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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所沪上知名小学竟由普通家庭主妇创办?她说老师心里不能有“结”,要教好每一个学生

 贺兰山民图书馆 2019-12-13

本文由 吴佩芳 口述 ,张持坚 整理

当年建襄小学

今日建襄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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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建襄小学相距不远的是市重点市二中学,建襄学生考到市二的比较多,入校后老师反映也都不错。市二的校领导觉得‘好奇’,便特意来拜访我,说你们是几所民办学校合并的,生源并不是很好,可为什么学生的成绩和品德比一些老牌的公办学校还好?我说,没什么决窍,就是三个爱:爱学校,爱老师,爱学生;还有六个字:教好每一个学生。”

 ——建襄小学创始人吴佩芳

人物链接

吴佩芳,1930年8月生于苏州,18岁嫁到上海。新中国成立后,她到居委会工作,任居委会文教副主任。1958年起响应党和政府号召,和另两位老师一起创办徐汇区建襄小学。她于1992年退休,被聘为建襄小学名誉校长、上海市教育系统劳模联谊会副会长、上海市普教系统义务讲学志愿者协会副理事长。

吴佩芳

我的老家在苏州,家里很穷。虽然我很想读书,无奈5岁时父亲就去世了,家里生活全靠母亲帮人家洗衣、做鞋维持。尽管这样,母亲还是咬牙让我读到了三年级。可收入实在太微薄了,尤其碰到下雨天,没有人家要洗衣服,家里就会揭不开锅,母亲无力供我继续读下去。

18岁那年我嫁到上海,不久到居委会帮忙。那时居委会向居民代售电影票,我负责收钱,买的人多了,账就算不清。这样的尴尬事一多,迫使我下决心学文化,否则怎么跟上形势为建设新中国出力呢?我报名参加了妇女识字班,白天忙工作,早上、中午忙家务,晚上去上课。我很珍惜读书的机会,从不迟到早退。扫盲结业后,又继续读补习学校,一直到取得初中文凭。

上世纪50年代,扫盲班老师在上课

(上海市档案馆藏)

76个孩子上学没着落,我想挑头办学

1958年的时候,解放初生育高峰期出生的孩子,陆续到了入学年龄,再加上国家动员家庭妇女走出家门参加生产建设,又把小学入学年龄提前了一年,上海的教育资源面临很大的挑战。公办学校本来就数量有限,再怎么挖潜也满足不了需要,不少家长眼看着孩子入不了学,急得团团转。

为了让学龄儿童都能按时入学,党和政府发出了号召:鼓励公办民办“两条腿走路”,充分调动社会民间力量,鼓励大家积极创建民办学校。

1958年,党和政府发出号召,

鼓励社会力量创建民办学校。

图为静安区张家宅民办小学学生整队放学回家

(上海市档案馆藏)

我当时在建襄居委会担任文教副主任,而当时仅我所在的居委范围内六百多户人家中,就有76个孩子的入学还没有着落。我动心了,想挑头办学,为国家分忧、为家长分忧、为不耽误孩子们读书识字出一份力。

我把办校的想法和两个好姐妹殷祖懿江镜蓉说了,她俩都有高中文化,很支持我,同意和我一起干。街道和居委也很赞成。但那时国家困难,不可能把条件创造好了让我们去办学,一切要靠我们白手起家、自力更生,趟出一条路,帮国家把担子挑起来。

我们几个要联合办民办小学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伴随着消息流传的,也有各种各样的议论:“3个文化水平不高、又没读过师范的家庭妇女怎么能把学校办起来呢?”“如果真能办起来,那不是鸡毛也能飞上天了吗?”

对于这些不悦耳的声音,我们几个人憋着一股劲儿,心想一定要做出个名堂来。

建襄小学最初的三位创建者

左起:吴佩芳、江镜蓉、殷祖懿

四个人凑了最初的100元钱

没钱,成了头一道难题。我们商量后决定自掏腰包凑。那时我参加有奖“贴花”储蓄,每月存2元钱,一年有24元,再从买小菜的钱里省出6元。我说:“我出30元。”对于我来说,30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殷祖懿和江镜蓉听了也说,她们也各出30元。联系我们居委会的民警叫段锁春,知道情况后说:“我也出10元,买个大茶桶,好装热水给孩子们喝。”这样,我们有了最初的100元钱。

我熟悉这一带,知道襄阳南路578号有个28平方米的汽车间闲着,可以当教室;汽车间外面有个小院子,可供孩子们活动;汽车间旁边有个楼梯过道,能放下两张小桌子,供老师办公用。于是把那里租了下来。可是汽车间黑黝黝的,光线不好,就请人帮忙开了两扇窗,光照进来了,亮堂了。

当年开在车库里的建襄小学

听说上过的补习学校要淘汰一批破旧课桌椅,我连忙赶过去花了二十几元钱收了过来。木工杨师傅热心地帮助修理,比照孩子们的身高,把桌椅的腿锯短了,以适合儿童用。

周围一些邻居主动帮忙,有的送来毛主席像,挂在黑板上方;有的扫地、抹桌子、擦玻璃;我母亲说:“我帮不上什么忙,上课下课摇铃的事就交给我来做吧。”

但招聘教师却是碰了壁——谁愿意到这么简陋又前景不明的民办学校呢?就连工资也没个说法。招不到,只好我们三个人上了。我当校长,教算术;殷老师教语文;江老师教音乐和体育等。

教育部门核定周边76名学生上我们学校。我们便一家家走访。有的顺利,可有的家里连门都不让进,家长说:“你们又没有经过专业培训,怎么能让我们相信你们能当好老师呢?我们让孩子在家再呆一年,等明年公办小学招生到那里去读书。”我们把学生多、公办学校少的情况好说歹说,总算把家长们都说服了。

第二天就要开学了。天已黑,我们三个都没回家,直奔学校,凑在一起讨论第二天的开学准备工作:第一课怎么上?怎样备课,上课提纲该怎样写……我们一起讨论琢磨,一直折腾到半夜。第二天一早6点钟又赶来学校,生煤炉、烧开水、清扫庭院,做好学生到来的准备。

掌握教育这门科学,光有热情是不够的

开学第一天的情况就给我们泼了冷水。我们把入学的学生分成两个班,上下午各开一班。上午班里应来38个学生,结果第一天只来了二十几个。

第一节是我上算术课,走上讲台,感到有些紧张。我先在黑板上画了两只麻雀代表数字,反复讲解1和2的区别。讲着讲着,备课内容全讲完了,一看时间才过了20分钟,这下有些慌了,只得又重复刚才讲过的话。

就在我在黑板上写算式的时候,一颗小石子“嘣”的一声弹到了黑板上。我一惊,回头一看,一个叫胡海法的学生正拿着弹弓站在凳子上笑。这是个一年级读了3年的留级生,公办学校不要他了,就到了我们学校。

我责问他,他仍然嬉皮笑脸,逗得孩子们大笑,课堂秩序顿时乱了。好容易才使孩子们渐渐安静下来,胡海法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玻璃球,“哗”的一声撒了一地,孩子们又骚动起来。

连环画《人民教师吴佩芳》

接下来是殷老师的语文课。我看秩序还是不好,就和江老师一起进了课堂,分站两边,维持课堂秩序。

一连几天,上课的情形仍未好转。天黑了,我心事重重地走在回家路上,冷不防被从乘凉人群里走出来的张大姐拦住,吵着要让她孩子退学。我诚恳地向她作了解释,她才把气消下去了一些。

街道和居委会知道情况后,和区教育局商议,让我们到公办的建国西路第一小学去观摩听课,鼓励我们认真学习、刻苦钻研,困难是可以克服的。

看来要掌握教育这门科学,光有热情是不够的。铁杵不磨成不了针,自己不学教不了人。观摩听课后我们开了窍,眼界开阔了,思路也活跃了。我们边学边用,先一人讲,两人听,再一起讨论需要改进的地方,然后到课堂上给学生讲,上课的效果提高了,课堂秩序也有了好转。

当年建襄小学部分学生合影

“学生就是我的孩子,

也是你们的兄弟姐妹”

不过胡海法还是常常调皮捣蛋。有人建议把他退回到原来的学校去,我们觉得这样做不好,人家会说:“看,到底是民办学校,孩子教不好就送走。”

我们多次到胡海法家里家访。才知,海法的父母在外地工作,10个兄弟姐妹除了3个大的已在外地工作外,其余7个全靠七十多岁的外祖母照料。老人家叹苦经道:“海法不在家还好,一在家,左邻右舍准来告状。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老师,你们能帮帮忙吗?

我主动找胡海发谈心:“海法,你应该做个好孩子,你已经留级三年了……”胡海法别转头,一声不响。我正等着他回答,谁知一不留神,他扭转身在我脚下撒了一泡尿。我压住火,没有呵斥他,而是用严肃的目光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把头低了下去。接着,撒腿跑了。

第二天,我找了个机会,像昨天没发生过“撒尿”的事一样,和蔼地跟海法说:“吴老师希望你做个好孩子,你也能做个好孩子……”他不吱声,一会儿用脚擦泥地,一会儿用手揉衣角。

《鸡毛飞上天》的故事以吴佩芳为原型人物

几天后,我正在批改作业,忽然听到旁边教室窗外“扑”地响了一声,接着听到了学生们的叫声:“胡海法跳窗跑了!”我马上冲出校门去追。当时正下着大雨,我顾不了那么多,边追边喊:“胡海法,不要跑,小心滑倒了!

胡海法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跑。“海法,淋湿了会生病的!”我紧紧地追着。过了一会儿,我又喊:“你回头看看,老师的衣服都淋湿了!”听了这话,胡海法回过头来看我,停住了脚步。我紧跑了几步,伸手把胡海法拉过来,脱下外衣挡在他的头上,喘着气,喃喃地说:“这样大的雨,你要到哪里去啊?”

回到学校,我替他脱去湿衣、湿鞋、湿袜,擦干头发和身体,套上了干衣服。看到我浑身上下湿透了,水滴在地上湿了一片,他眼睛里流露出自责的神情,轻声说:“吴老师……我以后不这样了。”胡海法主动喊“吴老师”了,我禁不住鼻子一酸,眼泪也快流了出来。

沪剧《鸡毛飞上天》

第二天一早,胡海法到校见到老师,冲口就叫:“吴老师好!”“殷老师好!”“江老师好!”我们高兴极了,对教好胡海法信心更足了。乘热打铁,上课时我们把容易的问题叫胡海法回答,答对了就表扬他。渐渐的,他上课认真听讲,主动举手发言,功课也好起来了。

我有3个儿子,加上爱人和老母亲,一家6口人,居住条件很一般,但比胡海法家要好一些。为了巩固海法的进步,我常让他在我家吃住,和我的孩子一起做功课,不懂的地方我就给他开小灶。我的孩子有时会“吃醋”,说我对海法比亲生儿子还好,有好吃的总先搛到海法碗里。我说,学生就是我的孩子,也是你们的兄弟姐妹。

胡海法的妈妈特地请假从外地回来,到学校来感谢我们:“海法变好了,放学回来就带弟弟妹妹,自觉做功课,自己衣服自己洗,多亏了你们!”

一年学习结束后,胡海法顺利升到了二年级。邻居们都说:“这只‘野鸟’归林了!”

多表扬、多鼓励,孩子会进步的

那时我们每周都要开家长会,在一年级结业前最后一次家长会上,当大家知道建襄小学学生的成绩、品德和教学秩序已经可以和公立小学媲美时,都非常高兴,当初不愿意送孩子来上学的家长则不好意思了。家长们夸奖我们说:“三位老师真争气啊,这么困难的条件下,不仅办起了学校,还取得了这么好的成绩,鸡毛真的飞上天了!

1959年秋季开学,襄五民办小学也合并到了建襄,我们学校的学生一下子增加到了185名。看到那么多孩子,也意味着工作量增加了,但我不觉得苦和累,心里只有高兴。

建襄小学的老师们坐在一起备课

1960年2月,上海召开文教工作会议,我在会上介绍了创办建襄小学的情况,引起了与会代表的热烈反响,掌声响了好长时间,纷纷赞扬我们“鸡毛飞上天”的精神,说我们“把做不到的事情做到了”!

报纸、电台连续报道了我们学校的情况。文艺界的艺术家也到学校来体验生活,不久,一部宣传“位卑不敢忘国忧”的沪剧《鸡毛飞上天》登上舞台,剧中以我为原型的小学校长,由著名沪剧表演艺术家丁是娥饰演。到上海视察工作的周恩来总理也来观看此剧,演出结束后,周总理来到后台,感慨地说:“‘鸡毛飞上天’的精神值得学习,值得发扬光大!

丁是娥主演沪剧《鸡毛飞上天》选段

(可点击播放)

1960年6月,我出席了全国文教工作群英会,受到国家主席刘少奇和总理周恩来的接见。隔了不长时间,刘少奇到上海,找我谈话,称赞我把“两条腿走路”的办学方针贯彻得好,民办学校办得好。就这样,建襄成为了当时全国民办学校的一面旗帜。

1964年7月8日《新民晚报》

关于建襄小学首届毕业生毕业典礼的报道

老师心里不能有“结”,

否则怎么能教好学生呢?

1978年,“文革”结束,由10所民办学校合并而成的“新建襄”成立,并由民办转为公办,我被任命为党支部书记、校长。

风雨过后,我们开始了第二次创业。大家都憋着一股劲。合并进来的学生中有86个是留级生。我给老师们鼓劲,不要怕困难,不要把他们看成是留级生,他们都是可以教好的

1980年2月,寒假后的开学第一天,

当时的上海市教育局领导杭苇来到建襄小学

把重点放到和老师谈心、到老师家走访上。在方振玉老师家,我了解到她父亲在“文革”中被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全家人为此背上了沉重的家庭出身包袱,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抬不起头来。我让学校把这个问题调查清楚,终于把她家这顶莫须有的帽子给摘掉了,心里的阴影被扫除,方振玉和家人又可以轻装上阵了。她说我是她们一家的恩人。我说不用谢我,我只是还了事物的本来面貌,你们把劲用到教育孩子上面去吧

有一天晚上,我到教英文的贝文玉老师家走访,发现她竟然在弄堂的路灯下批改学生作业。我很是纳闷,进了她家里才知道,这是一间亭子间,房间狭小,只有北面有扇小窗,到了夏天特别闷热难耐,所以贝老师只好到外面路灯下批改作业。

贝老师的敬业令我很感动,我房里房外查看了一遍,觉得南面墙上有开窗的条件,就到房管部门提出申请。可他们觉得这种事没有先例,不予理睬。我再次登门申述,他们担心给一家开了,都来找怎么办?我就通过派出所搞调查,有这个要求的只有贝老师一家。这样来来回回跑了不下十几次,终于说服了他们,为贝老师家开了扇南窗。

多年来我养成一个习惯,每天一早站在学校门口,注意观察来上班的老师们的神情。我有这个本事,谁开心、谁不开心、谁有心事、谁情绪不高等等,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来。我就找他们聊,有什么困难帮助解决,有什么疙瘩帮助解开。对年轻老师,我也常和他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们谈朋友,可别忘了带来给我看看哟,我有经验,帮你们把把关。

老师心里不能有“结”,否则怎么能教好学生呢?让老师保持心情舒畅,这是我很注重的一件事,因为这不是他个人的事。

2015年,建襄小学首届毕业生返校合影

成就每一位老师,教好每一个学生

在师生和家长的共同努力下,建襄小学的各项工作都名列前茅,成了上海出类拔萃的小学之一。

当时市二中学是市重点,和建襄小学相距不远,建襄学生考到市二的比较多,入校后老师反映也都不错。校领导归顺康觉得“好奇”,便特意来拜访我,说你们是几所民办学校合并的,生源并不是很好,可为什么学生的成绩和品德比一些老牌的公办学校还好?我说,没什么决窍,就是三个爱:爱学校,爱老师,爱学生;还有六个字:教好每一个学生。

1988年,建襄小学被命名为“上海市实验小学”,成为市属重点小学。学生也发展到一千多名。

退休后的吴佩芳和孩子们在一起

1992年我退休后,被聘为建襄小学名誉校长。担子卸下来了,但我闲不住。名誉校长是个闲职,但我这个名誉校长和人家两样的,我是一把扫帚、一个簸箕地把这个学校办起来的,对建襄的一草一木、每张课桌椅、每扇玻璃窗,我都热爱。

我喜欢往学校里跑,看学生蹦蹦跳跳,看老师忙忙碌碌,听教室里传来学生琅琅的读书声和老师的讲课声,对我来说是最大的享受,也是我最开心和最幸福的时刻。

杂志编辑:王良镭

新媒体编辑:周晓瑛

排版:王冰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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