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任当代央行行长中,最知名的或许是艾伦·格林斯潘,但最有影响力的则是保罗·沃尔克。他辉煌传奇的职业生涯无人可及:被六任总统委以重任,受命于危难,三次应对金融危机;连任两届美联储主席,成功驯服高达两位数的通胀怪兽,创造了“沃尔克奇迹”,为美国此后的二十年经济增长“大稳定”奠定了稳固基础。 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离白宫不远处,有一座设计简洁、外表并不起眼的白色大理石建筑,它是被称为全球权力最大的经济决策机构——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所在地。 有人说,美联储楼前的广场上应该树立一座雕像,而唯有一人的雕像最有资格立于此处,他就是被公认为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美联储主席——保罗·沃尔克。 2019年4月,保罗·沃尔克的新著《坚定不移:寻求稳健的货币与良好的政府》在中信出版社出版。 这距离他上一本著作《时运变迁》的出版已经过去了整整23年。 今年年初,《第一财经》年度书会,将《坚定不移》评为年度书籍,因为身体原因,91岁高龄的他不能来华赴会,却通过视频与观众见了面。 视频中,他虽然消瘦了许多,声音也有些嘶哑,但思路依然十分清晰,他说:“我曾发誓永远不写回忆录,但在一两年前我改变了主意,众所周知美国如今的政治形势非常令人沮丧。 因此我认为有必要从我的经验中总结一些要点,包括中央银行(独立的中央银行)的重要性,维护物价稳定的重要性,还有一个不直接涉及货币政策的更大的问题,我们确实需要对政府有基本的信心,这是已到耄耋之年的我所最关心的问题。 “在国际金融界,沃尔克一直被誉为“巨人”,当然这不仅因为他逾两米的身高,更因为他是对美国和世界经济影响最大的金融泰斗。 桥水创始人、《原则》作者瑞·达利欧说:“保罗·沃尔克是美国英雄,在过去的50年里,他在塑造世界经济方面所见所闻、所作所为比任何人都多。” 在中国,除了对世界经济金融做出的卓越贡献外,他被人们广泛称誉的还有他“花岗岩般”的高尚品格——道德勇气、正直、睿智、谨慎和为国家服务的奉献精神。纵观沃尔克的一生,正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罗伯特·希勒所说:“从沃尔克身上,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个性和意志对经济历史所发挥的根本性作用。” 虎父无犬子保罗·沃尔克是在大萧条中期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长大的。 1927年9月5日,他出生在美国新泽西州的开普梅。 作为家族中第一个“姓氏继承人”,这个“唯一的男孩”却并未在父母那里享受到任何的特权。 他的父亲在新泽西州蒂内克市担任市政经理,于混乱中重塑城市秩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蒂内克市被美国陆军从上万个候选城市中选为模范城市,蒂内克市的成功和市政经理这一政府形式,在全国甚至国际上都得到了推广。 当保罗·沃尔克稍大一些,有时父亲会在与市长、议员或其他有影响力的市民商谈事情时带上他。 “今天,回首往事,毫无疑问,我父亲在当地政府中的地位对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礼貌和寡言的背后,是他不露声色的机智和老成的政治直觉。” 沃尔克的母亲是那个年代少有的接受过顶级学府大学教育的高知女性,她教子严格,持家有道,善于制订规则。 在母亲的栽培下,沃尔克拿到了令人羡慕的教育履历,本科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在哈佛读完硕士后,到英国伦敦经济学院攻读博士。 沃尔克对经济学的兴趣,也或多或少受到了母亲的影响。 他至今仍记得,母亲在1911 年出版的经济学教科书《经济学概论》页边的笔记上写的那句特别具有预见性的话:“如果我们忽视了心理等因素,经济规律就不可靠了。” 因为身高优势,他毫不费力地就成为校篮球队员。 不过他并没有努力成为篮球明星,在大学里,他选学了很多专业要求之外的课程,这在当时是不同寻常的:现代艺术的学习使他能区分马奈和莫奈的作品、委拉斯开兹和戈雅的作品、毕加索和布拉克的作品;文学方面他还精通索福克勒斯、阿里斯托芬、欧里庇得斯和柏拉图;宪法和世界宗教史的课程也让他受益颇多。 沃尔克第一次与美联储有了亲密接触,是在大学毕业的假期,离研究生开学还早,于是他去找一份实习。 两位资深美联储经济学家对他进行了长时间的面试。 不过当时美联储的研究部门不聘用本科生,所以他未能如愿,但后来阴差阳错地去了纽约联储实习。 所以当他结束这份实习去读研究生时,已经能非常熟练地计算复杂的“美联储浮动”和“流通中的货币”的季节调整模式的数据了。 见证国际货币体系风云变幻1952年,从英国留学回去后,美国财政部决定了他这位新员工的工作所在地——纽约联储,职位是“C 级经济学家”,级别很低,但仍能接触到后来成为他终生关注点的政策问题。 也是在这一年的感恩节晚餐上,沃尔克邂逅了剑桥大学彭布罗克学院的研究生芭芭拉·巴恩森,美丽聪慧的芭芭拉和他一样有一种玩世不恭的幽默感,两人一见钟情,两年内就结婚了。 1957 年末,沃尔克离开纽约联储,以首席经济学家的身份加入大通曼哈顿银行。 在那里,他加入了由当时颇具影响力的非官方机构经济发展委员会发起的货币信用委员会。 委员会的职责范围很广,包括审视国际货币体系、美联储的结构和职责,以及银行的监管范围。 当时,高层讨论的很多问题后来成了他职业生涯的主导问题。 1961年末,沃尔克接到罗伯特·鲁萨的电话,鲁萨当时是新任肯尼迪政府负责货币事务的财政部副部长。 沃尔克很高兴自己能成为充满活力的新任政府的一员。 他负责一个新部门——财务分析办公室,他的职责之一是做经济预测。 此外,他和他的直接上司鲁萨专注于在国际市场上捍卫美元。 鲁萨在财政部的职业使命主要是捍卫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固定汇率制度,以及该体系的核心前提,即外国央行和政府可以根据需要,以每盎司 35 美元的价格将美元兑换成黄金。 为了维持美元储备的增长,美国被迫印制更多美元并继续维持国际收支逆差,这将不可避免地产生通货膨胀,并削弱按固定的 35 美元价格将美元按需转换为黄金的能力。 财政部通过发行“鲁萨债券”暂时分散了潜在压力,但好景不长。 鲁萨辞职去私人银行后,沃尔克更多地成了财政部长狄龙的私人助理。 他从这个思维敏捷、训练有素、对自己的地位和权威充满信心的人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1965年,福勒接替狄龙担任财政部长。 10月,总统约翰逊与美联储主席马丁在白宫发生冲突,要求推迟加息。 11月,沃尔克离开财政部,再次回到大通曼哈顿银行,任远期规划主任。 几年后,沃尔克被召回财政部,担任负责货币事务的副部长,他开始在美国政府内部扮演一个几乎独一无二的角色,同时负责国内和国际金融事务。 “对我来说,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沃尔克说。 但时值危机关头,当时美国的黄金储备下降到 110 亿美元以下,而对外国的负债几乎是这个数字的4倍,通货膨胀率超过 4%。 25 年前布雷顿森林会议建立的国际货币体系面临崩溃。 尽管“沃尔克小组”为维护布雷顿森林体系做出了不懈的努力,但国际形势过于复杂。 1971年8月15日,尼克松总统发表讲话,关闭黄金兑换窗口,结束每盎司黄金兑换35美元的官方兑换,他在讲话中声称用“大胆的领导”来“创造没有战争的新繁荣”。 这与沃尔克给他写下的“我们犯了错,但我们会做得更好”的合作请求和含糊的道歉截然相反。 1973年,沃尔克国内说服美国总统,国际上在法、德、日等各国中奔走协调,以其卓越的外交智慧,成功地将美元相对于其他主要货币贬值约10%,黄金官方价格升至每盎司42.22美元,在巴黎举行的十国集团会议接受了临时浮动。 一周后,布雷顿森林体系在巴黎的私人午餐中悄无声息地画上了句号。 “我在财政部工作的大部分时间都致力于稳定和改革国际货币体系,但最终都失败了。”今天,沃尔克站在长远的角度来回顾,他觉得自己对两个大的教训重视不足:一是国际货币改革的目标本身存在内部矛盾;二是政治现实的问题。 但沃尔克为国际金融秩序做出的贡献,为各国人民尊敬和铭记。 他和那些将美国单国利益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的官员不一样,他认为美国在制定国内货币政策时不考虑国际因素是不对的。 这样的原则使得沃尔克在处理美元这样具有巨大国际外溢影响的经济事务时考虑更加全面,也为长久树立美国的国际形象起到了积极作用。 沃尔克决定在 1974 年初离开财政部。 那时尼克松政府几乎被众所周知的水门事件所吞噬,陷入了混乱。 国际规则丧失,加上缺乏强有力的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通胀进程开始了。 由于命运的巧合,几年后,沃尔克注定要领导应对大通胀和与之相关的拉美银行业危机。 坚定的通胀斗士在担任纽约联储行长期间,沃尔克越来越担心货币政策过于宽松。到 1979年,吉米·卡特总统陷入了困境,政策措施对高通胀似乎已经无能为力了。 沃尔克临危受命,8 月 6 日,宣誓就职,担任美联储主席。 在上任前,他第一次见到总统,当时他向总统提出了三点建议:确保美联储的独立性,美联储必须直面通货膨胀,实施更加紧缩的政策。 沃尔克上任美联储主席,面对的是一个烂摊子。在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里连续三次提高贴现率,收效甚微,而且经济衰退的风险迫在眉睫。 美联储失去了公信力。 长期以来小幅调整短期市场利率的模式——无论是改变贴现率还是直接干预政府证券市场——都收效甚微,周期太长,无法影响预期。 他们需要新的货币政策的出台。 他们动用了美联储针对市场的所有“弹药”:将贴现率提高一个百分点至 12%、要求银行增加存款准备金、呼吁停止向“投机”活动贷款,以及最核心的——不管对利率有什么影响,承诺抑制货币供应量增长。 但是好运并未降临。 长期利率反映了短期利率的上涨。短期利率很快就达到了之前所说的上限。但他们没有进行干预。 美联储遭遇了声势浩大的反抗,经济学家指责他们没有考虑失业率,美联储被农民的拖拉机包围,社会团体在游行示威。 沃尔克顶住巨大的压力,耐心地向游行带头人解释遏制通胀的必要性。 1981 年初,随着新任共和党总统上任,美联储又回到“战壕”,努力控制货币增长。 预计的经济衰退全面来临。抗击通胀的进展缓慢。 利率和货币供应量虽然增速放缓,但仍然居高不下。 美联储决定继续坚持下去。 在国会听证会上,沃尔克时常要面对充满怀疑甚至敌意的提问,但他并未把要弹劾他的恐吓放在心上。 1982 年 5 月,沃尔克收到了一封让他至今记忆犹新的信。 这封只有一页的打印信件,是一名刚毕业的大学生寄给他的。 写信的人说他正在一家小型国际银行参加管理培训,他说他一直密切关注着沃尔克的事业,看过最近关于沃尔克的杂志封面故事(这些故事讲述了沃尔克和他的家人做出的牺牲),他想在这个艰难时刻给予他支持和赞扬,因为他觉得对沃尔克有种“奇怪的强烈认同感”——这封信是沃尔克从小患脑瘫,却凭着母亲良好培育一路在普通学校求学,最终顺利考取纽约大学并出色完成本科和研究生学业的儿子吉米写给他的。 终于,沃尔克的坚持取得了回报。 1982 年夏天,通货膨胀率一路降到 4%,短期利率降到了峰值时的一半。 尽管失业率仍接近 10%,但复苏进程已经明显开始。 沃尔克以其强大的意志力为美国之后二十余年的繁荣奠定了基础,他本人也被誉为“美国经济活力之父”。 如果有诺贝尔公务员奖,那获奖者一定是这位“主席先生”美联储有个不正常的现象,主席的年薪只有 57 500 美元,比他当纽约联储行长时的 11 万美元低得多。 妻子芭芭拉因为风湿疾病,留在纽约。 沃尔克在华盛顿没有房子,为赴任美联储主席,他租了一套离美联储不远的一居室公寓,每月400美元。 公寓楼里挤满了乔治·华盛顿大学的学生。 他给这间带厨房的宿舍配了家具,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 他的女儿贾尼丝当时正在邻近的弗吉尼亚州上学,每周过去帮他洗衣服。 因为沃尔克薪水低,家里经济状况不佳,类风湿关节炎越来越严重的芭芭拉只能带病兼职做会计工作补贴家用。 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把纽约宅院后部的房子都租出去了。 所以,当1983年中期的一个周末,沃尔克接到总统的电话,总统说,他将在几分钟后的每周电台广播中,宣布他连任。 芭芭拉哭了。 在沃尔克的美联储主席生涯中,他始终坚持美联储制定货币政策的独立性。 大部分时间,他的这项坚持能得到支持。 但也遇到过一次挑战。 1984 年夏天,他被召集到白宫面见里根总统。 奇怪的是,这次会面地点不在椭圆形办公室,而是在图书馆。 当他到达时,总统与办公厅主任詹姆斯·贝克坐在一起。 总统似乎有点儿不舒服,一句话也没说。 贝克对他说:“总统命令你在选举前不要提高利率。” 沃尔克回忆说:“我瞬间惊呆了——不仅仅是因为总统超越了他的权限,明确地向美联储下达命令,而且让我想不通的是,我当时并没有计划收紧货币政策。怎么说?怎么办?我一句话也没说,走了出去。” 后来在接受采访和去各国演讲时,沃尔克始终强调“中央银行的独立性”,它把这作为三大真理之一。卸任美联储主席后,沃尔克回到普林斯顿大学任教。在这期间,他和日本财政部副部长岗位退休之后同在大学任教的行天丰雄,将两人讲座上的内容整理出来合写了《时运变迁》。 在任期间,他矢志不渝地推动普林斯顿大学的公共服务教育。 他认为,“好的行政是好政府的关键”,如何识别民众的需求,以及如何有效地满足需求,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它需要特殊的技能、复杂的技术,以及最重要的——良好的判断力。 也因沃尔克在各国以及各界人士心目中都是“清廉、正直、公正、果敢”的化身,许多国际上的棘手的事务最终都只能请沃尔克出来解决。 1996 年世界犹太人大会和瑞士银行家协会请牵头调查瑞士各银行如何处理纳粹受害者存放的资金问题。 这是一个情感上和政治上都很敏感的问题。 很多人曾经努力想要获取真相,但都以失败告终。 唯有沃尔克能够得到犹太社会和瑞士银行双方的信任。 2000 年,沃尔克被任命为由 19 名成员组成的国际会计准则委员会主席,致力于建立国际会计准则。 2004 年,沃尔克主持调查联合国对伊拉克石油换食品项目中的腐败行为。 2007 年,80岁的沃尔克还在负责审查世界银行机构廉政部的工作及其反腐败的成效。 人们亲切地尊称他为“主席先生”,不仅因为他曾是美联储主席,也因他在这些国际非盈利机构一次次组建“沃尔克委员会”,担任永不让人失望的“主席”。 稳定金融的“沃尔克规则”2008年影响全球的金融危机爆发。 鉴于沃尔克在80年代处理拉美危机的卓越成就,新当选的奥巴马总统,邀请81岁的沃尔克出山担任财政部长。 虽然年逾八旬的沃尔克依然身体健硕,精神矍铄,但他无意再服务一个任期,所以最终只答应领导新总统的经济复苏顾问委员会,就这样,又一次成为了“主席先生”。 为避免与财政部和白宫的提议发生公开冲突,沃尔克只是私下向总统提出金融改革建议。 6月,奥巴马总统提议全面改革美国金融监管体系,改革对象包括备受关注的新成立的消费者金融保护局。 他还强调,有必要加强美联储对主要金融机构的监管,并加强各机构之间的有效互动。 在沃尔克看来,还有几个关键问题尚未得到解决,包括真正有效的监管结构重组、货币市场基金的适当作用,而且更重要的是限制那些有政府保护的银行进行投机交易,这些银行目前包括在金融危机时,被允许在美联储的监督和支持下转变为商业银行的主要投资银行。 他见识过足够多的金融危机,也担任过联邦储备董事会主席,因此他知道,对金融稳定面临的潜在威胁,人们的关注总是重复出现漏洞。 在没有更全面改革的情况下,他竭力坚持,用法律工具指定一名美联储董事会成员担任副主席,特别负责美联储自身的监督职能,并定期向国会报告现有政策和方法的充分性。 这个新职位虽然是 2010 年美国金融改革法的一部分,但却花了多年时间才得到正式任命。 2010 年,奥巴马召开新闻发布会,推动改革立法,宣布他的政府支持禁止商业银行内部的投机活动,并将其命名为“沃尔克规则”。 这项旨在改善由商业银行建立的私募基金和对冲基金在自营交易 所有权和管理方面固有的一些利益冲突和不当激励的规则,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广泛的宣传和巨大的争议。 批评者认为这将对资本市场运作造成冲击,同时也将对银行利润造成不利影响。 但,沃尔克以个人威望帮助新总统凝聚了应对危机的共识,并且加强金融监管的效果正在慢慢显现。 正如任泽平所说:“事实上,大多数国家经常难以抵制货币超发、财政透支、福利民粹主义、贸易保护主义等诱惑,这些行为只能饮鸩止渴。 而这正是大家尊重和学习保罗·沃尔克的原因。 ”在美国甚至国际金融与经济事务问题上,沃尔克总是比别人看得更长远,这使得他不为短期利益所遮蔽。他在《坚定不移》中总结自己近一个世纪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有经验分享,但更多的是教训总结,他始终强调并且毕生追求的“三大真理”:稳定的价格、健全的金融、纪律严明和高效运作的政府,是这位耄耋老人给世界留下的最宝贵的财富。(完) 文章来源:“雪球”,2019年6月14日(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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