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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词消费中获益

 杏坛归客 2019-12-15

我对诗词的消费,大致可分三个时期。

一是初中时代。我上的初中是渠县二中,很幸运的是师遇很好。有一位地理老师年轻时当过宪兵,走遍东西南北,他随手画图,出口成章,讲的是活的地理。在讲到大西北时,当堂吟诵《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那一刹那使我爱上了唐诗。父母许愿送礼物时,我提的要求都是书名,《唐诗一百首》《宋诗一百首》《毛主席诗词十八首讲解》等等,县城里买不到,大人就托老友从省城寄来,《唐诗一百首》则是母亲出差带回来的,上面有她的题字,在我的名字前特别加上了“热爱学习的”这样一个定语。

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凭唐诗结识的,初二时有位插班生叫朱定中,晚自习时串到我的座位上来,在煤油灯下,和我比赛背诵唐诗。一来二去,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很快他就在黑板报上发表了一首“七律”,前两句是“渠县二中何处寻,南桥头上树森森”,中间不记得了,结尾是“试看明日栋梁材,定是而今校里人。”虽属板报体,却令我羡慕。

也就在那个时期,我读了大部分《沫若文集》,郭沫若诗文对我的诗歌和文体观念有很大影响。我非常喜欢他那些原创的粗暴的而又生气勃勃的诗篇,喜欢《立在地球边上放号》《晨安》《匪徒颂》《天狗》超过喜欢《地球,我的母亲》和《炉中煤》。吴冠中说,一般的作品是娱人耳目的,伟大的作品是震撼心灵的(大意)。美国诗人艾略特则说,以审美的标准评价艺术性,以超审美的标准评价伟大性。我觉郭沫若的那些诗就是震撼心灵的,须用超审美的标准来评价的。郭沫若是一个极有魅力的诗人,他善养浩然之气,他的诗充满内在韵律:

我是个偶像崇拜者哟!

我崇拜太阳,崇拜山岳,崇拜海洋!

我崇拜水,崇拜火,崇拜火山,崇拜伟大的江河!

我崇拜生,崇拜死,崇拜光明,崇拜黑夜;

我崇拜苏彝士、巴拿马、万里长城、金字塔;

我崇拜创造的精神,崇拜力,崇拜血,崇拜心脏;

我崇拜炸弹,崇拜悲哀,崇拜破坏;

我崇拜偶像破坏者,崇拜我;

我又是个偶像破坏者哟!(《我是个偶像崇拜者》)

他的诗有一种内在的逻辑性,不知不觉地就从一端走到另一端。没有人比郭沫若把激情表达更好的了。“惠特曼哟,惠特曼哟,太平洋一样的惠特曼哟”,他的诗是无可仿效的。在别人已是摸到天的感觉了,不知为什么他回顾起来还是那样的不满。郭沫若的诗论,关于诗是写出来而不是做出来的说法,关于内在律的说法,关于高潮时的生命最够味的说法,都深深影响了我。

二是知青时代。这个时期我最喜欢的是泰戈尔和陶渊明。我原以为要当一辈子农民,为了匀出读书的时间,就选了渠县鲜渡河边的金锣公社,那里是一片平坝和沙地,一锄下去锄头叶子自己往地里钻,劳动强度不大。不像山地,一锄下去金星飞溅、鬼火直冒。虽然当地民谣有“嫁女莫嫁大河边/一季萝卜一季烟/大水来了喊皇天——”,但我不信这个邪。沙地好种花生、种萝卜、种烟,清晨四点出工,八点收工,下午五点再出工,白天有八九个小时自由安排,在堂屋里拖根板凳就可以观书。大水几年一至。即使大水来了,还有政府救济呢。乐得“虚室有余闲”。可以“流观山海图”。马克思关于人的解放尺度是自由支配的时间的思想,深入我心。

谁是古代第一诗人?没有一致的答案。许多人认为是杜甫,更多的人认为是李白,还有人还扯上屈原。苏东坡认为是陶渊明。郭沫若真正的想法和苏东坡一样,他说,陶渊明有深度的透明,李白只有平面的透明。我自己喜欢陶渊明,则是喜欢陶诗的境界。

自魏晋以来,诗人苦苦思索生命价值和人生意义,都走不出人生的苦闷,从十九首到曹植、阮籍,表现出严重的心理失衡。而全部陶诗告诉我,生命价值和人生意义不在别处,在回归自然、在自食其力、在天伦之乐、在为乐趣而读、在为回报而写、以审美态度对待人生,他就这样找回了心理平衡。读懂陶诗,对于知青时代的我来说,是太重要了。人说陶诗似淡实腴,我看到了似淡实腴的本质。香港作家董桥有一段话甚合我意:“艺术刻划国破家亡的哀思,并非一定扣人心弦。陶渊明的作品没有直写东晋灭亡之痛,笔下反而处处追摹大自然的和谐关系,婉转表现虚无而温馨的恕道,其感染力竟然世世代代缕缕不绝。”泰戈尔与陶渊明在本质上非常接近,他自己说过,自然界是他亲密的同伴,她手里藏了许多东西,要他去猜。“泰戈尔的猜法真是奇怪!凡是她给他猜的东西,他没有不一猜就中的。”(郑振铎)陶渊明写《挽歌诗》《自祭文》,自然地看待生死,《吉檀迦利》有一首诗,可以为之阐释:

当死神来叩你门的时候,你将以什么贡献他呢?

呵,我要在我客人面前,摆上我的满斟的生命之杯,我决不让他空手回去。

这才真是视死如归,死而无憾——“满斟的生命之杯”就象征着无憾的人生。

在插队落户的三年半里,我和农民相处甚为融洽。因为我和他们一样干活,干一样的活。每逢农闲和雨天,便有知青朋友来串门谈天,交换藏书。完全领略到“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辄披衣,言笑无厌时”、“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乐趣。那时虽然也有迷茫,但总的感觉是乐观的——因为年轻,自信有足够的时间看到世界的改变。

诗歌见识有多大,平台就有多大。陶诗见识大,所以平台大。

在知青时代我还抄了一些书,有两种是诗词类的工具书,一种是王力的《汉语诗律学》,一种是张相的《诗词曲语辞汇释》,因为买不到,借来就抄。清人李葂有《题雅雨师借书图》云:“旋假旋归未得闲,十行俱下片时间。百城深入便便腹,直抵荆州借不还。”我是充分体会到抄书的乐趣的。

三是研究生时代。我上大学(工农兵学员)念数学,却考上了文革后安徽师大招收的第一批唐宋文学研究生,该专业当年共录取学生两名,导师却有三位——宛敏灏、刘学锴、余恕诚,他们都是诗词学界最优秀的学者,而待人谦和,决无崖岸高峻之感。在就读的三年中,这个专业未招新生,真是一个极大的奢侈。在此期间,我们通读了唐宋名家的全集,写了一本又一本的读书扎记,得到了刘、余老师很多的批复,真是一种精神的享受。

刘学锴先生是一位极善发现别人(包括学生)优长的人,批阅过几次读书笔记后,曾找我单独谈过一次话,就我的性分说了三点:思想没有受过约束(指来自苏联的套路),令人羡慕;文笔优美,不要因做论文而丢失;鉴赏力敏锐,不能轻视这一点,这恰恰是有些学者的短处。这对我后来有很大的影响。

我对语言有一种纯然的爱好,特别崇拜有语言天赋的人。我喜欢的语言是状难状之景,达不尽之情,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且无艰难劳苦之态的。我不信“妙不可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类话,认为“诗无达诂”不过是某些人为了偷懒的一种借口,认为“诗无达诂”的反题“诗有达诂”也可以成立。凡是我在札记中说诗说到点上了,刘、余老师是从不吝惜一路密圈的。

毕业时,上海辞书出版社正在编辑《唐诗鉴赏辞典》,约稿的对象为国内专家百余人,领衔者为萧涤非、程千帆、马茂元、周振甫等。当时宛老年事已高,就分了两篇小诗让我写。稿件寄过去,责编汤高才很快回信,希望我再写几篇。交稿后,回信接踵而至,再追加若干篇目。如此反反复复,共收到近百封来信。参撰这样的书,谁都希望讲解名篇。但我是半路加入,名篇早已约出。不过机会仍有,讲解名篇的稿件不被采用时,汤兄一定转约我写。如李白《将进酒》,有两位专家撰过稿,决定不用后,汤兄来信说,“这回总编室负责人点将请您撰稿,请勿推辞。”附来总编室写得密密麻麻的便笺,大略云,读了析文反而失掉兴味不行,要“另觅高手”,点了三个名字,说“比较起来,周啸天行文的气质也许更为接近”,又打比道,选择扮秋瑾的演员,须以气质接近为佳。后来他们用了我的析文。此文后为现行高中语文教学参考书收录。

《唐诗鉴赏辞典》选诗千余篇,我讲解了127篇,一跃而为撰稿最多的作者。汤高才在书评中专门提了一笔,称“为文言简意赅,思路开阔,颇多精辟独到之见”、“给人印象最深”。这亦是一次优胜纪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主编、撰著了不少“诗词鉴赏”,上自诗骚,下迄明清,几成专业户。钟振振兄来川大,不避面谀之嫌,提起他审读《唐宋词鉴赏辞典》全稿后讲过的几句话:周啸天不但是写得最多的,也是写得最好的;别人看不懂的,他看得懂;别人指不出好处的,他指得出;别人指出好处讲不出所以然的,他讲得出、讲得具体、讲得到位。刘学锴老师在近信中说:“你的不少诗作和许多鉴赏文章,有的已历二十多年,读来仍感新鲜、有启发性。”

这能说明什么呢?说明我在消费诗词近乎挥霍的过程中获益了,成了一个诗词的“美食家”。而在这个消费的过程中,如马克思之言,生产出生产者。

 【周啸天谈艺录】从诗词消费中获益

原创: 周啸天 啸天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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