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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帖透露出“魏晋风度”的真相:他们并不快乐 也不是真的洒脱

 d大羊 2019-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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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HBOSKY拍的《叶卡捷琳娜大帝》,多少有点失望,俄剧《叶卡捷琳娜二世》也播出了第三季,更觉套路满满。虽然观众喜欢用“女权”赞美这两部剧,但如果这就叫女权主义,那它的前景还真是堪忧:这两部剧集刚好都是以叶卡捷琳娜二世与其情人波将金公爵之间的恋情为看点的。前者主打中年男女的懂得与成全,后者重点在于女性欲望的正当性:六块腹肌、荷尔蒙。但二者所表达的见解都是私人欲望或情感远远高于家国等宏大概念之上,是另一个版本的“爱情大过天”。这也是最令人遗憾的地方:从这一点来看,也没比国产武媚娘高明太多。
   
问题在于我们自己心量的狭窄:其一,将女性的终极理想定格在“爱情”的鸟笼子里;其二,是对女性政治能力、目的、胸怀的严重质疑。我宁愿用江山换取一生真爱——这种见解是同时对江山和真爱的贬低。怎可将江山等同于宫闱争斗,阴谋与背叛?江山,不是众生的江山吗?以武则天为例,一个“爱情大过天”的花痴,怎么可能写下如下心量宏大、流传千古的偈子: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一个事件可以证明武则天的心量绝非平庸之辈可测。了解书法的人都知道,是唐太宗将王羲之推上了神坛。作为历代帝王中书法水平前三甲、“大王”的头号粉丝,李世民不仅到处收集王羲之的墨迹(他不待见王献之),并且用这些真迹,包括《兰亭序》在内,做了他的陪葬品。“占有”真的是一种可怕的欲望,可怕到连唐太宗这样强悍的人都能轻易摧毁。

兰亭序
    
而武则天同样也是书法达人,也对“大王”推崇备至。但当王羲之第十代孙,凤阁侍郎王方庆将琅玡王氏一门28人墨迹十卷进献女皇帝的时候,她能采纳狄仁杰的意见,仅仅命令高手做了双钩填墨本复制品,将原物归还,并叮嘱王氏子孙善加护持。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王氏子孙未能守住这份丰厚的宝物,多亏武则天的复制品,才能让我们今天能够一睹最接近于“江左风流”的真面目。只可惜,这份复制品历经两次火灾,如今只剩下王羲之等七人十通墨迹。作为国家一级文物、辽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它是第一批禁止出国展出的宝贝之一。继辽宁博物馆去年的特展之后,今年的“又见大唐”书画大展上,这件宝物又再次露面:要一睹“魏晋风度”的神采,这可是最直观的途径——下一回,不知要到何时了。

万岁通天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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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万岁通天帖》在书法史上的价值,早有定论,无需赘述,更无需任何“翻案”的噱头。特别是其中王羲之的《姨母帖》《初月帖》,王献之的《廿九日帖》更是弥足珍贵。哪怕只留下此三帖,也丝毫不影响这件宝物的地位。《姨母帖》恐怕是最近于王羲之书法本来面目的作品。它有一种古雅、醇厚、纯正的气息,妙不可言。历代关于王羲之书法“姿媚”的批评,在这件尺牍中都站不住脚。《初月帖》在所有我们能见到的晋人墨迹中,当之无愧是“魏晋风度”的最佳诠释者。晋人的倜傥、傲物、清高、潇洒、放诞,都可以在《初月帖》中找到,最迷人的一点是,这一切都带着一种自然而质朴的底色。外形的风流潇洒技术上并非无法达到,但同时要自然质朴,那就难了。王献之几乎所有的刻帖中都是以行草书或“一笔书”的面貌示人,独有《廿九日帖》近于楷书,极为珍贵——对于书法史的研究价值来说自不必言;它或许可以让我们更深入地去认识“魏晋风度”——《廿九日帖》呈现出了厚重、稳妥、安定的气息。
廿九日帖

姨母帖

初月帖

或许这正是“魏晋风度”的底色,正如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的那样,魏晋人物所呈现出来的种种狂放的、被今天的我们解读为“真性情”“放飞自我”“纯真”的“行为艺术”,实际上是一种乱世之不得已,并非他们的本来面目,特别集中体现在嵇康的身上——“魏晋的破坏礼教者,实在是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的”。

尤其是,咱们现在似乎又形成一种奇怪的见解了。比如提到江左风流人物,人们会以为兰亭雅集有点儿神仙开会的意思,王羲之等人宽袍大袖,曲水流觞,一定是仙袂飘飘,一副很超脱的样子,不食人间烟火,风雅之极——然而这真的是一个很大的误导。脱离了文字承载的思想意义去谈论所谓字形、用笔之“美”,这不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么?这不是无厘头,这是没头脑。
    
兰亭雅集本质实际上就是一次政治上的“站队”,可以说是一轮非常激烈的“洗牌”。我们的想象可能受了古风电视剧的影响,而事实上刚好相反,这些貌似吸风饮露的人实际上不仅很少洗澡,气味不见得很好,他们的情绪也是烦恼重重,甚至苦得很,王羲之父子不但愁苦,而且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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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们留下的尺牍来看,几乎每一通都“兀的不苦煞人也么哥”。一大类是悼亡的,例如《姨母帖》和藏于日本的《丧乱帖》皆满纸愁惨:“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另一大类则是抱怨自己的病,类似头疼脑热、痛风脚肿都是常见的事,反正今天这里痛明天那里痛。
    
这很可能与他们长期服用慢性毒药有关——他们所服用的“五石散”,是一种来源于矿物质的、有较强毒性的兴奋剂,服用后头脑和身体都会发热,所以他们要“行散”——看起来像是不明觉厉的行为艺术,其实已经中毒很深了。上海博物馆藏王献之《鸭头丸帖》,所谓“鸭头丸”,即是绿头鸭一般的“仙丹”。为何这样绿?当然是矿石的缘故。王献之写道:“鸭头丸故不佳。”已经没多大作用了,看来中毒已深。

鸭头丸帖
    
服药,是因为当时他们都是修道的。道,指的是“五斗米道”。那么,为何要修道?这样的人物,当然不是跟风,而是出自他们面对死亡而做出的选择:逍遥。《兰亭序》里面也说,“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柏拉图不是说过吗,一切真诚献身哲学的人,他们所做的无非是为死亡做准备罢了。作为那个年代最有智慧的人群,琅琊王氏面对死亡和虚无,选择了个人的长生不老、羽化登仙之路。然而遗憾的是,这条路并没有通往解脱,甚至连他们生活中的各种烦恼都无法对治。在仿佛超逸的外表下他们是非常不快乐的,甚至深陷世俗的名利中——毕竟,无论是否能成仙,这场修行都为了自利。
    
有时候这场修行是愚痴的。王羲之次子,王献之的二哥王凝之是盲信的。公元399年,孙恩兵变,兵临城下,作为守城官员,王凝之并没有想着去抵抗,而是向神仙祷告。并且说,神仙已经通知他,派了各路鬼兵在要道把守,万无一失。结果呢,“鬼兵”没来,他自己倒成了刀下之鬼,他的子女也全部遇难。
    
难怪他的妻子,第一才女谢道韫如此评价他,想不到天底下还有王郎这般的人——这不是赞美,而是讽刺、挖苦和恨铁不成钢。王凝之的书法不“美”么?在王羲之的七个儿子中,他的书法算好的,尤擅草隶。
    
书法水平最高、颜值最高的那个王献之又如何?他的烦恼最多,手札中同样满满的“愁”“惨”。这个短命的美男子是兄弟当中最不自由的一位。他与表姐郗道茂青梅竹马,后结为夫妻。但任性的公主司马道福对他生起了可怕的执著,一纸诏书下来,王献之不得不停妻再娶,这也成为他一生的痛点,43岁就去世了。临终前,和他关系最好的五哥王徽之去见了他最后一面。王徽之回到家,一口血吐出来,不久之后也离世。
    
假如王徽之晚生一个时代,或许能够成为禅宗修行的佼佼者。《世说新语》中记载的“雪夜访戴”和“梅花三弄”这两个故事,可以看作他与“空”的关联。谢安在为侄女谢道韫择婿的时候,其实首选是王徽之,只是因为他太不“入世”,遂另择良婿。但如果我们仔细观察,王徽之的确是那个年代其实很难得的表里如一的“真人”,他的言行没有任何做作的成分,生活中不修边幅,也无意于世俗生活的“进取”,很像是一个寻找生命的实相的人。然而遗憾的是,他没有能够证得本心的明澈。在《万岁通天帖》中,也留下了王徽之唯一的传世墨迹《新月帖》,这封书法流美、笔法多变、细节丰富的书信,同样也是满纸的惨雾愁云:“牵劳并顿、哀催不自胜。”

新月帖
    
在某个湿热的南京的夏日午后,他的心境糟糕透了。这虽然可以解释为“深情”,可是,这不同样是“烦恼”么?如此多的粗大烦恼,果真是“魏晋风度”的仰慕者所期待的么?当我们重读《万岁通天帖》,那字里行间传达的情绪提醒我们,它所承载的,并不仅是语焉不详的某种“文化符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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