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服任何人。 但却不得不服命运。 别人眼中,他身为一郡之守,自是高贵无比的大人,可他并不觉得。 他只是觉得命运不公。 父亲是开国功臣,受封侯爵之位,自是靠血汗换来的应得尊荣。但兄长寸功未建,只因是长子,便可继承侯位,坐享其成,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论文韬武略,兄长哪一点及得上他? 他怎么能服! 但可惜,命运高高在上,他也只能臣服其下,低头认命。 可人间事千变万化,却无非是“无常”二字。 三年之后,兄长犯下杀人重罪,被朝廷夺了爵位。只因大帝念其父有功于国,终不忍夺去周家爵位,他这才受封侯爵。 他一时愕然,随后突然明白,自己唯一不得不服之物,却已然不再压制于他。 他欣喜万分,一时只觉天下已再无可以压服他之事。 但他并没有忘了本分。 我周家能有今日,能得圣恩眷顾,只因我父治兵严谨,于国有功。我绝不能忘记这一点,无论何时,当以军功为重! 然而太平天下,终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他于侯位之上一坐经年,始终并无建树。 转眼,岁月流转。 公元前158年,汉文帝二十二年。 那一年,他四十一岁,匈奴再度进犯北境,文帝忙乱中调军防范。 汉文帝影视形象 匈奴强悍,历来为汉人所惧,文帝不免提心吊胆,只怕匈奴势大,一气打到都城,于是调三路大军,驻守长安周边,以保万全。 其时,宗正刘礼驻守灞上,祝兹侯徐厉驻守棘门,他则奉命率军驻守细柳。 三营守卫都城,文帝只怕军士辛苦,军心不稳,于是便亲去军中犒劳,以壮军中士气。 帝王车驾一至,刘礼与徐厉两营将士急忙开门,殷勤服侍于帝王车畔,而刘礼与徐厉二人却直至文帝入营,才知营门已开,帝王已至,慌张来迎,好不匆忙。 文帝离去之时,二人率全军相送,垂首躬身,恭敬至极。 文帝不语,来到细柳营。 车队未至营门,便有弓弩手举弓搭箭厉声喝止,一时,队伍中诸人大讶。 有人向前,道:此乃陛下车驾,来营中慰问,尔等怎敢无礼!? 守门都尉不为所动,道:军中只讲军令,帝王诏令,且到朝堂之上去讲! 文帝惊讶,急忙派人持帝王符节入营通报于他,他这才下令开门。 车队入营,马未行几步,便有军士向前,厉声道:将军有令——营中车马皆不可急驰,否则依违反军令处置! 诸人愕然。 还有没有王法了? 此乃帝王车驾,来你军中犒劳慰问,你们却如此无礼,将我们当成地方百姓了不成!? 文帝不语,只示意车驾缓行。 至将军帐前,文帝只见他一身铠甲挎剑相迎,不向帝王跪拜,只拱手道: 我军防卫长安,责任重大,臣不敢疏忽,甲胄时时在身,因此不能下拜,仅可持军中之礼,陛下见谅! 文帝不语,只是立于车前,亦向军中将士行军中之礼。 归程中,有人抱怨:这厮简直不知天高地厚!简直无礼至极! 文帝一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将才!才是我汉将应有的样子! 左右一时愕然。 文帝道: 三处营寨,前两处简直如同小儿嬉戏,毫无章法规矩,若真有强敌至,这等军队,如何能挡得住敌军铁蹄? 唯细柳营中,才有我大汉根骨;唯周将军之军,才是我大汉震慑天下之利剑! 一月后,匈奴退,他虽未能与匈奴一战,但文帝却升他军职,将守卫长安之职尽交于他。 第二年,文帝病重,临终之时不忘叮嘱太子刘启,直言:唯周将军一人,才是可保大汉平安之真猛士!吾儿切记! 那年,文帝崩,太子刘启即位,是为汉景帝。 景帝依父亲遗言,封他为车骑将军,加以重用,一时极为倚重。 人已中年的他,终于走向了人生巅峰,不再只是因受封侯爵而虚名在身,更因主掌大汉兵马而实权在握。 但他并没有生出异心。 他感念先帝的信任,亦不忘自己当初的信仰——振军威,立军功,立为我周家不世之业! 他努力改良汉军作战方法,创种种强军之术,终使汉军在与匈奴骑兵对抗之中,不至于常处劣势。 转眼三年。 公元前154年,汉景帝三年。 汉景帝影视形象 其时,汉室效仿周朝,实行分封制,天子治天下,其下诸国并立。 诸国皆为刘姓之王,其势越发强大,而天子势弱,转眼之间,天下便将再走入春秋战国,诸国乱战的局面。景帝心忧不已,便任用晃错,实行削藩之策。 诸国刘姓之王自然抗拒,于是,吴王刘濞联合诸王共计七国,以“诛晁错、清君侧”为由,发动叛乱。 一时,汉室天下大乱。 紧急之时,景帝急令他为太尉,率军平定叛乱。 其时,叛军正进攻梁国,景帝命他率军相救,他沉思良久,道: 七国之军计五十余万,天子之军不过十万,若正面相抗,绝无胜算。 那当如何?景帝急问。 舍梁国以为饵,任群狼逐之;自后断七国粮道,待其军心生乱而退,便可一举击破! 好,便依将军!景帝思量良久,终于点头。 他率军而出,绕道而行,听从良人之计,右行过蓝田、出武关,取雒阳,一举破敌之伏兵,随后率军入昌邑城,自此坚守不出。 梁国战事渐急,梁王急忙派人求救,但他置若罔闻,只是按兵不动。梁王大怒,亲自上书景帝,景帝急忙下诏,命他出兵救援。 他一时动怒:来时明明已经说好,怎可临阵变卦? 你是要梁国一国之安,还是要大汉天下之安? 如此糊涂,如何能安文帝之天下! 如此糊涂,我又怎能再听你诏令!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他抗拒圣意,不救梁国,只依前计,断七国叛军之粮道,逼得七国叛军不得不转而来攻昌邑。 他悠然自得,不急不忙,任叛军如何智计百出,只是固守不动,最后叛军粮绝,败退而去,他却立刻率军出击,杀得叛军溃败,一举平定七国之乱! 此一战,用时三个月,他以如神兵法,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大胜,一时被赞为军神。 转眼,再两年。 公元前152年,汉景帝五年。 这一年,丞相陶青因病而退,他因军功赫然,被景帝任命为丞相。 他立于朝堂之上受命上任,脸上却不见多少笑容。 景帝想起平乱之时自己违背议定之计,错发诏令之事,知他依然耿耿于怀,不免羞惭不安。 但正因如此,却也对他越发敬佩,极为器重。 只可惜,他却已经不再敬重这位先帝之子。 这等糊涂之主,如何能让我服! 自此,景帝对他越是敬重,他对景帝越是不屑。不知不觉,隔阂已生。 太子刘荣,其母栗姬,先时曾深得景帝宠爱,可惜粟姬为人极不大度,渐渐为景帝不喜,日渐疏远。 子因母而贵,又因母而贱。景帝厌弃粟姬之后,便欲废掉刘荣,另立太子,他听闻之后,只觉荒唐可笑——未来的天下之主,岂能因你对某一女子的爱憎而随意废立? 简直是儿戏! 于是,他不顾景帝动怒,全力反对。 但最后,刘荣终究被废。 刘荣影视形象 他大怒:糊涂至极!当年糊涂,如今还是这般糊涂,无可救药! 景帝亦大怒:你终究是我刘家臣下,刘家家事,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此时,梁王趁机而上。 当初梁国受七国围攻,梁王数次相救,他只按兵不动,甚至公然违抗圣旨,拒不救援,梁王早便怀恨在心,此时见时机到,立时不断到太后面前进言,说尽了他的坏话。 一时,景帝与太后皆对他心中怨怼。 这怨,日积月累,渐成大山。 那日,窦太后欲让景帝封皇后兄长王信为侯,景帝心中不愿,便假托要与大臣商量。 问及别人,顾左右而言他,问及他,他沉着脸直认不讳: 高祖曾立规矩:非刘姓者,不能封王;无大功者,不能封侯! 只一言,他便彻底得罪了太后,再无挽回余地。 但景帝终对他还有旧情。 但这旧情,直到有匈奴大将军唯许卢等五人归顺于汉时,终于止息。 匈奴大将来降,自是天大喜事,景帝欣喜异常,欲将五人封侯,以感化其余匈奴将领,引其来降大汉。 他听闻动怒,道: 此五人身为匈奴人,不思为匈奴出力,却背叛家国族人,便是背族求荣! 我大汉若将这等人封为侯爵,将来又有何面目惩治我大汉失节背主的臣子!? 景帝终于大怒:迂腐不堪! 我封此五人,为的是以德感召匈奴诸部来降,如此不必我汉家儿郎沙场浴血,便可平匈奴之祸,安我大汉天下! 事分轻重,天下道理皆要因地制宜,因时而动,怎可固执于死理?你不是迂腐,又是什么!? 大帝拍案,转眼间,匈奴五人尽皆封侯。 他失望至极,立时称病请辞回家,景帝一怒之下答应。 这一归乡,便是数年时光。 时光匆匆,朝中人物流转,景帝却依然不能忘他盖世之功,于是起了再度重用之心。 但他是否还如先前一般? 若依然那样,朕又怎么用他? 景帝为试探他这几年性子是否已然有所转变,便请他入宫设宴招待,只想看他心中到底有无自己,是否仍可为大汉所用。 他进入宫中,坐于桌后,看着满桌美食,却不见箸。 无箸以夹食,这饭菜要我怎么吃? 他皱眉不悦,不问景帝,转向侍者厉声质问索要,景帝静静看着他,面色渐渐变得冰冷: “此非不足君所乎?” 这一切,你还不能满意? 你难道不知,你面前酒食,以及一身荣耀,皆是我刘家恩赐? 你确实于国有功,于我刘氏有功,但难道我刘家不曾回报? 你权倾天下,在朕面前亦可大呼小叫,不可一世,这等恩宠,天下还有第二人吗? 你还不知足!? 这些话,不必出口,他已然明白。 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闹剧。一场要让他低头臣服的闹剧。 这便是文帝之子? 这便是天下之主? 真是无聊! 他沉着脸起身,下拜,口称有罪。 景帝面色稍有缓和,道:起…… 才只说一字,他便立时起身,大步离去! 你不便是要我一拜吗? 你不便是要我道一声“服”吗? 可我这一生,除了命运,又曾服过谁? 大帝又如何! 这一顿帝王之宴,他终一口未动。 景帝望着他的背影,终于彻底失望,冷着脸自语: 如此暴烈,视主上若无物,狂妄至极,自高自大,怎能用以辅佐少主? 若此等人临朝当政,朕之子孙,岂不是皆要看他的脸色过活? 他不知景帝所语。 他已老了,这一生里,当做的事已做过,当得的荣耀已得过,是否依然能掌握大汉之权,对他来说已经并不重要。 他垂垂暮年,静坐家中,望着夕阳沉落,默默无语。 儿子远远见到,不由垂泪。 他知道,父亲只怕时日无多。 父亲一生,最大的成就虽然是拜相治国,但真正令父亲骄傲的,却还是军中生涯。 父亲去后,如何安葬? 儿子细思良久,终决定以甲盾陪葬,以慰父亲。 于是悄悄出手,购置甲盾,又怕父亲早一步归去,甲盾用之不及,于是急急催逼,却不肯多多付钱,终逼得怨气满腹的工匠一气之下将他告发。 兵甲之物仍国之重器,任何人皆不得私自买卖,否则,便可以谋反之罪论处! 景帝一时大怒,立刻派人询问。 他听闻之后一时怔怔。 谋反? 购置兵甲? 这是哪来的事? 使者等候他回答,他却只是在那里发呆,使者想到他昔日里的脾气,只觉他又在耍性子,一时无奈,只得退回景帝身旁,如实相告。 景帝震怒。 周亚夫! 我几次给你机会,你几次甩我脸子,真当我这大汉天子是你子侄一辈,任你冷面相对,也要恭恭敬敬!? 立时,景帝下诏:将周亚夫交廷尉审问! 诏传入他耳中,他一时大怒。 我一生为大汉拼搏,所做所为,无愧天地,无愧汉室,无愧先帝!你看我不顺眼便直说不顺眼,如何敢用这等理由杀我?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 他当即便要自杀以证清白,却被夫人苦苦拦住。 您若就此身死,一身冤屈,何人为您伸张? 他咬紧牙关,缓缓点头:夫人说得不错!我且要问个清楚,我一生为汉室奔波,又如何会反攻汉室!? 于是,他应诏入朝,立于廷尉之前。 当初盖世功臣,此时却受审于廷尉,任那个在他眼里看来不过是跳梁小丑者审来问去,他初时以为自己挺得住,但最后却发现,自己真的挺不住。 他不堪如此羞辱,拒绝回话,绝食以抗。 五日后,一生刚强,向不肯服任何人的一代名将周亚夫,永离人间。 周亚夫影视形象 周亚夫一生,功劳赫赫,精于疑兵之计,迷惑匈奴,致使匈奴军队首尾不能相顾,为汉军所败,更改良旧时车骑战法,大壮大汉军实力,为将来汉武帝彻底清除边疆之患,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他更在三个月之内,以十万之军独对五十万之众,平定七国之乱,几乎等于在灭亡的边缘,挽救了正走向强盛的汉室。 只可惜,他一生只认死理,轻易不肯服人,亦不能学会在天子与众臣之间游刃有余的为官之道,终与景帝离心离德,分道扬镳。 但历朝对他均有善评,也算是上天赐他的公平。 唐时,颜真卿向唐德宗建议追封古时名将,共计六十四人,为其设庙供奉,周亚夫列于其中。 宋时,宋室依唐代之例,为古时名将建庙,供奉名将七十二人,周亚夫亦在其列。 北宋年间,有书名《十七史百将传》,亦将周亚夫事迹收入其中。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分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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