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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般来讲，世界各国的美食，无论逼格多高，在命名方式上，都脱离不了食材本身。就拿西方求败的法国大餐来说，你看看它几道名菜的叫法： 马赛鱼羹，鹅肝排，巴黎龙虾，红酒山鸡，沙福罗鸡，鸡肝牛排。哦对，还有蜗牛。 我相信，这些东西的色香味，肯定都错不了。然而就是在你看菜单的时候，说不定会产生如下幻觉： 你，就像一头食腐动物，徜徉在激战后的丛林间，嗅着一具具其他动物的尸体，心里不停盘算——我是吃这具好呢，还是那一具？ 这就是以食材属性命名菜肴所可能带来的不适感。不光西洋人，就连久受中华文明熏陶的东洋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日料里有个品种叫天妇罗，听起来满满的日式逼格，你以为背后必定藏着一部源氏物语之类的名著，其实呢？ 其实这个菜名，是16世纪日本人直接从葡萄牙人那儿音译过来的。这个词在葡萄牙语里，大概就是“快些个”的意思。 怎样才算快呢？两个字：油炸。 所以不明觉厉的天妇罗，说白了就是系列油炸食品，发明初衷就是方便快捷。你要叫它康师傅或者统一，那也不是不行。 二 我们有时候吧，也跟老外一样粗暴。比方说传统相声里有一个入门贯口，你们都知道的，叫做《报菜名》： 我请您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儿…… 还有——红丸子、白丸子、熘丸子、炸丸子、南煎丸子、苜蓿丸子、三鲜丸子、四喜丸子、鲜虾丸子、鱼脯丸子、饹炸丸子、豆腐丸子、氽丸子！ 马三立马老憋足一口气流水般的报下来，台下观众轰然一声“好”，人人绽开一抹鲜红粉嫩的口腔，满场都是樱桃小丸子。 过瘾啊。然而最过瘾的是马老本人。台下如果坐着一位有点文化、有点品位的吃客，也许会不以为然： 这长长的一串菜单，听着是热闹，可跟法国丛林里那副惨烈的景象比，能有多大的区别呢？ 中国文化，最讲究意境，只有这个东西玩好了，才能最大限度引发关于美的联想。 食色，性也。人生两大乐事，一个吃，一个啪啪，怎么能那么赤裸裸，而不讲究美呢？ 要讲意境，就一定要跳出食物本身的束缚，到历史与文化里去寻找快感。 在这方面，我服金庸。 三 洪七公与郭靖黄蓉的初次相遇，是从一只叫化鸡开始的。 叫化鸡，做法很简单，只要调料跟火候掌握好了就行，连刀工都不用。 这种小case，黄蓉当然懒得给它起个好名字，做出来本也只打算跟靖哥哥分享。然而实在太香，引来了几天没开张的老叫花子： 撕作三份，鸡屁股给我。 老叫花饿昏了头，叫黄蓉一眼看穿了身份。于是一桩交易开始了： 我还有几道拿手小菜，请您品题品题……品题的目的，当然是要老叫花亲自调教她那智障男票了。 第一天，一菜一汤。那道主菜其实貌不惊人： 这是今天的做法。当年黄蓉端上来的，就是一碗炙牛肉条，除了香气浓郁，并无异处。 然而七公一嚼—— 只觉满嘴鲜美，绝非寻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直如武学高手招式之层出不穷，人所莫测。 原来每一条牛肉，都是用4条小肉条拼成：一条羊羔坐臀，一条小猪耳朵，一条小牛腰子，还有一条，老叫花嚼了半天才嚼出来，是獐腿肉加兔子肉。 如果要按报菜名那种套路，这道菜，该当叫做“四色炙肉条”，或者“五花并蒂肉”，听上去也蛮不错哦，还有点文化是吧？ 呵呵，你以为蓉儿跟你一样糙。 四 七公虽然也算糙汉一个，可人家是真会吃啊，闭着眼那么一嚼，立时便领悟了这道菜的妙处： 肉只五种，但猪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几般变化，我可算不出了。 嚼得出一根肉条是用4种，其实是5种肉拼接而成，已经很牛掰了。然而看到了吧，蓉儿想要的效果远不止这个—— 5种肉散布在一大碗肉条里，每两根嚼在一起，都有不同的滋味变化。一共有多少种呢？ 若是次序的变化不计，那么只有二十五变，合五五梅花之数。 为什么说读遍金庸，装逼冠军非老黄家莫属，原因就在这儿： 不就一碗拼盘肉丝儿么，老黄家的闺女，竟然能把易经的道理给做进去—— 天下万物，都跳不出五行的组合变化；而《梅花易数》，则是易学从理论到实践的标志性著作。所以说，五五跟梅花太能扯上关系了。 再加上肉丝儿形状跟笛子有几分相似，所以呢，蓉儿给这道菜起的菜名，一听就能让人震精： 玉笛谁家听落梅。 五 你看这菜名，有哪一个字沾上了动物遗体？这就叫意境。 隔了几天，蓉儿又给七公老人家做了一道家常菜，蒸豆腐。对七公这种段位的吃货来说，深知越是家常菜越考真功夫的道理； 果然，餐后评语就四个字：大为倾倒。 看起来只是一堆蒸熟的豆腐，你不知道蓉儿在做的时候，是先找了一块上好的金华火腿，剖开，挖了24个小洞洞； 接下来，再用家传的“兰花拂穴手”，将一大块豆腐削成24个小圆球，一一塞进火腿上的小洞洞里，然后再扎上蒸； 等到蒸熟，火腿的精华全到了豆腐里，这才挖出豆腐球来吃。那只火腿却废了，顺手就丢垃圾桶了。 24个洞，24个金黄色的豆腐球，再加上那只被过河拆桥的悲催火腿，构成了这道菜的菜名： 二十四桥明月夜。 唐诗都出来了。 我觉得哈，如果南宋年间能发明那种电影院里用的大号吸管，发一支给蓉儿，让她就着吸管去吸小洞洞里的嫩豆腐，那这菜名就更完整了： 玉人何处教吹箫。 六 妥妥的一道火腿蒸豆腐，成了杜牧心中的扬州胜景，看着这样一道菜单，你的心情和食欲，是不是会更美好一些呢？ 别光知道吃吃吃。 刚才我不是说过嘛，人生两大乐事，一个吃，一个啪啪，都得讲究前戏的。前戏越精彩，完事后的感受便越不一样； 就算再普通的一道菜，菜名儿有了味道，就能烧烧你那被欲望冲昏了的脑，那么“吃”这种很容易产生疲劳感的事，就能妙趣横生，其乐无穷。 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吃的都是普通的东西，这真是一件憾事。可是如果你在吃的同时也喜欢读书，那就比很多光吃不读书的人快乐多了； 因为你能玩出漂亮的前戏啊。 人生的意义和乐趣，不都是在过程中吗？要论结果，人和食物都一样，管你之前多美多牛，最后都得变成一坨渣，很难看的。 如果这渣你都能玩出花活儿，比方说下面这位： 明明街边卤菜摊买的寻常烧鹅，大清装逼冠军张口就是李白，还真像那么回事。 一会儿就有糙汉来踢馆了。恁大一只鹅，啃得只剩那么恶心的一坨，还伸到美女面前得瑟：这叫啥？ 难不倒冠军的—— 对读书人来说，遇强越强是本能反应，越是残渣，才越显手段。李白到这儿都得跪：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七 吃了这么多，你也看出来了，其实我是想说读书。 读了书，吃这种简单的活儿就有了故事；有了故事，就有了文化；有了文化，就有了情怀。 吃是为了活着，然而活着却不是为了吃。所以我们这一辈子，吃的不是食物，而是情怀。 人生苦短，是得及时行乐。只是真正的乐子，多半来自读书。 文/糠糠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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