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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父亲的手记:中央美院之路

 新父母在线 2019-12-11

1999年夏天,我带女儿从南京去北京,在南三环边上一个叫蒲黄榆的地方,有一个美术培训班,设在一所小学里。

那年女儿14岁,刚上完初二的暑假。

一年前刚上完初一暑假时,我第一次带女儿去北京学画,在中国美术馆旁边中央美院附中培训班学了一个暑假。

附中暑假班在开课前极夸张,极炫耀先搞了一个画展,把全国各地来求学孩子和家长全部打趴下了。

画极好,让每个孩子都望尘莫及,孩子拽着家长衣角畏畏向后缩,有家长大声喝道:不学了,回家!

1

女儿出生那天医生塞给我一个纸条,是病危通知书,上面写道:足月小样儿,生活能力低下。

我便冒着雨半夜三更闯到学医的朋友家,朋友告诉我:五斤以下都报病危,正常。

孩子长长,也觉正常,没有发现疯癫举动。一次,她尿了床,孩子妈说你尿床了,她说我裤子没湿呀。

孩子妈在拖地,她说:妈妈,我在你肚子里你就这样拖地呀。

女儿来北京之前,在南京按她年龄已经无班可上了。

带她到南艺学画,进到高中生画室里,老师起初以为她走错门,后来又急火火从教室里跑出来问:谁是这孩子家长?我应到。

他便对我说:这孩子不用在这画了,你带她上三楼和大学生去画,不收你学费。

可是来到北京,才算见了天地,全国各地的孩子汇到这里,高手云集,我便对女儿失了信心。

暑假结课时,我低声怯怯问老师:这孩子能行吗?老师不说话,只问她文化课,我说:全年级第一。

老师说:没问题。这样,第二年暑假,才敢带女儿又来到北京。 

2

无论是在蒲黄榆这个班,还是在附中画班,来自全国各地孩子都冲着一个目标:考取中央美院附中。

那时候附中还没有迁址扩招,每年逢单年只招40名,逢双年招80名,竞争惨烈。

到了三岁女儿除了数数不大灵光,从一二三四一下子就跳到二十,也能背背诗文,我们就觉得可以了。

没有像她奶奶,到了三四岁还不大会说话,叫她去打酱油,老板问她买什么呀?她举起瓶子叫老板闻。

在蒲黄榆画班教务处交过费后,我带女儿去宿舍,一推开门,女儿便说了一句:爸爸,这是集中营啊!

宿舍里像是许久没住过人,阳光掠过窗子斜刺进屋内,光影里尘埃在翻滚,定睛看了,才发现屋内上下铺铁床,有点像女儿形容的集中营。

环顾四周十几架上下床铺都蒙着一层厚厚灰尘,我去走廊尽头厕所寻着一个拖把,在床铺上像拖地一样拖起来。

孩子妈要是看见我们竟如此粗冽打扫卫生,一定会恶心坏了。

记得我在北京待了大约三天,算是把女儿安顿好,要回南京上班了。走那天下午,我在教室门口等女儿下课,再带女儿去食堂吃饭,晚上她还有课。

不知咋回事,那天食堂就女儿一人在打饭,孤零零。我看着女儿吃饭,又看了手表,终于说出:爸爸要去赶火车了。女儿不语。

我又道:来,和老爸击掌再见。女儿抬手与我击掌,同时就看见她眼泪噗溯溯滴落到饭碗里。

我坐在返回南京火车上,给女儿写了一封长信,信的内容大抵是一番励志话,记不清了,只记得还写了邓亚萍。

我在一天一天计算着信可能到达的日子,孩子妈在一天一天等着电话。

到了第十天,终于等来了电话,那时候女儿没有手机,借了同学电话卡打了这个电话。

孩子妈扑向电话机,抓起电话就哭,弄得电话那头女儿一头雾水。

在这十天当中,孩子妈撂给我最狠的一句话是: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你没完!

3

在幼儿园也没见“生活能力低下的足月小样儿”有什么异常举动,老师很烦她从来不配合睡午觉,罚她去角落里。

再就是我去接她,看她不合群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她妈去接她,便抱着妈的腿死活要裙子穿扮。

我们都不在时,她抓破了别的孩子脸,别的孩子就抓破她的脸。

2000千禧之年,不满15岁的“曲丹儿”三个字,赫然出现在中央美院附中大黄榜上。那张在阳光照耀下异常刺眼的大黄纸,多少年后还在我眼前晃动。

千禧年是双年,附中招了80名。全国各地来的考生有多少不记得,只记得光报名就报了三天。

老附中院子很小,报名的人围着教学楼一圈一圈排队,左边爸,右边妈,中间夹着孩子,排成一条长龙,好不热闹。

焦急中,有家长仰天长叹:唉,这么多孩子,能考上吗?

队伍中蹦出一个清脆的女声:嗨,他们都是陪考的。这声音分明是曲丹儿,我当下压低声批评她莫要太狂。

后来思忖,一向低调女儿突然冒出如此狂语,也是孩子压抑了太久,吃了同龄人少有吃过的苦,还不容她扬扬眉,吐吐气。

我在望京花家地西里租了一个半地下室,在北京陪读。

我住的地方隔一堵墙,马路对面就是附中,我经常隔着马路仰脖长叫一声:曲~丹~儿~,最顶层窗子就有一扇打开,应答我一声。

我和女儿用这种方式联络,联络了四年。

我买了大樱桃,洗好了放进塑料袋里,叫女儿下楼来吃,她吃了一个説好吃,又掏出一个让我也吃,她知道这种大樱桃很贵。

2004年附中四年毕业展,我和女儿在看画展,从外面咚咚咚跑进一个男生,激动的对女儿说:曲丹儿,你保送了,快去看榜!

照理说,一届80人,只有前十几名保送中央美院,是一个挺大的喜讯,女儿和我却都没有显出激动和喜悦,俩人都没有去看榜。

女儿上小学时我对他说:你奶奶当年考试考过第四名。女儿说:可以,可以。

我说:就四个学生。女儿便哈哈大笑。她不晓得啥叫私塾。

4

小升初全市统考试卷,她语文拿了94分,全市第一名,比奶奶私塾学生多了去了。能超过奶奶,我们自是得意而又满足了。

有一次女儿说起下乡写生,去陕西绥德,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古时候出美女俊男的地方,吕布的老家。

黄黄的土地,蓝蓝的天,一座座村落,顺着黄土高坡,远近各处都像镀上夕阳下落的金粉。

一个绥德老汉疙蹴在石墩上,让娃儿们画像。一阵苍凉北风吹来,沙尘迷了眼,老汉抬起袖子,在刀刻般脸上抹眼。

女儿从兜里掏出餐巾纸,递给老汉一张擦眼,老汉便方方正正叠好那张纸,小心翼翼揣进口袋,继续用粘着泥土的衣袖擦眼。

女儿在中央美院本科四年,我认为学到最有价值的是阿尔伯斯色彩。

阿尔伯斯,康定斯基,克利都是当年包豪斯教师,后来阿尔伯斯去了耶鲁大学。阿尔伯斯对耶鲁的贡献就是带去了他的色彩理论。

一位从黑山学院毕业的华人教师,在女儿画室实验引进了阿而伯斯色彩,这是在中国第一次引进阿尔伯斯色彩。

女儿沉迷于阿尔伯斯色彩中,末了,对我説过一句话:我才发现我对色彩有特殊的敏感。

2009年起女儿在读研究生,同学们都早早来到画室准备,一会儿,导师进来了,同学们帮导师摆好画架,再围拢在导师身后观摩导师作画。

又一会儿,女儿进来了,在导师对面摆好画架作画。

画结束了,同学们都纷纷向导师请教,导师撂下一句话:去看曲丹儿的画,说完就径直走出了画室。

同时,曲丹儿也转身离开了画室。女儿要挤出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的创作。

有时候女儿也选择性逃课,不想在没必要的课上浪费时间。

管理老师对她说:曲丹儿,你的画没什么说的,就是老不来上课,再不来这学期给你打60分哦。女儿嘿嘿地摸摸头。

5

2012年,女儿研究生毕业时,在中央美院举办了个人画展。用附中一个学弟话说:给了她最好的展厅,央美唯一铺地毯的展厅。

女儿同学来看展时吃了一惊,对女儿说:你啥时候画了这么多画呀!

2014年,大年三十晚上,陈丹青夫妇来我家做客。

陈丹青眼睛真是“毒”,我在一旁领教了,阅观女儿的画,一幅接过一幅,点说针针见芒,字字见血。

三言两语,两语三言,陈丹青说得快,女儿会意也快,剩下的时间是我和陈丹青吸烟喝茶了。

女儿在纽约艺术学院做过驻地艺术家,顺着油画的发起地也走过一遭又一遭,从西欧到东欧再到北欧,几十个城市,百多个美院和博物馆。

面对大师,广览原作,算得老实,梳理脉络,补充国内奇奇怪怪支离破碎的寡陋,到底也算是一个开始。

有人说俄罗斯油画是二流油画,有人説中国式油画是二流中的二流,反对它们的鉴赏力却与它们一样的高低,自然算不上是好汉。

女儿说过: “在白纸上画出笨拙的自由~这句话是从爸爸出版中心书堆里翻出来的,那时候我八岁,刚开始学画画,今天发现原来一直影响到现在”。

女儿做志愿者,去到一所农民工子女小学教孩子们画画,教孩子们在白纸上画出笨拙的自由。有一天,志愿者组织者突然给女儿发来短信,说那所学校被拆迁了。

我听见女儿在手机上问那头~拆到哪去了?回应说不知道。女儿答应孩子们还要回来,现在却不知道孩子们被拆迁到哪里去了。

女儿只能久久在照片上望这些孩子,这一辈子许是再碰不到他们。

6

2014年,女儿决定了考博。考了第一名。

时间大约晚上10点,那天我从外地出差回到家。屋内火炉已经封了火,有些冷。我搓着冰凉的手,首先查阅女儿画。

一星期出差前给女儿留了作业,每天三张纸速写,查了,只画了十张纸,有一半没完成。

我便把女儿像老鹰抓小鸡般从热被窝里拎了出来,睡在旁边的孩子妈吓了一跳。

八岁的女儿,坐在床上揉搓惺忪睡眼,不知怎么一回事。

我睡在外屋小床上,冬天早上天亮得晚,却影影绰绰感到屋内有灯光。

我歪过头去寻亮光处,书桌旁椅子被我脱下的一堆冬装堆得高高耸起,遮住了台灯,也遮住了台灯前的女儿。

女儿站在书桌前,在开亮台灯下补画。当时我心头一震,稍许有些心疼。过后才知道是我的错,十张纸背面还有画,我没发现,她完成作业了。

我错怪了八岁的孩子,八岁的孩子却没有错怪画画。

读博三年,女儿每天只睡五小时,晚上八点到十一点画画成了一种奢侈,听录音笔的录音是和吃饭同步,其他全部时间都扑在研究英文文献和写作上。

一年后,博士论文开题报告,报告一结束,女儿理论导师就兴奋地给绘画导师打去电话报喜。

女儿的博士论文,也算是填补了国内研究的一个小空白。

读博期间吃的苦,女儿不说,我就知道的少。她和我说的都是逗乐的事。

有一次导师带学生去北欧。

一天,女儿在挪威超市买面包棍,接过手付钱,没成想超市不能刷卡,只收现金,女儿没带现金,只好咽了口水把手中面包棍还了售货员。

刚走出几步,那售货员招呼她回来,又把面包棍递到女儿手中。

回到宾馆,女儿导师说:北欧人民不差那口粮。回国后,导师又幽默地演义了另一个版本:曲丹儿在挪威要饭吃。

7

有一个父亲节,女儿在微信上发了一段话:最讨厌父爱如山这个词。

孩子与父亲的对抗就是与自己的基因做斗争,推倒这座山,绕过这座山,翻过这座山,都不如化作一股清泉。我爸不是山,手拉手一起走。

实际上,走到博士,我早就陪女儿走不动了。

想起女儿小时候学画,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发烧了也要去,进到教室就哇的一声吐了一地,那时候我还能陪,现在陪不动了。

我不是山,充其量是个小丘,我跟不上了,只能目送女儿继续去爬山。

有老师对女儿说:你爸真会取名字。我问女儿:老师知道你名字的意思吗?女儿说:不知道。

我说:要是知道了,他会跳起来。曲是歌曲,丹是丹青,加了儿字,就是:艺术之子。

女儿说:我就是一个普通人,走了一条自己选择的路,靠自己的力量一直走下去。

2017年女儿博士毕业,在北京交大建筑与艺术学院,做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2019年拿到博士后证书。

写完了,孩子妈又翻出一本《出生记录册》,上面记录了我写过的一段话:

1985年6月6日,这是个女孩,弱弱的啼哭。“足月小样儿,生活能力低下”,病危通知书上这样写着。

妈妈躺在床榻上;爸爸淋在雨水下,痴痴的。

她离开了母腹那片混浊而宁静的夜色,是为了感受那灿烂的阳光,这就是新生。而新生是要庆贺的。

一股绵绵不绝的热泉淌过周身,爸爸激动不已,喊出来~她要活下来!

(读自己几十年前的文字,有点煽情。这里应该有微信“捂嘴”的表情符号)。

   作者:曲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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