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英贵 成语“安居乐业”的“业”是指所从事的职业或事务，“业”是个简化字，它的正体字写作“業”。所从事的职业或事务只是“業”（业）字的一种引申义，那么它的构字理据和造字本义又如何呢？本文就来谈谈这个“業”字。 一、“業”（业）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甲骨文未见“業”字，可见“業”字所反映的社会现象在甲骨文的商代还不够普遍或者不被重视。金文中已经出现了不少“業”字的形体，可见“業”字所反映的社会现象在两周时代已经普遍存在并得到应有重视。那么，“業”字所反映的究竟为何种社会现象？它的构字理据和造字本义又是什么？这需要借助它的古文字字形以及前人的解说来加以推测（参见下图）： “業”（业）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从上图可以看出，“業”字的古文字字形，无论是金文还是篆文，都有双体与单体两种形态，现代汉字正体字的“業”字是在单体形态的基础上发展演变而来的，至于简化汉字的“业”字那已经是缺胳膊断腿只剩下头部的几根线条了，其构字理据已经荡然无存。让我们先来看看《说文》是如何解说“業”字的： 《説文解字》卷三丵部：“業，大版也。所以飾縣鍾鼓。捷業如鋸齒，以白畫之。象其鉏鋙相承也。从丵从巾。巾象版。《詩》曰：巨業維樅。 𤑽，古文業。” 许慎的解释大致意思为：“業”，就是乐器架子上方横木上的大版。它是用来装饰支架、悬挂钟鼓的。这种大版的形状参差不齐就像锯齿，并且用白色颜料加以涂画。它的字形大版和所悬钟鼓之间参差错落又相互承接，采用“丵”和“巾”两个构件会合成意。而“巾”并非织品丝巾的“巾”，它只是像版形的一个象形符号。《诗经》中有句诗说：“大版系在柏木上。”“𤑽”，这是古文写法的“業”。 《诗·周颂·有瞽》有云：“有瞽有瞽，在周之庭。设業设虡，崇牙树羽。”这两句诗的大致意思为：盲人乐师排成行，聚集周庙前庭上。钟架鼓架摆设好，五彩羽毛架上装。 对于这两句诗，毛传曰：“瞽，乐官也。業，大版也。所以饰栒為縣也，捷業如鋸齒。”这当中，“虡”为器乐架子的立柱，“栒”为器乐架子的横梁，在横梁“栒”上面安装有一块刻出或者画出锯齿形的木板，那就是“業”，“業”的上面还插有装饰性的羽毛，许慎便是根据这些特征来解说“業”字的。 可见西周时代确实有鼓乐的宏大场面以及“设業设虡”的器乐大版，故许慎对“業”字的解说还是有依据的。然而若说“業”字所反映的社会现象以及它的构字理据和造字本义就是许慎所说的乐器架子上方横木上的大版，似乎还有令人生疑之处： 其一是既然这种“大版”是属于乐器架子上方横木上的，那么“業”字的构形就不应该是纵向的，更不应该是双体的。 其二是如果说“業”字的造字本义就是这种乐器架子上方横木上的大版，那么它的诸多引申义，诸如基业、功业、家业、产业、职业、立业、继业，以及不安、恶业、罪孽等等就无由得以产生。 因此，拙论认为似乎还有另一种“大版”，即古代筑墙用的“大版”更能够跟上述诸多引申义产生直接或间接的联系。于是，愚以为“業”字所反映的社会现象以及它的构字理据和造字本义都应该是上古时代用于“版筑”的“大版”。 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对《说文》之“大版也”一句的补充解释是：“見釋器。”查《尔雅·释器》确实有“大版谓之業”一句，然而郭璞《尔雅注》的解释却是“筑墙版也。”可见确实另有一种“大版”也叫做“業”。 上古时代建房造墙，在很长一段时期还不会制造砖，而是筑土成墙，即“版筑”（今所谓“干打垒”）。大家熟悉的《孟子·告子下》中的一段话就有版筑的记录：“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傅说是殷代国君武丁的相，他曾在傅岩地方为人筑墙，为武丁访得，举以为相。可见我国很早就采用版筑技术了。所谓版筑，就是筑墙时用两块木板（版）相夹，两板之间的宽度等于墙的厚度，板外用木柱支撑住，然后在两板之间填土逐层夯实，用杵筑（捣）紧，如此层层向上筑成墙体。 让我们再来回看一下上图的三个金文字形： 不难看出，上图的第一个字形，表现的是双体的相对的两块筑版，应该属于繁体的“業”字；上图的第二、三两个字形，表现的是单独一块筑版，那就是简省的“業”字。“業”字应该视为一个会意字：它的上部构件表现的是向下夯实泥土的意象；它的下部构件主要是“木”或者“木”的变形，表现的是版筑需用木板的意象；第一个字形位于“木”下的多余符号可能是强调需要夯实的基础；第二个字形位于“木”下的“口”形符号可能是强调夯筑是要以口号相应，以求用力一致；第三个字形的下部构件就只保留“木”，以求简省和达意明确，后来的小篆字形就是在此基础上规范而成的。 如果将版筑中的“筑墙版”看作是“業”字的初文本义，那么，诸如基业、功业、家业、产业、职业、立业、继业等等引申义就会有本有源：在上古时代，筑墙造房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于是便可引申为基业、事业、功业等含义；筑墙造房是一种技术性操作，于是便可引申为作业、业务、职业等含义；要到某地定居就要从筑墙造房开始，于是便可引申为创业、开始等含义；筑墙造房必须严格按次序进行，于是便可引申为依次、次序等含义；筑墙造房会产生不动产，于是便可引申为家业、产业等含义；筑墙造房也可能偏斜歪倒，因此“業”字也有危、不安的意思；当然古代卷册两端的夹板，因为就像筑墙版两相配套，故也可称之为“業”；至于佛教的“业”（造作、恶业），通常是指罪孽，则应该是借助危、不安的意思来翻译佛经的产物。 《汉语大词典》中将“業”字解为“版，大版”的共有四个义项： ①版，大版。古代覆在悬挂钟、鼓等乐器架横木上的装饰物，刻如锯齿形，涂以白色。 ②版，大版。筑墙版。 ③版，大版。古代书册之版。 ④版，大版。亦指写字用的业版。 可见该词典是将《说文》的解释视为造字本义的，故将其列为义项①，然而拙论认为，义项②“筑墙版”（古代用于版筑的筑墙版）才是“業”字的造字本义，义项①只是义项②的一种引申义而已，不知各位学人以为然否。 二、“業”（业）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综上所述，“業”（业）字的造字本义当为古代用于版筑的筑墙版。例如：“大版谓之业。绳之，谓之缩之。”（《尔雅·释器》）郭璞注：“筑墙版也。”邢昺疏引孙炎曰：“郭必以为筑墙版者，以此文与‘缩之’相连……缩既筑墙所用之绳，则业是筑墙之版明矣。” “業”（业）字由此古代版筑的筑墙版的造字本义可以产生如下诸方面的直接引申义与间接引申义： 其一，古代乐器架上的装饰版。古代覆在悬挂钟、鼓等乐器架横木上的装饰物，刻如锯齿形，涂以白色。例如：“有瞽有瞽，在周之庭。设业设虡，崇牙树羽。”（《诗·周颂·有瞽》）毛传：“业，大板也，所以饰栒为县也……植者为虡，衡者为栒。”再如：“洪钟万钧，猛虚趪趪，负笋业而余怒，乃奋翅而腾骧。”（《文选·张衡〈西京赋〉》）薛综注：“当笋下，为两飞兽以背负，又以板置上，名为业。”笋，同“栒”。又如：“朱子居丧好读书，人讥之，以为‘大功废业’。朱子曰：‘业，大板也。废业者谓不听乐之谓，非不读书也。’”（清·袁枚《随园随笔·司业之讹》） 其二，古代卷册两端的夹版。例如：“先生问焉，终则对，请业则起，请益则起。”（《礼记·曲礼上》）郑玄注：“业，谓篇卷也。”再如：“古人写书用方版，《尔雅》‘大版谓之业’，故书版亦谓之业。郑训业为篇卷，以今证古也。”（清·宋翔凤《过庭录·管子识误》） 由此又可引申指古人写字用的业版。例如：“至弟子之言习业、请业，皆谓书所问于版，以备遗忘。盖弟子之有业版，犹人臣之有笏。”（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周颂·有瞽》） 其三，表示基业，功业。例如：“盛德大业，至矣哉！”（《易·系辞上》）孔颖达疏：“于行谓之德，于事谓之业。”再如：“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孟子·梁惠王下》）又如：“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史记·商君列传》）又如：“汉业存亡俯仰中，留侯当此每从容。”（宋·王安石《张良》诗） 由此又可产生如下三种引申义： 一是表示家业，产业。例如：“受赏者甘利，未赏者慕业。”（《韩非子·六反》）陈奇猷集释：“业，谓家业。”再如：“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臣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耳。”（《史记·白起王翦列传》）又如：“偏怜之子不保业，难得之妇不主家。”（陈衍《辽诗纪事·时谚》） 二是表示事务，职业。例如：“是故明王之制，使诸侯岁聘以志业。”（《左传·昭公十三年》）杜预注：“岁聘以脩其职业。”再如：“庶人、工、商各守其业，以共其上。”（《国语·周语上》）又如：“这集上有百十来人家，都是务农为业。”（《儒林外史》第二回） 三是表示学业。例如：“交(曹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孟子·告子下》）再如：“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史记·太史公自序》）又如：“中郎有女能传业，伯道无儿可保家。”（唐·韩愈《游西林寺题萧二兄郎中旧堂》诗） 其四，表示创始，开始。例如：“（景公）于是令玩好不御，公市不豫，宫室不饰，业土不成，止役轻税，上下行之，而百姓相亲。”（《晏子春秋·问上十一》）吴则虞集释引长孙元龄曰：“业土，已筑而未成者。”再如：“有业屦于牖上，馆人求之弗得。”（《孟子·尽心下》）赵岐注：“业，织之有次，业而未成也。”又如：“秦失其道，豪桀并扰，项梁业之，子羽接之。”（《史记·太史公自序》） 由此又可产生如下五种引申义： 一是表示成业，使之立业或乐业。例如：“齐有处士曰钟离子无恙耶？是其为人也，有粮者亦食，无粮者亦食；有衣者亦衣，无衣者亦衣。是助王养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业也？”（《战国策·齐策四》）鲍彪注：“言不得在位，成其职业。”再如：“故民者，业之即不争，理得则不怨。”（汉·公孙弘《对贤良文学策》）又如：“某闻古者极治之时，君臣尽道以业天下之民。”（宋·王安石《上相府书》） 二是表示以……为业，从事于。例如：“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唐·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再如：“汉士兴伐胡，唐军业诛镇。”（宋·叶适《送赵景明知江陵县》诗）又如：“娘子言，我非业此猎食者。主人在外，尝数日不携一钱。”（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丁前溪》） 三是表示继，继承。例如：“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为玄冥师，生允格、台骀。台骀能业其官。”（《左传·昭公元年》）杜预注：“纂昧之业。”杨伯峻注：“谓能继其世业也。”再如：“求子弟之贤而能业其家者，群玉是也。”（唐·韩愈《与祠部陆员外书》） 四是表示依次，次序。例如：“信于令，则时无废功。信于事，则民从事有业。”（《国语·晋语四》）韦昭注：“业，犹次也。”再如：“桓公曰：‘安国若何？’管子对曰：‘修旧法，择其善而业用之。’”俞樾《群经平议·国语一》：“言择其善者而次第用之耳。” 五是表示既，已经。例如：“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史记·留侯世家》）再如：“业为世间人，何处逃祸殃。”（宋·文天祥《五月十七夜大雨歌》）又如：“古文之失传，业五百年矣。”（蒋湘南《与田叔子论古文书》） 其五，表示危，不安。例如：“昔在中叶，有震且业。”（《诗·商颂·长发》）毛传：“业，危也。”危，不安。 由此又可引申为佛教用语，也是梵文karman（音译为羯磨）的意译。佛教谓“業”由身、口、意三处发动，分别称身業、口業、意業。“業”分善、不善、非善非不善三种，一般偏指恶业或者孽，它决定在六道中的生死轮回。例如：“上圣开宗，宜有次第，亦由佛戒杀人，为业最重也。”（南朝·梁·沈约《均圣论》）再如：“聪明不能敌业，富贵岂免轮回。”（宋·张商英《护法论》）又如：“业有满时，则债有还日。”（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六》） 根据上面对“业”（業）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业”（業）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三、含有“业”（業）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 含有“业”字的相关成语比较多，其中“业”字的含义大致有如下几种情形： 其一，成语中的“业”字含有事务、职业的意思。例如： 安居乐业——安：安定；乐：喜爱，愉快；业：职业。指安定愉快地生活和劳动。源自《汉书·货殖列传》：“各安其居而乐其业，甘其食而美其服。” 不务正业——务：从事。指丢下本职工作不做，去搞其他的事情。语见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一回：“这人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一自父母亡后，分外不务正业。” 重温旧业——指再做以前曾做的事。语见宋·陈亮《谢留丞相启》：“亮青年立志，白首奋身，敢不益励初心，期在重温旧业。” 名山事业——指著作。源自《史记·太史公自序》：“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 其二，成语中的“业”字含有基业、功业的意思。例如： 不世之业——不世：非常、非凡。稀世罕有的功业。源自明·陈忱《水浒后传》第四十回：“宗兄威行海外，文武忠良成救驾之功，建不世之业。” 建功立业——建立功勋，成就大业。语见宋·苏轼《上两制书》：“古之圣贤建功立业，兴利捍患，至于百工小事之事皆有可观。” 进德修业——修业：推广、扩大功业。提高道德修养，扩大功业建树。语见《周易·乾》：“君子进德修业。” 经国大业——经国：治理国家；大业：伟大的事业。极言文章有重要作用。源自三国·魏·曹丕《典论·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其三，成语中的“业”字含有学业、课业的意思。例如： 传道受业——受通“授”。传授道理，教授学业。语见唐·韩愈《师说》：“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敬业乐群——敬业：专心于学业；乐群：乐于与好朋友相处。专心学习，和同学融洽相处。语见《礼记·学记》：“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 业精于勤——业：学业；精：精通。学业精深是由勤奋得来的。语见唐·韩愈《进学解》：“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其四，成语中的“业”字含有畏惧、不安的意思。例如： 兢兢业业——兢兢：形容小心谨慎；业业：畏惧的样子。形容做事谨慎、勤恳。语见《诗经·大雅·云汉》：“兢兢业业，如霆如雷。” 其五，成语中的“业”字含有罪孽、恶业的意思。例如： 罪业深重——指做了很大的坏事，犯了很大的罪。源自宋·欧阳修《与十四弟书》：“某罪逆深重，不自死灭。”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