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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遥望:老赵和他的小铜人

 睫毛上的风尘 2019-12-18


《新民周刊》主笔|沈嘉禄

阅读提示:小铜人是草原文化的精美载体,也是今天研究古代汉胡文化交流史,以及地理、冶炼、风俗、物流、器物,甚至人种学方面的有力实证。

小铜人在秦淮河干什么?

老赵回想起第一次与小铜人偶遇是在民间收藏方兴未艾的1993年,他去南京朝天宫古玩市场淘宝,在一家店铺里看到一个系着红绳、赤身裸体露出小鸡鸡、正作蹲踞状的小铜人。从小铜人的造型与包浆上判断,应该是明清时期的遗物,但究竟是派什么用途,他尚不清楚。

湖州博物馆藏宋代铜卧童子


店主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这是秦淮河两边妓院里的玩意儿,客人看中哪位姐儿,一掀门帘进去,姐儿就将此物挂在房门口,表明屋内有客,请勿打扰。老赵对民俗的东西一直很感兴趣,听店家讲得头头是道,就以30块钱买下了。

回家后他拿出放大镜对着这件品相不太好的铜杂件仔细研究了一番,发现小铜人胸前有阴刻花,有朋友就怀疑是日本货。过了一段时间才认定应该是匠人对一件肚兜的概括性描绘,那么这个小铜人在日常生活中的位置在哪里?老赵希望找到答案。

辽代着袍铜人  老赵藏品


老赵玩收藏是比较早的,在发现小铜人之前玩了很长时间的花钱,并由故宫出版社出过一本书——《花钱的收藏故事》。整体性起源于汉代的花钱,是一种玩赏钱,属于非正式流通钱币,但与历代历朝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关系密切,在佩饰、游戏、撒帐、吉庆、卜卦、殉葬、挂灯、上梁、系包裹以及性教育等民俗活动中都会用到它。而老赵从民俗学角度切入,瞄准花钱中灿烂诡异的神怪钱。

这类带有神怪图案、花纹、文字及符咒的花钱,在宋、辽、金时期铸造和使用最为频繁,存世量也稍多些,老赵据此探究这一历史时期宗教、民俗、各兄弟民族之间文化交流,醉心其间。也因此,他对这一时期的北方草原文化产生了特殊的兴趣,类似爱屋及乌的感情。

精美小铜人,世人多不识

与收藏花钱并行不悖,老赵开始追寻小铜人,凭着自己的人脉关系和专业眼光,有了一些收获。他感觉到此类小铜人与汉族人聚居地区出土的铜人不同,战汉时期的铜人一般是作为工具、灯具、武器的配件装饰物,而中古小铜人的造型,明显印刻着北方少数民族的艺术语言。“至于将小铜人挂在妓院里,那纯粹是瞎编,是为了把冷门货卖出去随口一说的。”老赵说。

宋时期铜卧童  老赵藏品


但小铜人的身影也常常会不经意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比如在周庄的民俗博物馆里就发现有明清蹲踞形的小铜人挂件,内蒙、东北等地的博物馆也有陈列,上博印玺馆内也有两个带押印的契丹字童子钮藏品。“有一次我在《中国文物报》看到一篇文章透露,在黑龙江博物馆里曾经发现一抽屉的小铜人,因为馆里的专家不知其用途,只好放回抽屉,无法标注。这说明博物馆对小铜人的研究也可能处于灯下黑的状态。”老赵说。

宋时期铜卧童  老赵藏品


历史上关于小铜人的记载史料极其有限。甚至连“小铜人”的称谓,也是最近才在收藏圈中叫开来的。在十多年前老赵刚涉足这个门类时,圈中对于“小铜人”的称谓可谓五花八门,有叫它“俑子”、“铜俑”、“辽俑”、“辽人”的,后来才约定俗成叫小铜人。

一开始的寻访并不顺利,20年前互联网还不发达,手机功能也简单,老赵委托北方朋友帮他寻找小铜人,对方找到后却不知如何描述其形状和特点,只能在电话那头说:“太精彩了,非常罕见!赵哥,我是特意跑了十多里地找到的,专门为你买的。”老赵想破头也不知道千里之外的那个小铜人是什么样的,只能先买下再说,等货物送达后发现有的品相很一般。有的说是拿扫帚,结果到手一看是持荷叶。


辽代奉巾铜女娃  老赵藏品


现在通讯方便多了,手机功能也全,朋友可以直接将图片传到他手机上,据此判断是否购买。记得早期,北方朋友来上海参加古玩交易会,顺便带了一小批小铜人来,视野有限的老赵看了相当惊奇,全部买下。现在信息畅通,眼界也有了很大的扩展。

宋时期荷卧童  老赵藏品


到了2002年,赵阳已经积攒了30多个小铜人,信心大增。有一次他在苏州文庙古玩市场看到一家店铺里摆着20多个小铜人,店主说动他全部买进,付了钱,又告诉他实情:那是一位小铜人收藏家淘汰出来的物品,家里藏着的要比这好多了。一瓢冷水兜头浇到老赵身上,他痛彻地认识到一定要收藏别人没有的精品,才能有自己的价值。老赵喜欢研究器物所承载的文化,那么器物的独特性和典型性,就具有更大的文化含量,也决定着话语权的含量。

可以击退野狼的布鲁头

赵阳在南方工作,每年利用出差机会去北方城市也就两三次,与北方收藏者相比明显处于不利位置。

老赵出示几件有代表性的小铜人给记者看,这些小铜人最大者长约9厘米,最小者长不过1厘米,形态各异,生动有趣。“这是布鲁头。”

辽代童子骑龙兽布鲁头 老赵藏品


老赵拿一个沉甸甸的小铜人挂件对记者说,“布鲁头是蒙古族牧民放牧时随身携带的狩猎工具,它有许多形状,这个就做成了小铜人,头上有环可穿皮绳,皮绳另一头系在木棍上,放牧若时发现有狼尾随,就抡圆了棍子,由布鲁头重心引导,飞向那头虎视眈眈的狼。“

布鲁实物  老赵藏品


手法高明的牧人可以精准地击中狼的眼睛或牙齿,将狼击退。如果打野兔子的话,这一下呼啸而去,兔子立刻就一命呜呼了。千百年后,棍子和皮绳或许都烂了,唯有铜质的布鲁头留了下来,成了草原文明的见证。

五代—辽 神王举兽布鲁头  老赵藏品


这个布鲁头是一个武士形象,背负一头刚刚猎获的野兽,肚子突起,胸中似有护心镜,两腿自然收拢,双足较小巧,重心下沉,特别有意思的是小铜人的发式,桃子头,两边各有一缕,好像元代前后的三搭头发式。把玩在手,似乎可听到草原上得得马蹄,迎面吹来劲风刷刷作响。

小铜人记录了草原民族的生活场景

后来老赵买到的小铜人个个形态各异,十分生动。有持荷、持宝、持武装、携幼、乐舞、蹴鞠、踩物、戏兽、蹲踞等样式,但绝大多数都以孩童面目出镜。为什么都是孩童?

“孩童的形象可爱,还寄托着成人世界的理想,比如繁衍生息、人丁兴旺、继承家业、多子多福等等,历朝历代的人都喜欢。受中原文化影响,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在小铜人身上也寄托了‘祈福’、‘护生’、‘求子’三大寓意,那是可以肯定的。”

辽代持物铜人 老赵藏品


老赵说,“但目前还没有确切证据来解说小铜人在古人生活中的具体用途,我认为是基本上是随身挂件,可装饰、避邪,也可以是孩子的玩具。游牧民族一般是逐水草而居,季节更替时,就要拔帐而起,赶往另一个地方,如果遇到连年战事,那就前路未卜了,所以游牧民族对于提高生育率在理论上有普遍需求。”

在更宽泛的收藏实践看,中古小铜人大约横跨了从汉魏到明清的漫长历史时期,明清以前,它主要散落于北方的内蒙古、辽宁、青海、甘肃、河北、山东等地,明清时期,小铜人才在南方某些物流较为发达的省份出现。

老赵藏品  王俊摄


经过20多年的寻访,赵阳收藏的小铜人多达上百个品种,以辽金铜人为主要收藏体系。

相较辽金铜人而言,汉魏铜人普遍偏小,长度大约在2厘米至3厘米间,其铸造工艺和精神面貌与辽金铜人截然不同,汉魏铜人造型简陋,且部分面目模糊不清,辽金铜人有明显挂痕,造型丰富多彩,立体饱满,铸造工艺精湛,雕工精细,更接近世俗百态。

宋辽铜人挂件  老赵藏品


老赵出示几件汉魏小铜人给记者看,虽然分量极轻,长不足2厘米,但依然简练传神,动作夸张,衣袂飘飘,舞姿与今天新疆、内蒙的民间舞蹈及中亚胡旋舞如出一辙。“从这个角度讲,汉魏铜人或跟原始宗教崇拜有关,辽金铜人作为中古器物,即使含有宗教的意味,也已经从娱神到娱人,则已融入世俗市井生活。”老赵说。

镇江博物馆藏宋磨合罗


记者戏称这些袖珍小铜人如果可以挂在耳垂上,照今天的时尚标准来看,绝对酷毙了。老赵眼睛一亮,就跟记者讲起一个细节,有个俄罗斯学者曾在一本书里写到,他在中国清末民初时到过东北等地游历,就见过有人将微型小铜人挂在耳垂上,甚至像印度人那样穿在鼻孔上招摇过市。

老赵接着又指出:“但是很奇怪,在唐代小铜人突然销声匿迹了。我收藏的花钱也是在这个时候突然中断,似乎没有任何理由,而进入辽金时期又在民间出现了。这在极度开放的唐代有着太多的意味值得琢磨。可能汉魏的所谓压胜钱也好,微型小铜人也好,与辽金的花钱、铜人并不是一个直系脉络。”

辽代骑鹅铜人挂件  老赵藏品


隋唐是我国与周边甚至遥远国家交流最为频繁的时期,大量其他民族流寓中国,给汉文化带来多元文化的色彩。从考古资料来看,在唐代丝绸之路沿线出现过大量的异质文明,其中就包括萨珊卑路斯银币、东罗马佛卡斯金币、赫克留利斯金币、安那斯塔修斯金币等金属艺术品,但它们首先在流通中体现货币价值,其次与本土宗教与民俗并不构成直接冲突。

小铜人可能从西域走来

“总的来说,小铜人主要出现在北方,是少数民族的文化、民俗载体,然后随着历朝历代的经济文化活动流转到南方,长江水道也是小铜人进入中原的途径。根据地理位置来看,西多东少,北多南少。”老赵对记者说。

汉魏丝路铜人

收藏小铜人也许是一次孤寂的探险,前路茫茫,同行者少,藏家乐意抱团取暖,形成一个圈子,在彼此的交流中,赵阳得知在罗马有小型的铜质雕塑,与小铜人气息相通,印度、埃及的博物馆也有带吊钩的小铜人陈列,在俄罗斯、蒙古、中亚一些国家也出土过小铜人,其形态基本与辽金一致。他曾在一篇文章中明确提出:“在新疆发现的铜人有一部分具备舞蹈的要素,着装中体现出胡人的风格,可见在西域文化交流非常丰富,也有力证明小铜人至少是汉魏铜人很可能是一个舶来品。”

首都博物馆藏契丹童子造像


从遗存情况看,小铜人铸造与流行也存在着有集中分布的中心状态,比如巴林左旗和阿城为代表的中心辐射区。内蒙的巴林左旗本是红山文化和富河文化发祥地,此后相继为山戎、东胡、乌桓、鲜卑、契丹等政权所在地,最后耶律阿保机在此崛起,巴林左旗成为辽政权的开国之始。上京为辽的首都,位于今林东镇南故城,巴林左旗为临潢府路之治所,境内有辽代石屋等名胜古迹多处。阿城为阿勒楚喀的简称,阿城区是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下辖的一个市辖区,唐中期阿什河流域为渤海王国属境。后为契丹人所灭,女真族在此兴起,后阿骨打称帝,国号大金,奠都会宁,即今阿城市城南4里许。巴林左旗和阿城都是当时的政治中心,也是经济文化中心,那里有贵族集聚,对小铜人的审美要求就要高于其他地方。

直至今天,全国范围收藏小铜人的藏家很有限,老赵的收藏,以其质量和数量论,应该是名列前茅的。闲暇时他会拿出来,给它们分组排列,自得其乐。

老赵用自己的藏品还原的辽代乐舞的美妙场景

胡汉文化交流研究,值得期待的课题

“在辽金小铜人所呈现的文化形态中,我们可以看到大量世俗活动的痕迹,大量戏剧角色的扮演,世俗欢乐的表情取代了汉代面目不清工具化的小铜人的式样。”老赵的收藏珍品中有一组20件小铜人,类似陶瓷中的伎乐俑,每件均为5厘米高,每人拿着响板、横笛、筚篥、尺八、胡琴、细腰拍鼓、曲项琵琶等后来为中原音乐所采纳“胡乐器”。

“它们简直就是一支交响乐队啊!看到它们排列得整整齐齐,操持着各自的乐器,我仿佛听到了或悠扬绵长、或奔放激越的草原古乐,优美的旋律掠过茂盛的牧草和平静的沼泽传来我的耳畔,激起无限的怀想。”

宋金铅质耍傀儡童子 老赵藏品


老赵对蹴鞠小铜人情有独钟,古代匠人抓住运动中的瞬间,将这小铜人的神态表现得惟妙惟肖,双手下垂而后掠,一脚出前,一脚后收,脚下没球,眼中有球,姿态优美,充满动感。蹴鞠小铜人提醒我们,这一古老运动是中原专有还是为北方各民族共享的?

事实上,胡汉之间,从广泛的层次上说,构成相互对立的基本形态,但是不同的文明从碰撞到交流,从交流到融合,从融合到共存乃是历史的趋势和主流。

杂剧人物押  老赵藏品


小铜人,草原文化的精美载体,成了今天研究古代汉胡文化交流史,以及地理、冶炼、风俗、物流、器物,甚至人种学方面的有力实证。“小铜人是一个新的收藏专题,一个历史文化信息密集的文化遗存,中原的历史对它鲜有记述。我希望通过收藏研究,建立起独特的收藏品类,以便进行藏品归类,文献梳理,在历史中留下自己独特的痕迹。小铜人能以小见大地昭示历史,启示未来,破译文化密码,补正史之不足,促进民族团结与进步。”老赵深情地说。


沈嘉禄,《新民周刊》主笔、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曾获1990年《萌芽》文学奖,1994年《广州文艺》奖,1996年《山花》奖,1991年、1996年《上海文学》文学奖。2004年出版《时尚老家具》和《寻找老家具》,展现经典老家具的不朽魅力,引领读者在古典与时尚之间穿梭往返,开启了西洋老家具的文化鉴赏之窗,成为那个时代喜欢西洋老家具人们的必读之书。他也爱好收藏,玩陶瓷与家具,但他更愿意被人当做一位美食家,以一名上海老饕自居。


本文已经获得作者授权乐艺会发布

本文原刊登于《新民周刊》2014年第3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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