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白起王翦列传》李信“攻鄢郢”考牛鹏涛(深圳大学人文学院中国古代文明研究中心) 摘要:《史记·白起王翦列传》记载李信伐楚时先攻平舆、寝,又攻“鄢郢”,然后向西会于城父(父城)的过程,存在史实抵牾和地理矛盾。清华简《楚居》中楚惠王时期曾徙居的“ 关键词:清华简;《楚居》;郾郢;《史记》;鄢郢 《史记·白起王翦列传》记载楚王负刍三年(公元前225年)李信伐楚之战的经过为[1]: 遂使李信及蒙恬将二十万南伐荆。王翦言不用,因谢病,归老于频阳。李信攻平舆,蒙恬攻寝,大破荆军。信又攻鄢郢,破之,于是引兵而西,与蒙恬会城父。荆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破李信军,入两壁,杀七都尉,秦军走。 这次大战的失利,使秦王下决心重新起用王翦,率军六十万最终灭楚。此前,秦已先后于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占领楚国江汉沮漳的核心领地,楚幽王三年(公元前230年)灭韩,楚幽王十年(公元前228年)破赵,赵公子嘉北逃代郡自立为代王,楚王负刍三年(公元前225年)灭魏。韩、赵、魏先后被灭或被破,使虽已东迁的楚国,处境日益危险,此时楚之北境汝颍流域遂成为秦人伐楚的首要之地。 《史记》所载此战的具体经过为:第一步先攻平舆、寝;第二步攻鄢郢;第三步由鄢郢向西会于城父。这三步进展顺利,初步占有了楚人在汝水流域的大部分领地。其中攻寝的蒙恬当为蒙武,梁玉绳《史记志疑》卷29业已指出:“考《六国志》及《蒙恬传》,是时恬未为将,当是蒙武之误。”[2]罗运环先生《楚国八百年》也据梁说进行了辨析[3]。在李信、蒙武西会城父的过程中,楚人随后掩袭,大破秦军。秦王政见谢王翦曰:“今闻荆兵日进而西。”可见楚人颇有反攻之势,战争局面出现逆转。这一战影响秦灭楚最终方略的确立,意义重大,但战争的过程却存在难以厘清的地理矛盾,长期成为困扰学者的难题。 平舆,《史记正义》云:“在预东北五十四里。”[4]《汉书·地理志》汝南郡有平舆县,颜师古注引应劭曰:“故沈子国,今沈亭是也。”[5]即在今河南平舆县北。楚简中也多次见有“坪夜君”、“文坪夜君”、“坪夜文君”,裘锡圭、李家浩先生指出“坪夜”应读为“平舆”,已多为学者们接受[6]。 寝,《史记集解》引徐广曰:“今固始寝丘。”《史记索隐》亦云:“固始,县,属淮阳。”[7]寝丘另见于《史记·滑稽列传》,《正义》云:“今光州固始县,本寝丘邑也。”[8]可知平舆、寝是位于汝水下游一带的楚地重镇。 城父,《史记索隐》:“在汝南,即应乡。”《史记正义》有详细考辨:“言引兵而会城父,则是汝州郏城县东父城者也。《括地志》云:‘汝州郏城县东四十里有父城故城,即服虔云城父楚北境者也。又许州华县东北四十五里亦有父城故城,即杜预云襄城城父县者也。此二城,父城之名耳,服虔城父是误也。《左传》及《水经注》云楚大城城父,使太子建居之。《十三州志》云太子建所居城父,谓今亳州城父是也。此三家之说,是城父之名。《地理志》云颍川父城县,沛郡城父县。据县属郡,其名自分。古先儒多惑,故使其名错乱。’”[9]李信、蒙武向西所会的城父,即颍川父城,在今河南郏县与襄城之间,位于汝水上游。郏县一带在较长时期内都是晋楚间的分界。 鄢郢,学者一般认为即湖北宜城东南的鄢[10],文献习见。 值得注意的有两点:一、此战秦军何以由汝水流域的平舆、寝,忽而转向已于公元前278年为秦将白起所拔的鄢郢?二、汝水上游的城父(父城),不仅与鄢郢(今湖北宜城)相去悬远,而且位处鄢郢北偏东,李信大军何以由鄢郢向西会于城父(父城)?战争的过程和路线存在较为明显的矛盾,亟需对此作出合理解释。如图一: 图一 李信“攻鄢郢”线路矛盾 历代学者较多发现了这一矛盾。《资治通鉴》所记与《史记》同文,胡三省注:“此鄢郢非楚故都之鄢郢也。楚故都为白起所取,秦已置南郡。据楚都寿春,以寿春为郢,则其前自郢徙陈,亦必以陈为郢矣。然则此郢乃陈也,鄢即颍川之鄢陵,与平舆、城父地皆相近。或曰:‘鄢郢’当做‘鄢陵’。”[11]胡氏此说将“鄢郢”拆做“鄢”(鄢陵)与“郢”(陈郢),力图解决鄢郢此时早已入秦的矛盾,但这种做法略显武断,一则楚都当时已由陈徙寿春,此时以“郢”指代“陈郢”是否合适还需要讨论,二则战国中晚期“鄢陵”为魏地,此时已随魏灭而入秦。另外,从原文所记李信的行军情况看,“鄢郢”为一地的可能性最大,这种拆分颇显勉强。 清人梁玉绳在《史记志疑》中则提出另一种猜想:“‘信又攻鄢郢,破之’七字衍。《大事记》曰‘鄢郢白起取以置南郡,是时不属楚久矣,《传》之误也。’”[12]梁氏虽然也发现了矛盾,但直接将相关内容判为衍文的处理方式,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也难以让人信服。 黄盛璋先生则推测“鄢郢”是“陈郢”的讹误:“城父在今亳县之南,平舆和寝之东,因此,引兵而‘西’必为‘东’字之讹。战争在淮北淮阳一带进行,而鄢郢早在秦昭王时就为白起所拔,秦以郢为南郡,鄢为属县。《编年记》记秦始皇七年、十二年喜为‘鄢令史’和‘治狱鄢’,直到三十年未记改任他职,喜可能在鄢一直任此职,秦兵如何能‘攻鄢郢破之’呢?李信破的鄢郢,肯定是陈郢之讹。”[13]此说未能明辨“城父”所在,又以“西”为“东”之讹、“鄢”为“陈”之讹,主观改动过大,且以上文字在字形上彼此致讹的可能性较小,似不足为信。 以上各说都试图以改动文字的方式,以寻求问题的解决,但皆缺乏充分的依据。 罗运环先生在《楚国八百年》中尝试从史实的角度进行解释,他推测南郡之鄢郢(湖北宜城)此时已重新回到楚人手中:“若将始皇所言楚‘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楚,与此‘信又攻鄢郢破之’联系起来,则此鄢郢定为秦南郡之鄢郢而无疑。与之相关联的城父,则应在楚故方城以北,今河南宝丰东。是李信、蒙武分别在平舆及寝大败楚军后,因楚军顽强抵抗,不能速战速决,便将主攻目标由寿春之郢改为南郡之鄢郢。李信调转队伍西破鄢郢,蒙武则在楚故方城以北接应。如此,不仅李信所破之鄢陵不必改字,且李信‘引兵而西与蒙恬(武)会城父’的西字也不必改为东字了。李信再破鄢郢后,与蒙武在城父会合。……李信伐楚失败。”[14]此说也存在一些疑点:其一,对鄢郢此时归属的判定,以及李信、蒙武具体作战过程的描述,推测成分较多;其二,李信破鄢郢后,与蒙武在城父会合的过程,同样面临是向北而非向西的方位矛盾。 清华简《楚居》的公布,为解决这一难题提供了契机。其中记载楚惠王时期都居的迁徙情况为[15]: 至献惠王自 “为郢”屡见于《楚居》,是自楚文王至楚惠王间出现频率最高、地位最为重要的楚国都居。但如此重要的“为郢”,其名却不见传世文献记载。由《左传》、《史记》等文献来看,春秋时期地位最重要的楚都为“鄢郢”。赵平安先生在《<楚居>“为郢”考》一文中指出:《楚居》中的“为郢”就是《左传·昭公十三年》、《史记·楚世家》灵王十二年所记的“鄢”,在今湖北宜城西南,二字古音相近,可以通用;并进一步指出《楚居》中整理者原读为“鄢”的“ 今按,“ 还要注意的是,楚惠王四十二年(公元前447年)楚灭蔡,今河南郾城一带也正式并入楚国。但本属郑地的鄢陵,此时仍是晋楚争霸的前沿。进入战国时期,鄢陵先后属韩、魏,如《战国策释地》卷下“安陵”云:“鄢陵属魏,召陵属楚。……召陵故城在今郾城县东四十五里。”[17]虽然鄢陵之“鄢”与郾城之“郾”二字常可通用,但楚惠王时期不大可能徙于鄢陵。可见,将《楚居》中楚惠王时所居的“ 不仅如此,文献中还可找到关于楚惠王徙居“郾”郢的直接文字证据,这对《楚居》“ 鬻熊为周文王师。成王即位,封其孙熊绎于楚,以子男之田,居丹阳,实枝江。后六世熊渠立,封长子康为句亶王,治江陵,康死国绝。熊渠之后,数世至文王熊赀,始大,遂都郢,今江陵北郢城纪城是也。后九世昭王避敌迁鄀,惠王因乱迁郾,既立复归,而旧史缺见。……则知郾、鄀之迁,权道也,非久都明矣。襄王之末,郢为白起所拔,北迁陈城,其地遂邑于秦。自文王是宅,至襄王大去,凡十九王,而太史迁云郢居八代,失之远矣。 《渚宫旧事》为唐人余知古作,距楚时代已远,未免间有不尽确凿之处,如记楚文王至襄王十九代皆居江陵纪南城,就未能得到目前考古成果的支持。但也有一些难能可贵的地方,如书中所持早期楚都丹阳“枝江说”,虽嫌笼统,但一定程度上可与2012年在湖北枝江发现的楚季编钟铭文相呼应,启发我们丹阳“枝江说”的来源似有一定的根据[19]。 《渚宫旧事》所指出的“惠王因乱迁郾”,确如其言“旧史缺见”,为人所罕知。由于清华简《楚居》的公布,我们才得以了解这段史实。值得注意的是,清华简《楚居》中楚惠王“徙居 今河南郾城一带曾在楚惠王时期作过楚国都居,称为“郾郢”,它在《楚居》中因文字通用的原因记作“ 城父(父城)位于鄢(郾)郢西偏北,同属汝水中上游重镇。李信、蒙武攻下平舆、寝,“大破荆军”;然后向西顺利攻下鄢(郾)郢;并继续西进至城父(父城),占有汝水中上游楚地,初步取得伐楚大捷。在李信回军西进过程中,“荆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破李信军”,这是楚人自东向西的反击,战争形势发生逆转,秦王遂复起用王翦。如图二: 图二 李信“攻鄢郢”线路复原 (原文刊于《江汉考古》2017年第2期) 注释: [1]《史记》卷七十三,中华书局修订本,2013年,第2826页。 [2][清]梁玉绳:《史记志疑》卷29,中华书局,1981年,第1267页。 [3]罗运环:《楚国八百年》,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392页。 [4]同[1]。 [5]《汉书》卷二十八上,中华书局,1962年,第1562页。 [6]湖北省博物馆:《曾侯乙墓》(上),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519页。 [7]同[4]。 [8]《史记》卷一百二十六,中华书局修订本,2013年,第3890页。 [9]同[4]。 [10]如《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楚居》注[六八]整理者也认为:“鄢郢,见于《战国策·齐策三》以及《史记》中的《楚世家》、《苏秦列传》、《白起列传》等,学者多以为其地在今湖北宜城。”中西书局,2010年12月,第191页。 [11][宋]司马光著,胡三省注:《资治通鉴》第1册,中华书局,1956年,第230页。 [12][清]梁玉绳:《史记志疑》卷29,中华书局,1981年,第1267页。 [13]黄盛璋:《云梦秦墓出土的两封家信与历史地理问题》,《文物》1980年第2期。 [14]罗运环:《楚国八百年》,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393页。 [15]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中西书局,2010年12月,第181页。 [16]赵平安:《<楚居>“为郢”考》,《中国史研究》2012年第4期。 [17][清]张琦:《战国策释地》卷下,《丛书集成初编》3055,中华书局,1985年,第52页。 [18][唐]余知古,《渚宫旧事(附补遗)》卷一,《丛书集成初编》3175,中华书局,1985年,第1页。 [19]可参拙作:《清华简<楚居>与楚都“丹阳”》,《文史知识》201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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