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骂的焦大：时势造英雄，曹家起于军功焦大醉骂那一回，借尤氏之口我们知道了他的来历：“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 这里其实隐写着曹家兴发之肇始。根据相关研究，雪芹祖上由内陆迁至辽东铁岭。明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誓师，向明朝开火，陷铁岭，雪芹祖先曹世选被俘，成为满洲主子的奴隶。 史载满洲南下之初以杀戮为能事，后来意识到劳动力就是财富，于是俘虏就成为侵略的主要目的。被掠夺来的人和牲口统称为“人畜”，作为俘获资产按等分配，其中精壮健干的归最高级的贝勒享用，曹世选就这样被编入满洲正白旗，成为包衣旗下人。 由俘虏而奴隶，等而下之之人，其命运之悲惨可想而知：没有人身自由，完全俯首听命，随时面临各种恶刑伺候甚至性命不保；而当主子杀伐攻略，必然也会从奴仆中选其精壮勇猛者充军。曹世选正当壮年，被俘后由奴仆而战士应该是他的轨迹。我们知道，在攻打明朝的战争中，主帅多尔衮麾下的白旗兵最有战斗力，不仅屡建首功，而且日后更随多尔衮先行入关，在武英殿接受明朝降臣朝贺——这其中，应该就有曹雪芹的祖先曹世选等，其身份亦由包衣奴才跃升为“从龙旧勋”，为日后百年世家奠定了基础。这一点，可以从顺治初年曹世选之子曹振彦出任山西吉州知州可以推断出来。当时多尔衮病死，顺治年幼，曹家能以奴才身份有了功名获得了“出身”，应该就是凭着多年的战功并借助多尔衮的余荫。 《红楼梦》中焦大身上的那些功劳和情分，很可能就是在这个过程中真实发生过的，或者演绎出来的。 多尔衮死后，顺治将其正白旗收为自家，从此正白旗与两黄旗永远成为“上三旗”，曹家于是乎从多尔衮的家下变成了皇帝的“包衣”。 低调的赖嬷嬷：把温柔乡打造成富贵乡，曹家显赫一时《红楼梦》中，女仆中地位最高的就是乳母。宝玉的乳母李嬷嬷，连袭人也敢当众辱骂，任性发作；贾琏的乳母赵嬷嬷，凤姐以礼相待，非一般奴仆可比。而嬷嬷中最有尊荣的，当属赖嬷嬷了。 赖嬷嬷第一次出场是四十三回贾母要为凤姐凑份子过生日。除了主子们，当时“有头脸管事的媳妇”站了一地，而贾母“忙命拿几个小杌子来，给赖大母亲等几个高年有体面的妈妈坐了。贾府风俗，年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所以尤氏凤姐儿等只管地下站着……” 据此可知赖嬷嬷是服侍过尤氏凤姐他们的父母辈的老奴。赖嬷嬷后文中也自述是贾家的家生子，世代为奴。从贾母及贾家上下对她的高规格待遇看，她不可能是一般的女奴、或者管事媳妇，而是某位主子的乳母。她和凤姐聊天提到贾珍时说“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可见她是荣国府这边的。提到贾政说：“当日老爷”如何，“老爷小时”如何，而提到贾赦时说“那大老爷”、口气远近听得分明，这样说来，赖嬷嬷应该就是贾政的乳母。而贾政虽是次子，却是荣国府真正的掌门人，他的乳母享此最高级别的尊荣就理所当然了。 赖嬷嬷这个乳母当得一本万利。因了她的功劳和地位，特别是她在贾家得到的信任和亲近，她的两个儿子赖大赖二分别任了荣宁二府的大总管，她这一家好比是贾家的二当家的，是贾家真正的掌权人。她的孙子虽是奴才出身，却受主子恩宠放了出来，二十岁上捐了个前程，后来“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选出来作了州官，由奴才成为世家。赖嬷嬷这一家，可以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赖嬷嬷的发家史，其实也影射着曹家的一段家史。如果说曹家以军功起家，而其家业真正兴隆，则是从曹振业的儿媳孙氏作了康熙皇帝的乳母后才开始的。 按例，清朝皇帝子女生下后由乳母别居另院抚养，亲生母亲反不如乳母亲昵。而康熙帝幼年嗣位，父母双亡，由其祖母孝庄皇太后监管，在这种情况下，他和乳母的感情亲厚可想而知。特别是他有八年时间与乳母避痘在宫外，乳母更成为他幼年时代最亲近的亲人。 孙氏一手营造的幼年康熙的温柔乡，正是日后自己娘家及夫家的富贵乡。孙氏后来生了曹寅，自然成了康熙的童年伙伴，稍长又助力少年康熙除鳌拜。这种情同手足的感情无可替代，所以终康熙一朝曹家荣显之至。从曹玺到曹寅到曹颙曹頫曹家三世为江宁织造，历时四十年。康熙南巡四次下榻曹家，其间重见乳母孙氏，“色喜，且劳之曰：此吾家老人也”。时值庭中萱花盛开，遂御书“萱瑞堂”三字以赐。这位孙氏，应该就是《红楼梦》中赖嬷嬷的原型。曹家因为有了她，才有了后来“繁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家运。 曹公的用心：是翻过几个筋斗的过来人的回头看显赫一时的曹家到了雪芹一代已经没落。虽然穷困潦倒，但凭着世家精神文化的熏陶和累世积淀，更凭借超人的才华，曹公写出了《石头记》，并将自己的家史隐写在书中两个不起眼的老奴身上，其用意究竟何在？笔者尝试揣测一二。 其一，对祖宗创业的缅怀。缅怀先辈大约有两种情形，一种是家业兴隆时像书中贾珍那样，作为族长于新年之际领阖族人丁在祖宗牌位前大行祭祀，体面风光，却不过是装装样子。另一种是家业败亡后如雪芹举家食粥、遭人避弃，比上门求借的刘姥姥还要不堪，在此窘境之下泣血著书，追想祖宗以战场上九死一生的拼杀和主子日常威严下含辛茹苦的侍奉隐忍挣下的家业。后一种缅怀没有仪式感、却更加沉痛、更加诚实，泼天家业都变成眼前这“茅椽蓬牖，瓦灶绳床”，他又怎能不自怨自叹、日夜悲啼惭愧！ 其二，对迷梦中人的警告。焦大醉骂，“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富贵？”这其实是代表贾家祖宗痛斥子孙的不肖，也是对尚在富贵迷梦中的贾家一干子孙们的当头棒喝。但那些富贵中成长起来的新主子们只当他是个老资格不省事的老货，哪里听得进他的苦药良言？ 相比于焦大骄大妄为，赖嬷嬷的劝谏就委婉得多。老太太教育自己刚当了官的孙子：“哥哥儿，你别说你是官儿了，横行霸道的！你……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似的读书认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那里知道「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赖嬷嬷这番教导，其实也是代表着祖宗们教训子孙要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要忘了奴才秧子的出身，时时刻刻戒骄戒躁，要知道昨天的荣宠不意味着今天的荣宠，一时的富贵不代表永远的富贵。可是凤姐们的反应却是，“他这一得了官，正该你乐呢，反倒愁起来了！他不好，还有他父亲呢，你只受用你的就完了！”贾家上自贾母下到贾政王凤姐等，普遍缺乏赖嬷嬷的忧患意识，只一味享乐并且纵容着子孙们享乐，又怎么能居安思危、防患于未然呢！ 其三，对荒唐世相的嘲讽和悲悯。《红楼梦》一书重点写的是贾家的盛极而衰的堕落，从开篇便强调已是末世。作者却反将一段艰难创业史发家史夹写于其中，其实是翻过几个筋斗的过来人的回头看，提醒世人莫要“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是为身在其中浑然不觉的世人描摹出“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世相，挑明了兴起于衰、兴衰交替的规律；是居高临下俯视苍生，对天下大梦中人“反认他乡是故乡”的叹息和怜悯。 真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参考资料： 《清代北京旗人社会》，刘小萌； 《曹雪芹家世生平丛话》，周汝昌； 《红楼梦脂汇本》，岳簏书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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