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编-老子王弼注》札记之十九 钱钟书论“正言若反” 文/周敏 《管锥编-老子王弼注》第十九则《七八章》,副标题为《“正言若反”》。 【老子立言之方】 “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王。正言若反。” 以上老子之言见于《老子》七八章,即:圣人说:能承受全国的污辱,才配做社稷之主;能承受全国的灾祸,才配做天下之王。可谓“正言若反”。 “受诟”即遭受非议和辱骂,“受不祥”即遭受灾殃,是平常人所不愿意的,但老子说能够“受国之诟”、“受国之不祥”才配做君王。 苏澈说,这就是老子所说的“正言”,有悖世俗常情,却合乎大“道”。 按苏辙《老子解》云:“正言合道而反俗,俗以受垢为辱、受不祥为殃故也。” 钱钟书说: 夫“正言若反”,乃老子立言之方,《五千言》中触处弥望,即修词所谓“翻案语”(paradox)与“冤亲词”(oxymoron),固神秘家言之句势语式耳。 ——“正言若反”是老子用语的方式,这种修辞手段可称之为“翻案语”与“冤亲词”。《五千言》即《老子》到处都是,钱钟书称其为“老子立言之方”。 【“正言若反”的表达:翻案语与冤亲词】 钱钟书认为,老子所谓“正言若反”,其表达方式是“翻案语”与“冤亲词”。 有两言于此,世人皆以为其意相同相合,例如“音”之与“声”或“形”之与“象”;翻案语中则同者异而合者背矣,故四一章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又有两言于此,世人皆以为其意相违相反,例如“成”之与“缺”或“直”之与“屈”;翻案语中则违者谐而反者合矣,故四五章云:“大成若缺,大直若屈。” [翻案语] “音”和“声”、“形”和“象”,人们都以为相同相合,为同义词,甚至可以相互替代,如:发音,可说发声;物形,可说物象。此乃世俗常识。 老子反“常识”而行之,作“翻案语”。 通常语:大音即大声,大象即大形。 翻案语:“大音无声,大象无形。” “成”和“缺”、“直”和“屈”,人们都以为相悖相反,为反义词,如:成即不缺,直即非曲。此乃世俗常识。 老子反“常识”而行之,作“翻案语”: 通常语:大成不缺,大直不屈。 翻案语:“大成若缺,大直若屈。” 综上可见,所谓“翻案语”就是和常情常语相反,但是,和老子之“道”相合。老子之“道”充满了辩证精神,相反相成。 [冤亲词] 复有两言于此,一正一负,世人皆以为相仇相克,例如“上”与“下”,冤亲词乃和解而无间焉,故三八章云:“上德不德。” ——钱钟书此说:“复有两言”,实引一言“上德不德”,兹补足如下: “上德无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意思是:“上德”之人不表现自己有德,因此才是真正“有德”。“下德”之人,处处表现自己有德,因此实际上“无德”。 “上德”和“无德”、“下德”和“有德”(“不失德”),仿佛冤家对头,是冤词,似乎不能碰面,老子将两个冤词用在一起竟然亲密无间。此即钱钟书所言:“冤亲词乃和解而无间焉”。 于是,钱钟书总结说: 此皆苏辙所谓“合道而反俗也”。 “正言若反”的表达方式,擅用“翻案语”与“冤亲词”,其合乎老子之“道”,却违反世俗之常见。 【“正言若反”的实质是“否定之否定”】 然犹皮相其文词也,若抉髓而究其理,则否定之否定尔。 反正为反,反反复正;“正言若反”之“正”,乃反反以成正之正,即六五章之“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钱钟书认为,“正言若反”表面上是“反俗”,用“翻案语”与“冤亲词”,实质上是“否定之否定”。 钱钟书举《老子》七章:“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加以说明: 夫“自生”、正也,“不自生”、反也,“故长生”、反之反而得正也;“私”、正也,“无私”、反也,“故成其私”、反之反而得正也。 其一: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自生”、正也——肯定, “不自生”、反也——否定, “故长生”、反之反而得正——否定之否定; 其二: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 “私”、正也——肯定, “无私”、反也——否定, “故成其私”、反之反而得正也——否定之否定。 钱钟书指出: 他若曲全枉直、善行无辙、祸兮福倚、欲歙固张等等,莫非反乃至顺之理,发为冤亲翻案之词。 “正言若反”这种表述方式在《老子》中随处可见,钱钟书说是“触处弥望”,把它称之为老子“立言之方” 【“打通”道、释】 钱钟书将释、道“打通”,指出老子的“正言若反”和释家的“中道之理”大同小异。 1、《金刚仙论》卷三:“我谓为有,如来说无;我适谓无,如来复为我说有,此明中道之理”; 2、《梵行品》第八之二:“世尊有大方便:无常说常,常说无常;我说无我,无我说我;非道说道,道说非道”云云都二十余句。 3、《付嘱品》有“五对”、“十二对”、“三十六对”之目,谓:“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问‘圣’以‘凡’对。” “二道相因,生中道义”;亦“大方便”之属也。 4、神会《语録》第一残卷:“今言中道者,要因边义;若不因边义,中道亦不立”; 5、施彦执《北窗炙輠》卷上记一僧曰:“佛法岂有他哉?见人倒从东边去,则为他东边扶起;见人倒从西边去,则为他西边扶起;见渠在中间立,则为他推一推”(参观方回《桐江集》卷一《名僧诗话序》、《独深居点定〈玉茗堂集〉》文卷三《〈五灯会元〉序》、尤侗《艮斋杂说》卷六论禅语得“翻案法”)。与“正言若反”,可相说以解也。 释家倡导“中道”修行,所谓“边义”乃两个极端,“有”、“常”、“凡”等是一个极端,是肯定,“无”、“无常”、“圣”等是另一个极端,是对“有”、“常”、“凡”等的否定,而对“无”、“无常”、“圣”等的否定是“中道”,“中道”去执着,去两端,是“否定之否定”。 【“打通”中、外】 1、德国神秘宗一诗人尝作小诗,题曰《因彼故此》,足为翻案语、冤亲词、正言若反之式样。故如“黑暗之光”、“死亡之生”、“苦痛之甘美”等语,不可胜稽,皆神奇而化臭腐矣。 2、圣·奥古斯丁赞颂上帝,皆出以“冤亲词”,如云:“至隐而至显”,“长动而长止”,“赫怒而宁静”,“言说而缄默”;又自省云:“人居世间,乃死亡之生欤?抑生存之死欤?” 综上所述,钱钟书认为“正言若反”是《老子》一书的“立言之方”,它的表达是“翻案语”与“冤亲词”,它的实质是“否定之否定”。 这是钱钟书提供给我们的一把十分珍贵的打开《老子》宝库的金钥匙。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二十日 (注:篇中斜体字引自《管锥编-老子王弼注》第十九则) 附录:《管锥编-老子王弼注》第十九则 一九 七 八 章 “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王。正言若反。”按苏辙《老子解》云:“正言合道而反俗,俗以受垢为辱、受不祥为殃故也。”他家之说,无以大过,皆局于本章。夫“正言若反”,乃老子立言之方,《五千言》中触处弥望,即修词所谓“翻案语”(paradox)与“冤亲词”(oxymoron),固神秘家言之句势语式耳。 有两言于此,世人皆以为其意相同相合,例如“音”之与“声”或“形”之与“象”;翻案语中则同者异而合者背矣,故四一章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又有两言于此,世人皆以为其意相违相反,例如“成”之与“缺”或“直”之与“屈”;翻案语中则违者谐而反者合矣,故四五章云:“大成若缺,大直若屈。”复有两言于此,一正一负,世人皆以为相仇相克,例如“上”与“下”,冤亲词乃和解而无间焉,故三八章云:“上德不德。”此皆苏辙所谓“合道而反俗也”。然犹皮相其文词也,若抉髓而究其理,则否定之否定尔。反正为反,反反复正(Duplex negatio affirmat);“正言若反”之“正”,乃反反以成正之正,即六五章之“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如七章云:“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夫“自生”、正也,“不自生”、反也,“故长生”、反之反而得正也;“私”、正也,“无私”、反也,“故成其私”、反之反而得正也。他若曲全枉直、善行无辙、祸兮福倚、欲歙固张等等,莫非反乃至顺之理,发为冤亲翻案之词。《金刚仙论》卷三:“我谓为有,如来说无;我适谓无,如来复为我说有,此明中道之理”; 【增订二】参观前论第二章引《坛经·付嘱品》。《大般湼盘经·狮子吼菩萨品》第一一之一亦言:“无常、无断,乃名中道”;《梵行品》第八之二:“世尊有大方便:无常说常,常说无常;我说无我,无我说我;非道说道,道说非道”云云都二十余句。《付嘱品》有“五对”、“十二对”、“三十六对”之目,谓:“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问‘圣’以‘凡’对。”“二道相因,生中道义”;亦“大方便”之属也。 神会《语録》第一残卷:“今言中道者,要因边义;若不因边义,中道亦不立”;施彦执《北窗炙輠》卷上记一僧曰:“佛法岂有他哉?见人倒从东边去,则为他东边扶起;见人倒从西边去,则为他西边扶起;见渠在中间立,则为他推一推”(参观方回《桐江集》卷一《名僧诗话序》、《独深居点定〈玉茗堂集〉》文卷三《〈五灯会元〉序》、尤侗《艮斋杂说》卷六论禅语得“翻案法”)。与“正言若反”,可相说以解也。 德国神秘宗一诗人(Daniel von Czepko)尝作小诗,题曰《因彼故此》(Jedes durch Andere),足为翻案语、冤亲词、正言若反之式样。故如“黑暗之光”(rayo di tiniebla;du dunkel- helles Licht;au rayon ténébreux;a deep but dazzling dark- ness)、“死亡之生”(We need death to live that life which we cannot outlive;to liue but that he thus may neuer leaue to dy;du tötest den Tod,durchlebst ihn ewigtief)、“苦痛之甘美”(O Süssigkeit in Schmerzen!O Schmerz in Süssigkeit!)等语,不可胜稽,皆神奇而化臭腐矣。 【增订四】圣·奥古斯丁赞颂上帝,皆出以“冤亲词”,如云:“至隐而至显”,“长动而长止”,“赫怒而宁静”,“言说而缄默”(Secretissime et praesentissime;semper agens,semper qui- etus;irasceris et tranquillus;loquens muti. -Confessions,I,iv,Loeb,Vol. I,p. 8);又自省云:“人居世间,乃死亡之生欤?抑生存之死欤?”(dico vitam mortalem,an mortem vitalem?-ib. I. vi,p. 12) 尝试论之。道不可言,言满天下而仍无言;道常无为,无所不为而仍无为;乃至“废心而用形”(《列子·仲尼》),“迹每同人,心常异俗”(《全唐文》卷九二四司马承祯《坐忘论》),“虽妻非娶,虽飨非取”(《五灯会元》卷二元珪章次)。神秘宗所以破解身心之连环、弥缝言行之矛盾者,莫非正言若反也,岂特一章一句之词旨而已哉! 《荀子·荣辱篇》曰:“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患之而求尽免于陋,终不得也;能不自安于陋,斯亦可矣。苏辙之解《老子》,旁通竺干,严复之评《老子》,远征欧罗;虽于二西之书,皆如卖花担头之看桃李,要欲登楼四望,出门一笑。后贤论释,经眼无多,似于二子,尚难为役。聊举契同,以明流别,匹似辨识草木鸟兽之羣分而类聚尔。非为调停,亦异攀附。何则?玄虚、空无、神秘三者同出而异名、异植而同种;倾盖如故,天涯比邻,初勿须强为撮合。即撮合乎,亦如宋玉所谓“因媒而嫁,不因媒而亲”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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