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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刘起 2005年，诺亚·鲍姆巴赫在《鱿鱼与鲸》这部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中，以一个孩子的视角，讲述父母离婚的故事。在父母失败婚姻中孩子们经历的成长刺痛，似乎比导致父母离婚的中年危机更加醒目，这当然来自于叙述视角的选择。  《鱿鱼与鲸》 十四年后，当鲍姆巴赫以一个男人的视角，在《婚姻故事》中审视自己与前妻的离婚经历，他对于婚姻与爱情，是否有了不一样的理解？  《婚姻故事》 《婚姻故事》讲述一段亲密关系的终结过程。两个曾经相爱的人，在一场离婚官司中，互相攻击，最终以一种不受控制、近乎灾难的方式，走向了分崩离析。 但这并不是一个离婚故事，相反，鲍姆巴赫是通过离婚这件事，重新审视婚姻中的亲密关系，重新认识对方与自己。 《婚姻故事》绝不是一份某些评论所谓的「婚姻劝退指南」，鲍姆巴赫不是否定婚姻与爱情，恰恰相反，他在亲密关系的崩坏中赞美婚姻与爱情。  《婚姻故事》 虽然有不断恶化的关系，持续升级的矛盾、如狼似虎的离婚律师与法庭上不那么体面的互相攻击，但这些残酷的部分，不断被一些温暖的细节一一化解。 比如，妻子拿过菜单并熟稔地帮无法抉择的丈夫点下适合他口味的菜色，丈夫半夜跑去帮妻子维修坏了的大门，妻子看到丈夫头发长了帮他剪发。所有的动作都那么顺其自然、不存芥蒂。 还有一些更细微更不易察觉的瞬间，比如女律师说自己丈夫是自大的混蛋时，Nicole本能地辩驳「Charlie不是这样的」。在律师调节过程中，妻子听到丈夫被夸奖有才华时嘴角不经意的笑意。比如在争吵过程中，妻子仍然称呼对方为「Honey」。  《婚姻故事》 即便是冰冷算计的离婚之战，我们依然能看到两个相爱的人在长期亲密关系中形成的那种默契与熟谙，如同爱的结晶一样，散发微弱但温柔的光芒。 导演鲍姆巴赫对于婚姻，是一种温和、包容、乐观的态度。离婚过程中那些温暖动人的细节，只是导演态度的不经意流露。 更重要的是，导演在讲述这个婚姻故事时，采取了一种复杂微妙的双重叙述角度。他既认同女人，也同情男人，既理解这次离婚的必然性，也惋惜这段亲密关系的美好。  《婚姻故事》 故事的前半部分，以女性立场出发，阐明Nicole提出离婚的原因，呈现她在婚姻生活中的感受，这一部分篇幅较短。 后半部分，以男性视角出发，展现Charlie在离婚过程中的细微感受。作为经历了离婚的男性导演，这一部分必然细节更丰富、情感更饱满。 这一双重视角，是一种对于婚姻与亲密关系更客观的审视，会带来一种理解与认同层面的多样性，但在某种程度上也会导致两性观众认同的错位感。  《婚姻故事》 男性观众更容易同情男主角Charlie，觉得他是无辜的，被妻子单方面宣布离婚，被迫打起来了费钱费时的离婚官司，为了兼顾工作与孩子奔波与两地之间。 女性观众则更容易认同女主角Nicole，理解她对于家庭付出的牺牲，理解她在家庭中如何一点点失去自我存在的意义，理解面对丈夫不经意的轻视时她的失落与难过。 这些由自身的性别经验带来的感受都非常自然，无可指摘。  《婚姻故事》 然而，如果你能意识到导演既同情男人，也同情女人，就能在《婚姻故事》中看到更多微妙的东西、更加复杂的态度。 《婚姻故事》双重视角在比重上的倾斜，天然的来自于导演的男性身份，但却没有形成一种叙事态度上的倾向性。相反，导演不断在女性立场与男性视角之间寻找一种平衡。 女性立场的前半部分，虽然篇幅较短，但却非常简明扼要、直接而有力量。通过寥寥数笔，就表现出这段婚姻存在的问题，以及女性在这段婚姻中那些难言的苦涩。 Nicole离婚的理由，是婚姻关系中两人位置的不对等。这种不对等，首先来自于Charlie作为导演而Nicole作为女演员的身份差异。两人的职业身份在家庭内部转化成一种地位的不平等，以及一种不容易察觉但时刻存在的打压。  《婚姻故事》 Nicole问Charlie自己出演剧集的试播集怎么样，Charlie回复，我又不看电视。讽刺的是，他说这句话时正好在看电视。Charlie只是通过我不看电视表达了对于电视剧这种大众文化产品的轻蔑，这表面看来是知识分子的清高，却暗含他对于妻子表演事业不自觉流露出的忽视。Nicole听到丈夫评价后，在房间压抑的哭了出来。 对比离婚过程中Nicole听说Charlie获得麦克阿瑟奖时由衷的兴奋，以及她在一次次谈话中对丈夫才华的赞赏，我们很容易看出在这段婚姻关系中Nicole是弱势的一方。 虽然Nicole的篇幅比较少，但影片中对于婚姻关系最掷地有声的几段台词，都来自于妻子的段落。Nicole累积多年的压抑，在跟离婚律师的谈话中，被释放出来，这一大段的独白，呈现了妻子在这段关系中受到轻视与丧失自我的痛苦。 女性的自我牺牲，之所以难以言说，是因为这种牺牲往往以家庭和爱的名义发生。  《婚姻故事》 女律师的大段独白，犀利地指出了这种隐含的不平等。社会要求母亲的角色是完美的，不原谅母亲的任何小过错，但对于父亲这一角色，却异常的宽容。  《婚姻故事》 除了Nicole与律师这两段独白，一些看似温情平和的段落，也暗暗指出了这种不平等一直存在。 比如影片一开始两人互相写出对方的优点，这一段落看似甜蜜、深情、温暖，但如果对性别问题足够敏感，就会发现这段叙述中所包含的不平等权力关系。 妻子不关柜门、脱了鞋不放到原位，虽然在爱的滤镜中可以原谅，但依然是她的问题（后面在吵架中变成了对妻子邋遢的指责）。而丈夫会做饭、熨衣服、不发脾气，都是闪闪发光的优点。 妻子的优点是耐心陪孩子玩、给丈夫孩子剪头发。而丈夫的优点是有才华、性格坚定、与同事的相处之道。 可见，即便Nicole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女演员，她被丈夫所指认的优点，依然来自于她在家庭中的贡献——她作为妻子和母亲的价值。而Charlie的优点则来自于他的事业、他的社会关系、他的性格与才华——他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价值。  《婚姻故事》 强势的女律师看起来咄咄逼人以至于显得有些恶毒，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在这种不平等的婚姻关系中一直被遮蔽的问题。比如，女性的需求永远是被忽视的。 Nicole想当导演，Charlie总是回答「下一次吧」。为了Charlie的工作可以全家去国外半年，却不能按Nicole的意愿回洛杉矶住一年。女律师指出，当Nicole提出自己的意愿时，就是漫不经心的讨论（discuss），而当Charlie提出意愿时，则是郑重其事的协商（deal）。 虽然两人婚姻关系一直是由男性主导，男性是主动强势的一方，女性是被动弱势的一方。 但在离婚过程中，这种权力关系被彻底逆转了过来。离婚由女性主导，男性变成了被动弱势的一方。男性想要挽回，女性却决然要离开。 《婚姻故事》 后半部分，以男性视角对Charlie在离婚过程中的处境和感受进行了细微的描述。很多观众会因为这些段落对他产生同情，也会对Nicole此时表现出的冷酷决绝感到不解甚至不快。 后半段几乎没有表现Nicole与孩子相处的段落，而是用大量叙事篇幅呈现Charlie照顾孩子。但这并不是因为导演更倾向、更同情男性。 Charlie在照顾孩子、陪孩子玩时的笨拙忙乱、手足无措，恰恰表明了，这之前的婚姻生活中，这些陪伴孩子的家庭责任大多由妻子承担。创作者通过Charlie的不熟练，来衬托出Nicole之前在家庭中的付出。通过Nicole此时的缺席和Charlie此时的尴尬处境，来表明过往婚姻生活中Charlie的缺席。 《婚姻故事》 这一处理方式显然与《克莱默夫妇》中父亲照顾儿子的段落一脉相承。但《克莱默夫妇》中那些戏剧性过于强烈的段落，比如父亲做早餐、讲故事、看儿子演出、抱着受伤的儿子狂奔的段落，都显得太过功能性、太刻意了，浓缩简化成了一段「完美父亲成长史」。 而母亲角色却沦为一个女权运动的符号，一个女性追求主体性的表征，女性的困惑与挣扎都显得那么表面化。 《婚姻故事》中，离婚决定如同一个转折点，将两人的关系逆转了过来，在离婚过程中国中呈现在婚姻中两人缺失的部分。在婚姻中Nicole是失语的一方，而她对律师的那段独白，也表明她开始表达自己的感受、追求自己的意愿。 婚姻中，Charlie总是能说出自己的意见，发出自己的声音，在离婚中，他则变成默默照顾孩子的一方。这种带有苦涩的幽默感，也来自导演叙述故事时主动设置的女性立场与男性视角之间的冲突。 很多探讨婚姻关系的电影，都多少涉及了个体价值与亲密关系之间的矛盾。但《婚姻故事》在这一点上走得最远。 伯格曼的《婚姻生活》中，女性是被动的接受男性的出轨和离婚要求，《克莱默夫妇》中，全职母亲为了家庭牺牲了自己的个体追求，只能通过牺牲家庭、离家出走，重新找回自我。 几十年后的这部《婚姻故事》，依然有男性的出轨与女性的牺牲这些问题，但核心矛盾却不再相同。 《婚姻故事》 影片没有刻意强调Charlie的出轨，出轨显然不是两人离婚的决定性理由，Nicole也没有对这个过错耿耿于怀。即便吵得天翻地覆，两人依然爱着对方。即便在双方离婚律师的不择手段中，两人依然保有对对方的善意与不忍。 很多观众在观看过程中，同Charlie一样，觉得这段感情是可以挽回的，但最终的分手，恰恰体现出《婚姻故事》在探讨婚姻关系上走得更远。 一个女性，在依然爱着对方的时候，能够决然从一段幸福的婚姻关系中抽身离开，这其中包含的勇气和力量，是超乎想象的。女性对于主体性的追求，超越了对于幸福家庭的需求。这是《婚姻故事》超越之前婚姻电影的地方。 《婚姻故事》 而在离婚之战中，我们也明白了片名《婚姻故事》（Marriage Story）的含义。人类行为的同一片段，能以许多不同的方式进行概括，原本温暖、琐碎的婚姻生活细节，在律师的讲述中，被转换为了一种带有目的性（攻击性）的叙事。 复杂、多维度、多层次的婚姻生活，变成了一种关于婚姻的冰冷叙述。 《婚姻故事》 鲍姆巴赫的这部《婚姻故事》，灵巧、细腻、微妙、轻盈，以至于看起来有一点摇摆不定。对婚姻悲观的人，很容易在其中看到婚姻中残酷、不堪、脆弱的部分，而乐观的人，却能够在这种崩坏中，找到某种温暖、笃定、坚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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