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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论“正言若反”

 依然听雨依然闲 2019-12-18

《管锥编-老子王弼注》札记之十九

         钱钟书论“正言若反”

/周敏                           

《管锥编-老子王弼注》第十九则《七八章》,副标题为《“正言若反”》

【老子立言之方】

“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王。正言若反。”

以上老子之言见于《老子》七八章,即:圣人说:能承受全国的污辱,才配做社稷之主;能承受全国的灾祸,才配做天下之王。可谓“正言若反”。

“受诟”即遭受非议和辱骂,“受不祥”即遭受灾殃,是平常人所不愿意的,但老子说能够“受国之诟”、“受国之不祥”才配做君王。

苏澈说,这就是老子所说的“正言”,有悖世俗常情,却合乎大“道”。

按苏辙《老子解》云:“正言合道而反俗,俗以受垢为辱、受不祥为殃故也。”

钱钟书说:

夫“正言若反”,乃老子立言之方,《五千言》中触处弥望,即修词所谓“翻案语”(paradox)与“冤亲词”(oxymoron),固神秘家言之句势语式耳。

    ——“正言若反”是老子用语的方式,这种修辞手段可称之为“翻案语”与“冤亲词”。《五千言》即《老子》到处都是,钱钟书称其为“老子立言之方”。

【“正言若反”的表达:翻案语与冤亲词】

钱钟书认为,老子所谓“正言若反”,其表达方式是“翻案语”与“冤亲词”。

有两言于此,世人皆以为其意相同相合,例如“音”之与“声”或“形”之与“象”;翻案语中则同者异而合者背矣,故四一章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又有两言于此,世人皆以为其意相违相反,例如“成”之与“缺”或“直”之与“屈”;翻案语中则违者谐而反者合矣,故四五章云:“大成若缺,大直若屈。”

[翻案语]

“音”和“声”、“形”和“象”,人们都以为相同相合,为同义词,甚至可以相互替代,如:发音,可说发声;物形,可说物象。此乃世俗常识。

老子反“常识”而行之,作“翻案语”。

通常语:大音即大声,大象即大形。                                              

翻案语:“大音无声,大象无形。”

“成”和“缺”、“直”和“屈”,人们都以为相悖相反,为反义词,如:成即不缺,直即非曲。此乃世俗常识。

老子反“常识”而行之,作“翻案语”:

    通常语:大成不缺,大直不屈。                                                                                                             

    翻案语:“大成若缺,大直若屈。”

 综上可见,所谓“翻案语”就是和常情常语相反,但是,和老子之“道”相合。老子之“道”充满了辩证精神,相反相成。

[冤亲词]

复有两言于此,一正一负,世人皆以为相仇相克,例如“上”与“下”,冤亲词乃和解而无间焉,故三八章云:“上德不德。”

    ——钱钟书此说:“复有两言”,实引一言“上德不德”,兹补足如下:

“上德无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意思是:“上德”之人不表现自己有德,因此才是真正“有德”。“下德”之人,处处表现自己有德,因此实际上“无德”。

“上德”和“无德”、“下德”和“有德”(“不失德”),仿佛冤家对头,是冤词,似乎不能碰面,老子将两个冤词用在一起竟然亲密无间。此即钱钟书所言:“冤亲词乃和解而无间焉”。

于是,钱钟书总结说:

此皆苏辙所谓“合道而反俗也”。

    “正言若反”的表达方式,擅用“翻案语”与“冤亲词”,其合乎老子之“道”,却违反世俗之常见。

    【“正言若反”的实质是“否定之否定”】

然犹皮相其文词也,若抉髓而究其理,则否定之否定尔。

反正为反,反反复正;“正言若反”之“正”,乃反反以成正之正,即六五章之“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钱钟书认为,“正言若反”表面上是“反俗”,用“翻案语”与“冤亲词”,实质上是“否定之否定”。

钱钟书举《老子》七章:“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加以说明:

夫“自生”、正也,“不自生”、反也,“故长生”、反之反而得正也;“私”、正也,“无私”、反也,“故成其私”、反之反而得正也。

其一: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自生”、正也——肯定,

“不自生”、反也——否定,

“故长生”、反之反而得正——否定之否定;

其二: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

“私”、正也——肯定,

“无私”、反也——否定,

“故成其私”、反之反而得正也——否定之否定。

钱钟书指出:

他若曲全枉直、善行无辙、祸兮福倚、欲歙固张等等,莫非反乃至顺之理,发为冤亲翻案之词。

“正言若反”这种表述方式在《老子》中随处可见,钱钟书说是“触处弥望”,把它称之为老子“立言之方”

【“打通”道、释】

钱钟书将释、道“打通”,指出老子的“正言若反”和释家的“中道之理”大同小异。

1、《金刚仙论》卷三:“我谓为有,如来说无;我适谓无,如来复为我说有,此明中道之理”;

2、《梵行品》第八之二:“世尊有大方便:无常说常,常说无常;我说无我,无我说我;非道说道,道说非道”云云都二十余句。

3、《付嘱品》有“五对”、“十二对”、“三十六对”之目,谓:“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问‘圣’以‘凡’对。”

“二道相因,生中道义”;亦“大方便”之属也。

4、神会《语録》第一残卷:“今言中道者,要因边义;若不因边义,中道亦不立”;

5、施彦执《北窗炙輠》卷上记一僧曰:“佛法岂有他哉?见人倒从东边去,则为他东边扶起;见人倒从西边去,则为他西边扶起;见渠在中间立,则为他推一推”(参观方回《桐江集》卷一《名僧诗话序》、《独深居点定〈玉茗堂集〉》文卷三《〈五灯会元〉序》、尤侗《艮斋杂说》卷六论禅语得“翻案法”)。与“正言若反”,可相说以解也。

释家倡导“中道”修行,所谓“边义”乃两个极端,“有”、“常”、“凡”等是一个极端,是肯定,“无”、“无常”、“圣”等是另一个极端,是对“有”、“常”、“凡”等的否定,而对“无”、“无常”、“圣”等的否定是“中道”,“中道”去执着,去两端,是“否定之否定”。

【“打通”中、外】

1、德国神秘宗一诗人尝作小诗,题曰《因彼故此》,足为翻案语、冤亲词、正言若反之式样。故如“黑暗之光”、“死亡之生”、“苦痛之甘美”等语,不可胜稽,皆神奇而化臭腐矣。

2、圣·奥古斯丁赞颂上帝,皆出以“冤亲词”,如云:“至隐而至显”,“长动而长止”,“赫怒而宁静”,“言说而缄默”;又自省云:“人居世间,乃死亡之生欤?抑生存之死欤?”

     综上所述,钱钟书认为“正言若反”是《老子》一书的“立言之方”,它的表达是“翻案语”与“冤亲词”,它的实质是“否定之否定”。

这是钱钟书提供给我们的一把十分珍贵的打开《老子》宝库的金钥匙。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二十日

(注:篇中斜体字引自《管锥编-老子王弼注》第十九则)

附录:《管锥编-老子王弼注》第十九则

一九 七

“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王。正言若反。”按苏辙《老子解》云:“正言合道而反俗,俗以受垢为辱、受不祥为殃故也。”他家之说,无以大过,皆局于本章。夫“正言若反”,乃老子立言之方,《五千言》中触处弥望,即修词所谓“翻案语”(paradox)与“冤亲词”(oxymoron),固神秘家言之句势语式耳。

有两言于此,世人皆以为其意相同相合,例如“音”之与“声”或“形”之与“象”;翻案语中则同者异而合者背矣,故四一章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又有两言于此,世人皆以为其意相违相反,例如“成”之与“缺”或“直”之与“屈”;翻案语中则违者谐而反者合矣,故四五章云:“大成若缺,大直若屈。”复有两言于此,一正一负,世人皆以为相仇相克,例如“上”与“下”,冤亲词乃和解而无间焉,故三八章云:“上德不德。”此皆苏辙所谓“合道而反俗也”。然犹皮相其文词也,若抉髓而究其理,则否定之否定尔。反正为反,反反复正(Duplex negatio affirmat);“正言若反”之“正”,乃反反以成正之正,即六五章之“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如七章云:“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夫“自生”、正也,“不自生”、反也,“故长生”、反之反而得正也;“私”、正也,“无私”、反也,“故成其私”、反之反而得正也。他若曲全枉直、善行无辙、祸兮福倚、欲歙固张等等,莫非反乃至顺之理,发为冤亲翻案之词。《金刚仙论》卷三:“我谓为有,如来说无;我适谓无,如来复为我说有,此明中道之理”;

【增订二】参观前论第二章引《坛经·付嘱品》。《大般湼盘经·狮子吼菩萨品》第一一之一亦言:“无常、无断,乃名中道”;《梵行品》第八之二:“世尊有大方便:无常说常,常说无常;我说无我,无我说我;非道说道,道说非道”云云都二十余句。《付嘱品》有“五对”、“十二对”、“三十六对”之目,谓:“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问‘圣’以‘凡’对。”“二道相因,生中道义”;亦“大方便”之属也。

神会《语録》第一残卷:“今言中道者,要因边义;若不因边义,中道亦不立”;施彦执《北窗炙輠》卷上记一僧曰:“佛法岂有他哉?见人倒从东边去,则为他东边扶起;见人倒从西边去,则为他西边扶起;见渠在中间立,则为他推一推”(参观方回《桐江集》卷一《名僧诗话序》、《独深居点定〈玉茗堂集〉》文卷三《〈五灯会元〉序》、尤侗《艮斋杂说》卷六论禅语得“翻案法”)。与“正言若反”,可相说以解也。

德国神秘宗一诗人(Daniel von Czepko)尝作小诗,题曰《因彼故此》(Jedes durch Andere),足为翻案语、冤亲词、正言若反之式样。故如“黑暗之光”(rayo di tiniebladu dunkel- helles Lichtau rayon ténébreuxa deep but dazzling dark- ness)、“死亡之生”(We need death to live that life which we cannot outliveto liue but that he thus may neuer leaue to dydu tötest den Toddurchlebst ihn ewigtief)、“苦痛之甘美”(O Süssigkeit in SchmerzenO Schmerz in Süssigkeit!)等语,不可胜稽,皆神奇而化臭腐矣。

【增订四】圣·奥古斯丁赞颂上帝,皆出以“冤亲词”,如云:“至隐而至显”,“长动而长止”,“赫怒而宁静”,“言说而缄默”(Secretissime et praesentissimesemper agenssemper qui- etusirasceris et tranquillusloquens muti. ConfessionsIivLoebVol. Ip. 8);又自省云:“人居世间,乃死亡之生欤?抑生存之死欤?”(dico vitam mortaleman mortem vitalem?-ib. I. vip. 12

尝试论之。道不可言,言满天下而仍无言;道常无为,无所不为而仍无为;乃至“废心而用形”(《列子·仲尼》),“迹每同人,心常异俗”(《全唐文》卷九二四司马承祯《坐忘论》),“虽妻非娶,虽飨非取”(《五灯会元》卷二元珪章次)。神秘宗所以破解身心之连环、弥缝言行之矛盾者,莫非正言若反也,岂特一章一句之词旨而已哉!

《荀子·荣辱篇》曰:“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患之而求尽免于陋,终不得也;能不自安于陋,斯亦可矣。苏辙之解《老子》,旁通竺干,严复之评《老子》,远征欧罗;虽于二西之书,皆如卖花担头之看桃李,要欲登楼四望,出门一笑。后贤论释,经眼无多,似于二子,尚难为役。聊举契同,以明流别,匹似辨识草木鸟兽之羣分而类聚尔。非为调停,亦异攀附。何则?玄虚、空无、神秘三者同出而异名、异植而同种;倾盖如故,天涯比邻,初勿须强为撮合。即撮合乎,亦如宋玉所谓“因媒而嫁,不因媒而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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