太乙山，遍地宝、有病不用愁，上山扯把草”的歌谣。著名药王孙思邈常年隐居终南山中，由于《千金要方》，获得了不朽的名声。同时和朝廷合作，完成了世界上第一部国家药典《唐新本草》。这种既入世又出世，以济世救民为核心的人生态度，只有真正的高人才能做到。据说孙思邈活到了140岁，无疾而终。

说了这么多终南山，其实在我写这篇文字之前，从来没有到过终南山。爬过华山、甚至爬过太白山，就是没有到过终南山，总觉得我如此匆匆忙忙、深陷尘世的生活，和终南山的气质格格不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加，觉得无论多忙都应该去一趟终南山了。至少先实地看看，了解一下为什么唯独终南山，依然是当今那么多人愿意去隐居修炼的地方。

这次到咸阳出差，刚好有半天的时间，也只有半天时间。我计算了一下，上午完成千人的讲座，中午的时候能到达终南山，晚上离开返回北京，在山中有五个小时的时间。本来去终南山，不应该走马观花，应该抱着一颗空灵的心，去体会没有羁绊的境。但我总得先去看一眼，哪怕围着山转一下也可以，也说不定万一那种场景会给我某种启示。

我最想了解当代隐士在终南山的情况，但是不得其门而入。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在哪条沟里哪座山上隐居，就算我知道，他们也不会接待我，他们都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和处事原则。就在这个时候，新东方西安学校传来一个消息，说两年前有一个西安的老师，到终南山修道去了，一直在终南山里，已经对里面很熟悉。听说我要去终南山，愿意出来接待我，并带我到山里转一转。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欣然答应。

早上演讲结束后，我们就从咸阳一路向南，直奔终南山。一个小时后，就已经到了终南山脚下。终南山是秦岭的一部分，横亘西安南部，西安通往南方的天然屏障。要从西安南下，古代就要翻越终南山。一般有两条道，去汉中、四川走子午道，去商洛、湖北等地走武关道。这两条山中道路都有故事，子午道曾经是为杨贵妃送荔枝的通道，而武关道是秦始皇当初巡游全国的通道。这两条道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是不是废弃了我也不知道，但以后有时间，很想沿着这两条道走一走。除了这两条道，还有一些翻山越岭的小道，那都是隐士、村夫、和采药的人走的道了。

新东方那位老师隐居修炼的山谷，叫小峪。我并不知道小峪位于终南山的哪个位置。终南山大得很，秦岭七十二峪，小峪算不算其中一峪我也不知道。我们根据导航一直向山里开，在入山前看到了小峪的牌子，路口还有一道栏杆。车到跟前，和看门的人打个招呼，栏杆就抬起来了。车入山中，渐入佳境。道路狭窄，只能供一辆车行驶，对面要是来车，错车都非常困难。大概这不是终南山的核心景区。再往前走，群峰相夹，中间有一水库，水波荡漾，宽百米，纵深达一公里以上，车行水库边悬崖峭壁上，峰峦叠嶂，景色深秀。水边树上还残留秋叶，和湖水交相辉映，自成美景。

今天是阴天，森森如下雪状，山峰薄雾缭绕，诸峰欲隐欲现，仙气蒸腾。复前行，见民居三三两两罗列道路两边，前临奔腾的峡谷泉水瀑布，后靠树木深秀的起伏山峦。难怪古人能够隐居于此，实在有点仙境的感觉。我们驾车小心一路前行，陆续经过几十户人家，终于来到了新东方老师隐居的地方，一栋三层小楼民宅。

车停屋前院子，院子里有一位美丽女生，身穿绿色道袍相迎，居然就是新东方那位老师。这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一直以为那位老师是个男生，没有想到是一位美丽女生。大家相互问候，言语甚欢。她告诉我俗名叫高艺家，因为常常喜欢穿白色道袍，而且经常给住在里面的老百姓治病，所以山民给了她一个外号叫白娘子。

在屋外盘旋半圈后，大家一起进屋。屋里陈设简单整齐，条桌上放着各种山野干货。两边有房间，可以供客人住宿。屋子中有一烧劈柴的火炉，房间里充满柴火的烟香，铁皮烟筒把烟气引到户外。火上正煮着不知名的茶水，像是某种切断的树藤。后来他们告诉我这是一种叫鸡矢藤的植物，也叫鸡屎藤，可以补脾健胃，排毒养颜，通经活络，舒畅气机。我们喝着鸡矢藤茶。

少顷，围着炉子的小饭桌上就放上了饭菜。白娘子把山里几个隐居修炼的朋友也一起叫了过来，一个叫梁秋成，道号南山秋;一个叫阿古拉，没有道号。白娘子专门为我开了一瓶红酒，还放上红酒杯，菜肴也挺丰富，有炒农家鸡蛋，山野菜，红烧土鸡等。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到了山里，大家都是苦修，没有什么吃的东西。他们笑着说，这些酒食是为我准备的，但他们平时也不会只吃野菜。他们把自己叫山居人，修炼更多的是心灵和气质，并不禁止自己食肉。他们还有自己浸泡的药酒，给我倒了一杯，还挺好喝，上下通气。

我们边吃饭边聊天。我问白娘子为什么要进终南山？她说她是学医的，对于中医很感兴趣。由于自己英文不错，从08年开始到18年，一直在新东方教书，深受学生欢迎。本来18年的时候已经准备去北京，突然就来到了这个山谷。整个山谷的幽静和美丽，那种说不出来得归属感，一下子就觉得和自己特别吻合，好像这就是老天为她准备好的一个地方。于是下山毫不犹豫把新东方的工作辞掉，上山到这里居住修炼。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后，和山林变得愈加亲近。平时研习中草药，也和老药师学习采药，和道友一起讨论修习心得，现在已经十分习惯山居生活。最初父母非常不解，敦促下山，后来让父母也来住了一段时间，结果也喜欢上了这里。

我问是打算一直在这里山居下去，还是打算住一段时间下山？她说会一直住下去，而且想好了后面要做什么。这道沟山清水秀，但当地的老百姓生存却相当艰难。对于在生存边缘的老百姓来说，拖家带口，修行和山居都不是美好的状态，活下去才是第一要义。

整个山沟里有一百多户人家，有接近一百户人家已经迁出去，到山外面去讨生活。这条沟里的民居大部分是空置的，如果任凭风吹雨打，很快就会破败坍塌。所以白娘子他们就把这些房子从老百姓手里租借过来，签订二十年到三十年的合同，再对这些老房子进行维修改造，让进山来修道的人使用。他们同时可以研发一些修行课程，来满足不同进山人的需要。有些人是来长期修行，有些人是短期休整，有些人是苦修，有些人可能需要更加舒适的环境。凡是进山的人，带着不同的烦恼来，希望他们带着净化的心灵离去。

做这件事情的目的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保持这条山沟的文化，也同时保护好山沟里的房子，为不同的人提供修习场所，让大山好水给人带来不同的生命，让修行人之间互相切磋，共同提升。我听了以后觉得大合心意。

一直以来，我内心一直隐隐有一个渴望，渴望有一个山林之地，幽静如世外桃源，有那么一处房子，我可以随时离开尘世，独处静心，吐故纳新，吸收天地能量正气。在有了足够的储存后，再返回尘，继续为社会进步努力。有了一个正向循环，有一个地方可以补充能量和心气，就不至于在人世喧嚣中，把自己耗得油尽灯干。

围着火炉吃完饭，白娘子安排了到山里的一个古村落去参观。她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斗篷和一根登山杖。我还戴上了一个斗笠，恍惚自己已经是个山居野人了。我们坐上车往山上开了一段，然后下车，走上了一条斜岔道，沿着一条奔流的山溪，踏着小径，走向更深的山里。前几天山里面下过雪，今天也是天阴欲雪。我们踏着残雪一路向上。

专门在终南山修医道的王新来老师，一路给我们讲解和辩识各种路边的草药。王新来老师在终南山采药很多年，认识上千种植物。我们边看植物边向前，走过几座跨溪小木桥，攀登了半个多小时，经过岩石上只有两平米的无量小道观，里面供奉着小小的太上老君，又经过一颗古树下两平米的土地庙，就来到了这个已经几乎没有人的古村落。

所谓的古村落，其实只有十几栋散落在溪水边和山坡上的土坯茅草房。据说这些土坯茅草房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但现在老百姓都已经搬走了，空留这些房子守在风雨之中。有的房子已经坍塌。白娘子他们把房子盘了下来，重新整修，供修行者使用。房子前面都有柴门，柴门里面是院子。其中有的房子里已经有人在修行，其中一个房子有个老者，已经住了好几年，不知从何来，也不知何时走。

我们推开一个院子，里面已经有人等待。这是白娘子预先安排了道友来煮茶。我们进到屋里，左边是灶台，右边进去，可以看出来是原来老百姓住的房间，现在地上铺着木板和席子，靠墙有一个烧劈柴的土砌壁炉，里面火焰熊熊，在冬天的寒冷里发出温暖的火光。

我们围着壁炉席地而坐，喝着山沟里的雪水煮成的茶，东拉西扯聊天，火光映照大家的脸，忽明忽暗。整个村庄是不通电的，房间的窗户很小，里面很幽暗。有了这一份燃烧的光芒，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安宁的喜悦。我们就着炉火，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几乎忘了时光的流逝。

我五点必须离开终南山，赶晚上7点半的航班飞回北京。4点半依依不舍离开茅屋，沿着来时路，听着一路潺潺流水下山，回到吃午饭的房子，白娘子又邀请我们到二楼的修禅房，听二位道友用巴利文唱歌，调子激越舒畅，边唱边打手鼓，节奏明快，余音绕梁。二位道友，一位叫李宏刚，道号行德，之前在印度苦修了五年时光，一位叫万涛，原来是位医生，现在在终南山修行。听完歌曲，已经5点20分，我们匆忙告别，向咸阳机场出发。

用来去匆匆的心态，我求得了一个下午的宁静和忘我。尽管只有几小时的时间，但却让我窥得身心的另一种可能。也许我暂时还做不到隐居山林，放弃世俗尘务。但在繁忙工作之余，时不时抽出几天时间来，到终南山来访仙问道，或者来啸傲山林，和自然融为一体，还是有很大可能性的。毕竟，从咸阳下飞机或者西安下高铁，只要一个小时的时光，就能够进入一个与世隔绝的清凉世界，并且还有一些超然尘外的道人在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