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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中,那棵突兀的白杨

 昵称14979747 2019-12-16

杨乃平

油田会战时期恢弘鲜活的画面,已渐行渐远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对我这样一个没有身临其境的“后来者”,体会这种逝去的“渺远”,大都是在书籍里、影视中。任凭我飞扬的神思,穿越半个世纪的莽莽时空,探寻弥漫高贵精神的历史隧道,也还是未免有些虚空。

涼意阑珊的上午,跟随已近耄耋之年的会战老者——我的姑父,走进广袤的草原深处,祭奠会战初期就匆匆离世的汤凯华之后,才深深体悟到石油会战的真切与悲壮。

时令已进春季,枯瘦的荒草依旧萧瑟,倘若细细察看,树木已悄然泛青,坚韧的草尖拱破了泥土,一簇蔟黄橙橙的连翘花迫不及待地开了。姑父带着我一左一右往前走,蹒跚的脚步,踏破荒草,穿过苍茫与辽远。姑父驻足于一棵伟岸的白杨下,两手缠绕捆扎起草环,插上九束连翘花,然后蹲下,一把一把薅除杂草,将花环小心置于清理出的平地上。我想搭把手,伸出的手被姑父坚执地抵回,坚毅的眼神里没有商量的余地,祭奠的每个细节,他一定要亲自动手。姑父面容庄重,双手合十于胸,鞠躬叩拜,再跪下,把余下的连翘排成扇形,燃香,撒酒……黄花在风中抖动,轻烟袅袅升腾,好似在不住地哭泣与诉说。我不敢多嘴,不知椭圆的花环、扇形的连翘深寓什么,只是随着姑父规规矩矩地鞠躬跪拜。

汤凯华随部队转业到油田,正值会战初始。隆隆的火车喘息着停于萨尔图车站时已是午夜,昏黄疲惫的灯光,并未引出他的睡意。汤凯华兴奋异常,心急火燎。一下火车,就背起行囊,随一队人马,追着远处闪烁的灯光,一头扑进了荒原深处。他深知国民经济遭遇的困难,自己为自己打气,当漫漶的石油井架轮廓渐次凸显时,他内聚的力量一下子盈溢于胸,一颗激动之心烈火般地燃烧起来。

1961年的深冬,严寒肆虐于风雪呼号里,钻井遭遇重重困难。连续五天五夜,低温导致的问题频现,作为班长的汤凯华坚守钻井平台,他放心不下,唯恐出一丁点儿的纰漏。他守护平台犹如呵护着孩子,左手握紧刹把,右手不离开关,眼睛盯着井口,观察表的参数,滚筒钢丝的走向。汗水一次次浸湿了棉袄,他浑然不知,寒风一吹,表面凝成一层白霜,凛冽彻骨的晚上,白霜冻成了硬实的铠甲,人仿佛背着冰衣一样透心凉。人终究经不住寒魔的侵蚀,他身患重感冒,持续高烧39℃。战友们都上前劝他,拉他回驻地休息。他瞪圆了血红的眼睛,掷地有声地喊道:“轻伤不下火线,国家需要油,井上离不开我……”他以威武的姿势迎着寒风傲立,任凭吹打,白加黑连轴转,他决绝站立了11天,直至最后一息。汤凯华踉跄着倒下了,他在平台上软绵绵地转了一圈,还是没有撑住,扑倒在地。他走了,23岁的韶华戛然而止。战友们捶胸顿足,嚎嚎滔滔都哭成了泪人。

听着姑父声音颤抖的讲述,置身伤怀的氛围中,风雪酣战的场景就“呼”地推到了我的眼前。那种已然凝固的凛然,仿佛正活现起来。

祭奠进入高潮时,姑父从灰色布袋里摸出一瓶酒,两酒盅。他解开胸前的扣子,盘腿坐下,右手一翘一翘,打开酒瓶,斟上两盅。他喝一盅,撒一盅,再喝一盅,再撒一盅,像见到了久违的老朋友一样,喃喃自语:华子,我来了,你在哪里呢?白杨树作证,我没有食言。今天,我带来的也是二锅头,不多不少,还是一瓶,你半瓶,我半瓶,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不醉不归。姑父喝着喝着,身子就随风开始摇晃,醉态朦胧。平时姑父酒量很大,不知为什么,今天的醉意来得特别快,酒话也多:那年寒冬,我也感冒了,你非要让我歇着,硬是把我从井上拽回去,你自个儿顶着,还开玩笑说,等感冒好了,你小子请喝酒。没想到呀,酒没喝成,你就走了。我欠你一顿大酒呀!如今,你不忙了,有的是时间,来,咱哥儿俩喝一顿,这回得说好了,年年都喝一顿……

眼前悲切的情景,我不忍再看,遂把眼光移开。其时,春风正掀动着连翘的叶子,微微颤动,簌簌作响,我忽然就有些伤感,那草原上一片片无言的黄花,一定是为汤凯华而怒放的吧?我想,现今没有几个人能够记起他的名字了,但年年定时开放的连翘花,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事实上,在这棵高大的白杨树下,并没有汤凯华的骨殖。据说,他的骨灰被亲友悄悄取走,葬于河北保定乡下。岁月流年,匆匆若干年后,姑父却寻不到战友的坟茔了。他无法接受这一现实,趔趔趄趄去了当年打井的草原,停下脚步,茫然四顾。此时白云游走,草木暗换,他定定神儿,果断地用手一指,就执拗地认准了这棵挺拔如碑的白杨。

我读懂了这世上最深的情——这么多年,战友阴阳两隔,无法朝夕厮守,而多年后,一个年迈的“闲人”甘愿为一个“年轻人”终生守候。

其实,姑父不止一次去过汤凯华出生的乡下,寻找骨殖,走遍了那个偏远村屯,终没找到。上点年岁的人都回忆说,他十几岁就当兵去了,一家人也都搬走了,再无音信。姑父很失望,去他念书的学校,红砖墙四围杏花正放,他手扒铁大门向里张望,一队穿着校服的少年正在跑步,他瞧这个,瞧那个,终于看到——其中一个的姿势,与华子很像。姑父看傻了,直至那个少年跑进教室,没了影儿。

姑父去了乡村的墓地。手捧一束菊花,一溜溜墓碑查过去,查一排,再查一排,直至最后一个。他恍惚地站着,夕阳已经暗下去,薄凉的秋风催促着姑父,看墓的人来了,他不得不走了。

姑父还去过军营,走他们曾经走过的路,瞄着橱窗里微笑的战士发呆,慢慢抬起手,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训练场上,两个士兵“格斗”正酣,汗流浃背,想华子也曾是其中一员,不忍再看,扭转身坐于石阶上,仰脸长叹,任凭夏风吹来,吹干他的泪。

最终,姑父无奈地回到油田,还是选中了草原。

时间可以淡忘一些东西,但在姑父的经历中,回忆是刻骨铭心的,更是牵肠挂肚的,他毅然守护着这份地老天荒的情义。我深知,这摸爬滚打的荒原,有过创业和奉献的激越,是汤凯华的战场,即便他的骨灰不在,但他的灵魂是永远不会离开这片热土的。

草原上那棵突兀的白杨,矗立于荒坡之上,如一座丰碑,栉风而立,沐雨傲霜。近处静卧一泓清荡的湖水,湖岸芦苇随风摇曳,连翘花一簇簇地开放。骋目望去,透过那星罗棋布的石油井架,还有那忙碌的磕头机,繁华的街区已然扑面而来,不远处的公路上车水马龙,呈现一派喧闹的气象。我倏忽想到,如若汤凯华还活着,也该70多岁了,现在繁华与喧嚣的生活,是不是他当年的想象与追求呢?

相形于城市,有些苍老的白杨树孤零零地伫立在萧萧尘风里,静静地凝睇着了无痕迹的悠远和悲怆,与奔跑、壮大的城区遥遥相望。我坚信,汤凯华的灵魂还游戈在草原上,我仿佛看到,他依稀又穿上了那件盔甲一般的棉袄,弓腰钻出简陋的地窨子,穿过那片荒僻的沼泽,大步地奔向井场……如今,他累了,歇息了,蜷缩栖息在白杨树下,是否孤单、寂寥?我无从得知。但我看到,崛起的繁荣正在迅速扩张,已经步步逼近草原。人们都匆匆地疲于奔命,来不及回望。我低头凝望着白杨树下,再抬头追寻着川流不息的车辆,感慨当今与旧时的时过境迁,宛如两个世界。

陪伴姑父,已是我的常态。我与姑父在楼前的亭子里晒太阳,榆叶梅粉嘟嘟伸手召唤,一片片的粉红,也吸引了几个年轻人。他们比比划划谈论,突然就谈到了石油会战,他们争论得面红耳赤,也勾住了姑父的目光。当一个爆炸头对会战流露出不屑时,姑父原本笑意的脸,变得痛苦不堪。他好像被一把匕首刺痛了,猛地站起,嘴唇抽动,踉踉跄跄地上前,砰,一脚踢飞了半截砖头,骂道,什么东西!砖头飞出老远,划出一条弧线,吓得远处的一条宠物狗,嗷嗷叫着一路逃窜。几个年轻人不知老人何以如此动怒,面面相觑,觉得不妙,无趣地散去。

常陪伴姑父身边,才能理解他的心痛。只有亲历生死,才有这样深切的情感。

细雨纷飞的清明,姑父得病卧床,我带着一份怀念和崇敬,朝圣来了。雨滴落在那棵白杨树上,泛起凝重而清幽的光,她显得更加坚毅、沉勇,历尽沧桑。白杨高耸着额头,深邃的叶子散乱地拍打,不知是在激赏着什么欢快着什么?我出现了瞬间的幻觉,让我怀疑这细雨中的白杨就是那个活生生的人!

我决定了,在那棵挺直的白杨树旁,再植几棵白杨吧,这既是驱除孤寂的一种陪伴,也是一种精神的对接。

地火 2019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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