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尹子曰: 非有道不可言,不可言即道,非有道不可思,不可思即道。 天物怒流,人事錯錯然,若若乎回也,戛戛乎鬥也,勿勿乎似而非也。 而爭之,而介之,而哯之,而啧之,而去之,而要之。 言之如吹影,思之如镂尘。聖智造迷,鬼神不識。 可言可思的,是“名相”,是一種特定條件下的相對狀態,是變化中的一環。 正是可言可思的“名相”,將萬物從周而復始的變化鏈中取下來,固化為生而如此的恆定概念,被世人所認知和記憶。 碳元素,在空氣中以二氧化碳形式存在;經光合作用轉化為植物纖維及蛋白;經消化吸收轉化為動物肌肉與脂肪;經呼吸作用代謝為二氧化碳重新回歸空氣中。 二氧化碳、植物纖維蛋白、動物肌肉脂肪,是“名相”的維度;粗糙而多變。 碳元素,是道的維度;精微而守恆。 以名相求道,若竹籃打水;時時用道卻不可知,不可得。 從名相的角度,天地萬物永遠在變化。 人們在變化中互相拉扯,組成了一股奔騰不息的巨大洪流,將一切裹挾其中,飄來蕩去,互相撞擊,煩惱痛苦。 痛苦不堪的人們,試圖在洪流中抓住一條船,逃離旋渦。於是見船就上,但大部分的船都漏水,人們卻毫無察覺,牢牢抓住不斷沉沒的船。直到再次陷入旋渦才驚慌失措的去尋找下一條船。 永無止境。 有人死在旋渦中,有人死在沉船內,有人死在尋找的路上。 權力、知識、計謀、科學、金錢、享樂、信仰……都是人們牢牢抓住的船。 究竟哪艘可以駛離旋渦,哪艘即將沉沒? 以名相求船,所得皆破船,即使是聖人留下的言教亦是如此。 只有超越名相,內觀本心,才有可能登上那條真正的船。 惟不可為,不可致,不可測,不可分,故曰天曰命曰神曰元,合曰道。 不可為,能為之我與可為之事融為一體; 不可致,能致之我與可致之所融為一體; 不可測,能測之我與可測之物融為一體; 不可分,能分之我與可分之境融為一體。 如此證悟道的純然一如境界。 道的境界中,天地萬物與我渾然無分,因此又稱之為“天”,即“天人合一”; 道的境界中,天地萬物皆受其統而運行不悖,因此又稱之為“命”,即“領命而行”; 道的境界中,慾望之魔不起,煩惱之苦斷除,因此又稱之為“神”,即“神能降魔”; 道的境界中,可以出生一切物質外相和有為之境,因此又稱之為“元”,即“根本源頭”。 曰: 無一物非天,無一物非命,無一物非神,無一物非元。 物既如此,人豈不然。 人皆可曰天,人皆可曰神,人皆可致命通元。 不可彼天此非天,彼神此非神,彼命此非命,彼元此非元。 是以善吾道者,即一物中,知天盡神,致命造元。 學之,徇異名,析同實。 得之,契同實,忘異名。 天,無不覆;命,無可違;神,無能礙;元,無不生。 都是道不同角度的境界。 物與人從道中出生,最初與道融為一體。 隨後因無明所障而有了“我”的概念。 以“我”的視角,把自己從一體的大道中抽離出來; 以“我”的視角,將其他物與人也從一體的大道中抽離出來,放在了“我”的對立面。 從此我與他人、萬物、天地對立起來。 在對立中,外境被分化出我所貪愛的境界和我所排斥境界。 貪愛的,不得不去追求、歡喜、緊握;排斥的,不得不去反抗、厭惡、無視。 無時無刻被對境拉扯著起心動念,不能自主。 變得不能容,不能用,不能通,不能盡。 變得非天,非命,非神,非元。 但,道一直都在,只是被重重厚重的念頭和情緒掩蓋起來。 人們只能看到表層的念頭和情緒,並用概念和記憶不斷強化鞏固它們,令它們成為彰顯自我存在感的堅實證明,成為我與他人不同的個性化標籤。 真的牢不可破麼? 浮層再厚,亦有間隙。 如同電影,一幀幀圖片連貫高速播放,就會被人腦認知為一個整體性的動態場景。如果人腦運轉速度快過放映機,會看到每幀圖片以及之間的間隙,看到原來間隙中的空白膠片才是影片的本質。它可以被刻錄上無數種影片塗層,也可以被洗回空白膠片。膠片始終在那裡,只是被層疊的圖片覆蓋起來。 憑藉甚深的定力,人可以看到念頭之間的間隙。 透過間隙,找到不生不滅的本源大道,得其實而忘其名。 曰: 觀道者如觀水,以觀沼為未足,則之河之江之海,曰水至也,殊不知我之津液涎淚皆水。 水,是沼澤、河、江、海、津液涎淚的本體; 沼澤、河、江、海、津液涎淚,是水的功用。 求道者,不應以大小量道;否則得之江海,而失之津液。 求道者,不應以功用認道;否則得江海之遼闊,而失津液之潤體。 求道,當見水之本體,如此可生出一切功用。 曰: 道無人,聖人不見甲是道乙非道。 道無我,聖人不見己進道己退道。 以不有道,故不無道;以不得道,故不失道。 道,是純一的境界,能知的我與所知的境融為一體。 沒有所知的境,自然沒有一種境叫「道」,也沒有一種境叫「非道」,更沒有一種境叫「甲道」或「乙道」。 沒有能知的我,自然沒有「我」的位置,更沒有進與退的立足點。 能求的道與求道的我,消融合一時,才是真正的”得道”。 曰: 不知“道”,妄意卜者,如射覆盂。 高之,存金存玉;中之,存角存羽;卑之,存瓦存石。 是乎,非是乎,惟置物者知之。 世人思維判斷,以自身的經驗和知識為標尺。 但再豐富的經驗,再淵博的知識,也無法涵蓋世上所有的經驗和知識。 以此為標尺去量世間之事,必然有失準之時。 好比玩射覆這種賭博遊戲——玩家去猜測主人碗中所藏之物。 富貴玩家,猜碗內是珠寶美玉;普通玩家,猜碗內是牛角鳥羽;貧賤玩家,猜碗內是磚瓦土石。 猜來猜去,不離自己的視角。 如此猜法,十賭九輸。 想贏,首先要擺脫自己的視角,站在主人的角度去思考。 以他的性格、身世、愛好、經歷去成為他。之後,你此時此刻會放置的東西,就是他在碗內所藏之物。 曰: 一陶能作萬器,終無有一器能作陶者能害陶者。 一道能作萬物,終無有一物能作道者能害道者。 陶土可以燒製出萬種器物,呈現出萬種形態和功能。 而陶土的本質,從未因一器而增減。 不因堅硬之器而變作銅鐵,不因柔軟之器而變作沙土,不因艷麗之器而變作花草,不因樸素之器而變作骨角。 道也如此。 道可以出生萬物,呈現出萬種形相和特質。 而道的本質,從未因一物而增減。 曰: 道茫茫而無知乎,心傥傥而無羁乎,物迭迭而無非乎。電之逸乎,沙之飛乎。 聖人以知,心一,物一,道一。三者又合為一。 不以一格不一,不以不一害一。 道,無邊無際,渾然一體,其中沒有任何相狀可被辨認和感知。 道中生出了能感知的心。 心如實地感知著一切境界,而從不留戀任何一個境界,無拘無束。 人感知到心中的境界,并留戀其中,將種種高下境界認知為萬物。 萬物更迭不休,瞬息萬變。 閃電,橫空劈出,轉瞬即無,天空依舊是那個天空。 沙子,風吹蔽日,沙落日現,太陽依舊是那個太陽。 聖人明白,萬物雖然變遷,心的本體不變;心雖然在感知,道的本體無知無境。 道生心,心生物,三者功用不同,卻同為一體。 如同一棵樹,樹根、樹幹、樹葉本為一體。 不因為同一棵樹,而否定樹根、樹幹、樹葉的差異性; 也不因為樹根、樹幹、樹葉的不同,而否定樹的一體性。 曰: 以盆為沼,以石為岛,魚環遊之,不知其幾千萬裡而不窮也。 夫何故?水無源無歸。 聖人之道,本無首,末無尾,所以應物不窮。 用一個大水盆養魚,中間放塊大石頭作假山,魚終其一生圍著盆游,幾千萬里依舊樂此不疲。 這條魚可笑麼? 可笑。 因為你在盆外, 看得到這盆水的全貌。 它在盆內, 以為自己活在一條無盡的長河中。 我們何嘗不是這條可笑的魚。 活在一個自己看不到的盆里, 經歷著無盡的歡樂與痛苦, 以不同形式重複著同一個圈。 聖人看我們,如同我們看盆中的魚。 飽含著憐憫與無奈。 即便他充滿真誠的告訴我們——你其實活在“盆”里繞圈子。 又有多少人會相信。 畢竟站在盆里,始終是看不到盆的。 那條魚,也永遠不會相信自己被困在侷促的水盆中; 寧願自豪地告訴子子孫孫——咱們時代住在一條無盡的大河中,裡面有吃不完的食物和看不完的風景。 曰: 無愛道,愛者水也;無觀道,觀者火也;無逐道,逐者木也;無言道,言者金也;無思道,思者土也。 惟聖人不離本情而登大道。 心既未萌,道亦假之。 「聖人不離本情而登大道。」 不離本情,可為聖人,可登大道。 本情,即情之本。 情之本,在心;心之末,在情。 心動而生情。 心的五種動態,化做五種情。 一動為水。 水動於下。 下為凡境,為物,為慾。 由慾生貪,由貪生愛,由愛而執有。 二動為火。 火動於上。 上為聖境,為神,為空。 由空厭物,離物住觀,由觀而執無。 三動為木。 木動自下而上,自凡境逐聖境。 逐聖人之行,而厭棄凡夫之境。 由逐而執偏。 四動為金。 金動自上而下,自聖境教化凡境。 教化,因言而成。 言聖人教化,而浮於表相,失自本心。 由言而執妄。 五動為土。 土動於中,可上可下。 雜凡聖之言行,而生思。 何時思上,何時思下? 思生於己慾,慾利則思下,慾德則思上; 不由自主,為境所遷。 執於水、火、木、金、土,則迷於情,而不見心之本體。 聖人,無論見到如何高低境界,無論表現如何喜怒外相;心不曾動,不離本情。 而心,又是道所生。 登大道的聖人,眼中連心都沒有,更沒有心所生之情。 一切皆是假名。 只因世人眼中有情,聖人假名立情; 賢人眼中有心,聖人假名立心。 道亦假名, 為迷人而立。 曰: 重雲蔽天,江湖黯然,遊魚茫然,忽望波明食動,倖赐於天,即而就之,渔钓毙焉。 不知我無我而逐道者亦然。 天者,心之本體。 重雲者,心動而生之境——我之境、物之境、情之境、思之境……。 重雲蔽天後,只見分別對立的外境,而不見純然一體的本心。 迷於外境,只見其一,不見其全; 或見利之為利,不見利中之弊;或見弊之為弊,不見弊中之利。 魚於暗湖,不見全體; 只見魚餌,不見餌中之鉤。 逐於利,而斃於弊; 不知,利弊一也。 逐道之人,或知聖之為聖,不知聖中之偏; 或知凡之為陋,不知凡中之道。 逐於聖,而斃於偏。 不知,聖凡一也。 曰: 方術之在天下多矣,或尚晦,或尚明,或尚強,或尚弱。 執之皆事,不執之皆道。 事者,職也,道之用也。 進入具體的場景,解決具體的問題。 方術,用來解決什麼問題呢? ——求道的問題。 求道之人,稟賦千差萬別,適合的法門自然也千差萬別。 遇聰明之人,以晦澀引其入門,以定其傲慢之心。 遇淳樸之人,以明直引其入門,以啟其混沌之心。 遇怯懦之人,以果敢引其入門,以堅其搖擺之心。 遇莽撞之人,以柔和引其入門,以溶其固執之心。 以方術為道者,無時無處固執其術,無論習氣稟賦皆推行之。 所得之“道”,皆為末事,徒增迷惑。 以方術為方術者,因時因地而變通行事。 所行之“事”,皆可達道,破迷解惑。 曰: 道終不可得,彼可得者,名德不名道。 道終不可行,彼可行者,名行不名道。 聖人以可得可行者,所以善吾生;以不可得不可行者,所以善吾死。 假設,道是火。 可得,為生火的材料。 可行,為生火的方法。 材料多種多樣,有些易燃如柴,有些難燃如石,有些不燃如水。 人,本身就是塊材料,一塊修道的材料。 把自己變成更易燃的材料,即名“有德”。 易燃的“德”有很多種——仁、義、禮、智、信、慈、悲、勇、善……。 不同的材料,有不同的生火之法。 或鑽木,或火鐮,或火機,或天雷,或渥堆……。 尋找最適合自己的生火之法的過程,稱為修行。 或打坐,或誦經,或觀息,或冥想,或煉丹,或修心,或剛,或柔,或頓,或漸……。 但無論材料變得多麼易燃,方法變得多麼純熟,終歸得不到火。 生,則火在;不生,則火滅。 得到的,只是材料和方法。 縱然生火極其純屬,縱然保火常燃不滅,始終憑藉著材料與方法。 聖人看穿了火的虛妄性,知道火並不在材料中,也不在方法中。 原來火無處不在,遍及虛空。 條件具足,火從虛空中現形;條件不在,火重歸於虛空。 活著時候,聖人以德行,教化世間,示現大道之功用。 死去之後,聖人以空性,離世合道,示現大道之本體。 聖人,動靜、剛柔、生死,無非道。 世人,執其動,執其靜,執其剛,執其柔,執其生,執其死,執其德,執其行,皆迷而失道。 曰: 聞道之後, 有所為有所執者,所以之人; 無所為無所執者,所以之天。 為者必敗,執者必失。 故聞道於朝,可死於夕。 賢人聽聞道法,信以為實,奉為圭臬,時時行之。 賢人雖觀物無常,事無常;卻不知所觀之法,亦無常。 終不入聖流。 聖人聽聞道法,無所得,無所執,無所必為,無所必不為。 應世人之因緣而言,應事物之理性而行。 終不出聖境。 「聞道於朝,可死於夕。」 並不是說問道後,就可以去死了。 聖人之所以可以合道,以其無我; “我”既不存,則無我可生,無我可死。 生死一如。 生有何戀,死有何懼? 不戀不懼,何必朝夕? 轉瞬即死,可也。 有戀有懼,何可朝夕? 百年而死,終不捨。 曰: 一情冥為聖人,一情善為贤人,一情惡為小人。 一情冥者,自有之無,不可得而示。 一情善惡者,自無起有,不可得而秘。 一情善惡為有知,惟動物有之。 一情冥者為無知,溥天之下,道無不在。 情者,心之動。 動一念之惡,則為一念之小人。 動一念之善,則為一念之賢人。 念念相續,積以成習,而為一生之小人,一生之賢人。 聖人常住本情,善惡之念皆不起。 聖人,無論如何彰顯善惡,其如如不動的本心卻不得示人。 世人,無論如何掩蓋善惡,其善惡有別的情念卻無從隱秘。 有知,則有分別; 有分別則生善惡; 愛善境,棄惡境; 心無片刻寧靜,道無一絲可得。 無知,則無分別; 無別則泯善惡; 善境用之,惡境用之; 心無剎那起伏,道無一絲可離。 曰: 勿以聖人力行不怠,則曰道以勤成。 勿以聖人堅守不易,則曰道以執得。 聖人力行,猶之發矢,因彼而行,我不自行。 聖人堅守,猶之握矢,因彼而守,我不自守。 聖人的力行、堅守,與凡夫的力行、堅守,有何區別? 凡夫有欲。 欲求時,不得不勤,不得不力行不怠。 排斥時,不得不執,不得不堅守不易。 聖人無慾,而常隨道勢。 勢來時,不得不勤,不得不力行不怠。 勢去時,不得不執,不得不堅守不易。 凡夫以欲行,以欲守; 是其自行自守; 力有餘而成,力耗竭而敗。 聖人無欲,因道而行而守; 是道行、道守。 行之如發矢,雷霆萬鈞,勢在必行。 守之如握矢,蓄勢待發,勢在必守。 曰: 若以言行學識求道,互相展轉,無有得時。 知言如泉鳴,知行如禽飛,知學如撷影,知識如計夢。 一息,不存,道將來契。 何謂「一息」? 一者不二,息者不生。 「不二」。 人我不二,心境不二,善惡不二,聖凡不二。 「不生」。 分別不生,知見不生,求道之心不生,逐利之心不生。 「一息」。 則聖人之言行學識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如此生心,如此言行,無不契道。 若在「二境」與「生心」中,去輾轉揣摩聖人之意,無異於緣木求魚。 曰: 以事建物則難,以道棄物則易。 天下之物,無不成之難而壞之易。 事,藉由能力、經驗、技術等所成就。 有順勢之事,有逆勢之事。 順勢建物,如周文王筑靈台; 民心所向,爭相營造,一日即成。 可謂至易。 順勢棄物,如武王伐紂; 臨陣倒戈,身死臺焚。 可謂至易。 逆勢建物,如商紂王筑鹿臺; 剝民膏脂,死傷人丁,七年乃就。 可謂至難。 逆勢棄物,如周道中落; 危而不絕,臺立千載。 可謂至難。 順勢之事,道成之;逆勢之事,人謀之。 天下之物,成壞以天道,無不易;成壞以人事,無不難。 曰: 一灼之火能燒萬物,物亡而火何存; 一息之道能冥萬物,物亡而道何在。 火之所以存在,因為有萬物可燃。 萬物燃盡後,火無法存在,也不需要存在。 道之所以存在,因為有迷人可覺。 迷人覺悟後,道無法存在,也不需要存在。 原本就沒有道。 有了迷人,才有了可覺之道。 得道後發現,萬物並未存在過,道並未存在過。 曰: 人生在世,有生一日死者,有生十年死者,有生百年死者。 一日死者,如一息得道;十年百年死者,如歷久得道。 彼未死者,雖動作昭智,止名為生,不名為死。 彼未契道者,雖動作昭智,止名為事,不名為道。 這裡的“死”,不是身死。 而是心“死”,心不動,情不生。 修道之人,無論用什麼法門,無論用多久的功夫,只為“心死”。 一日“心死”,名為頓悟;十年百年“心死”,名為漸悟。 法無頓漸,人有利鈍。 心未死者,無時無刻觸境生情,縱然言行智慧且高尚,也不過是凡夫之事。 心已死者,心無所住分別不生,無論言行智慧或愚魯,都不失為聖人之道。 曰: 不知吾道無言無行,而即有言有行者求道。 忽遇異物,橫執為道。 殊不知,捨源求流,無時得源; 捨本就末,無時得本。 聖人雖有言有行,但所言所行皆應凡夫我執而發。 若聖人遇聖人,則無言可言,無行可行。 求道之人,若迷於微言妙行,則不見大道。 言行縱然高深玄妙,不出有形境界; 離形去境,方可反末歸本,溯流復源。 曰: 習射習御習琴習奕,終無一事可以一息得者。 惟道無形無方,故可得之於一息。 射之中,有射手,有靶子,有射術。 御之中,有車夫,有馬車,有御術。 弈之中,有棋手,有對手,有弈術。 皆是對境。 無論如何技藝精湛,始終逃不出人我之別、高下之分。 而道,無對境,無分別,無高下。 曰: 兩人射相遇,則巧拙見;兩人奕相遇,則勝負見。 兩人道相遇,則無可示。 無可示者,無巧無拙,無勝無負。 事上有高下,道中無差別。 既然無差別,那聖人如何射箭呢? 一箭射出,總會有中與不中,巧與拙吧。 聖人的無巧無拙,準確說是無必巧無必拙。 若以惡人為靶,聖人示巧,必中; 若以善人為靶,聖人示拙,必失。 以巧拙勝負覓聖道,道終不可得。 曰: 吾道如海,有億萬金,投之不見;有億萬石,投之不見;有億萬污秽,投之不見。 能運小虾小魚,能運大鲲大鲸。 合眾水而受之,不為有餘;散眾水而分之,不為不足。 道,出生一切,包容一切。 貴重如金玉,容之;平凡如土石,容之;低賤如污穢,容之。 包容,並不是因為TA大,而是因為TA無別。 在TA看來,金玉、土石、污穢,是平等無差別的。 所謂“有容乃大”,並不是“大才能容”。 很多人混淆了容的邏輯,逢人就說“有錢了就去做善事”,“有時間了就去修行”,“父母老了一定好好孝敬”……。 如此的“大才能容”,是何等的愚癡,何等的可笑。 殊不知,自己離“容”越來越遠,離“大”越來越遠。 而無分別,自然能容,自然能大。 汪洋能大。 因其無分別,不棄小魚如鯨鯤,不愛鯨鯤如小魚。 故可納萬千江河而入,可散億兆雨霧而出。 道之大,甚於汪洋;道之容,甚於汪洋。 曰: 吾道如處暗。 夫處明者不見暗中一物,而處暗者能見明中區事。 處明者,見明不見暗。 如凡夫,見所愛,而不見所惡。 處暗者,所見皆明。 如聖人,平等視物,無愛無惡。 此平等,并不是追求斷滅的偏空法。 而是在肯定萬物的差別相的同時,又不迷於差別相的大平等。 曰: 小人之權歸於惡,君子之權歸於善,聖人之權歸於無所得。 惟無所得,所以為道。 權者,秤砣,可以衡量萬物的輕重。 小人以利為權,能稱出得失,卻稱不出善惡; 君子以德為權,能稱出善惡,卻稱不出大道。 聖人以無我為權,既稱不出得失,也稱不出善惡; 卻能稱出大道。 曰: 吾道如劍,以刃割物即利,以手握刃即傷。 劍,可以斬斷萬物。 去斬斷求道路上的我執,則無往不利,直登大道。 去斬斷求欲路上的阻礙,則我執愈重,離道愈遠。 曰: 笾不問豆,豆不答笾,瓦不問石,石不答瓦,道亦不失。 問欤答欤,一氣往來,道何在。 是籩就踏實做籩的事,不要操心豆的職責; 是豆就踏實做豆的事,不要操心籩的職責。 是瓦就踏實做瓦的事,不要操心石的職責; 是石就踏實做石的事,不要操心瓦的職責。 踏實於自己本分時,道就在其中。 著於外境而起心動念,見貴生慕,見賤生棄,永不見道。 曰: 仰道者跂,如道者骎,皆知道之事,不知道之道。 是以聖人不望道而歉,不恃道而豐,不借道於聖,不贾道於愚。 事有高下。 凡夫以道為至高之境,於是仰之逐之。 卻不知,自己所輕賤排斥的至低之境,也是道。 道無高下。 聖人不慕高行而自損,因緣未到罷了;不侍己功而自滿,因緣具足罷了。 不止看到聖人身上的道,也看到凡夫身上的道。 「一切聖賢,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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