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谭光辉 摘 要 情感表达是人类的一种重要意义行为,有不同于语义文本的编码方式。将情感视为文本的附加编码,是因为我们没有把情感文本作为主导文本。文本可以通过植入情感意向性的方式把解释引向情感,从而使情感叙述成为主导文本。在情感主导文本中,情感就是意义,而不是意味。表情、语音、肢体语言等都是情感主导文本,但随着书写文本的出现,这些媒介逐渐淡出。书写文本只能片面地表达情感,但也可以创造新情感,使人类的情感和表达方式都更为丰富。 关 键 词 情感符号学;叙述学 ;情感叙述;情感编码 1情感表达: 叙述文本还是附加编码? 情感总是由叙述引起的,情感是心灵对叙述进行判断的结果和反应(1)。情感判断可以分解成对叙述的主体、客体、连接三者的判断,三种判断的不同组合形成复杂的情感类型(2)。情感以及引发情感的叙述,都有一定的编码规则和解码规则,情感就是对不同叙述的解码以及由此引发的心灵反应。既然情感叙述是按一定规则编码和解码的,那么情感叙述是否存在附加编码?如果存在附加编码,那么情感叙述的附加编码以一种什么样的形态存在?要讨论清楚这些问题,首先要弄清楚编码与解码之间的关系,或符号与意义之间的关系。而要说清这个问题,首先需要说清楚“意义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 意义(meaning)这个概念极其复杂,原因主要是意义这个词被使用于太多场合,它的所指太过丰富。在不同的场合,由于所论对象不同,意义的指示方向也就不相同。如果讨论的是“人生”的意义,则意义被理解为人之所以要完成一个有时间向度的生命之目的;如果讨论某物存在的意义,则意义被理解为该物之存在对于其他物的作用或价值;如果讨论某个词语的意义,则意义被理解为该语词符号的所指;如果讨论某个故事的意义,则意义被理解为该故事可以给人什么样的启发或认知。意义到底是什么,取决于我们意识到的对象之尚未明朗部分是什么。尚未明朗部分对意识之意向性的引力,决定了意向的指向,也就决定了意义的指向。 这里所说的“尚未明朗部分”是意识注意到的尚未明朗部分,与已经明朗的部分之间形成“认知差”。赵毅衡认为“造成意义流动的根本原因是认知差”,“面对事物时,自觉到有认知差,需要获得意义来填补,是主体拥有意识而存在于世的最根本特征”[1]。即,只有当意识自觉到有尚未明朗的部分而又产生了将其明朗化的需要时,意识才会感知到存在认知差,才会产生获意的冲动,进而将未明朗部分定义为“意义”。迈克尔·斯坦福(Michael Stan-ford)认为:“凡有机的、丰富的、积极的东西,就使我们觉得有意义;从另一方面来说,凡是抑郁的、令人沮丧的、否定的东西,我们就觉得没有意义。”[2](P249)究其原因,可能正是意识不愿意将获意需要指向负面,情感在获意过程中扮演了守门人的角色。然而情感本身也是一种意义,所以情感获意就存在一个循环的圈层。情感之所以是叙述的一种意义,是因为情感是意识未明朗的部分,只有当情感叙述发生之后,情感才能产生。 一个叙述的意义可以是无限丰富的。它最终被解释为何种意义,取决于解释者的意向性。情感意向性是获得情感体验和情感意义的必要前提。对接受者而言,情感意向性的产生是自由的,不完全受控于传达者的意图。但是传达者仍然可以将情感信息通过编码植入叙述之中,当接受者感知到传达者这种意图的时候,就会生成情感意向性,从而获得情感体验。 将情感意向性植入情感叙述的方式有多种。第一种直接有效的方式是运用特定体裁。运用某种体裁,就是将文本纳入某种解释的程式,也就相当于植入了某种解释期待。运用那些情感性强的体裁,就能有效地赋予文本情感意向性。比如一旦运用诗歌体裁,接受者就很自然地认为包含于其中的内容是有情感性的,就会按照情感解释的方式解释从而获得情感。即使没有运用诗歌体裁,如果其表达方式符合诗歌的特征,或让人感到有诗性,也容易按照情感叙述被解释。反之,如果运用科学论文的体裁,就不太会使人感到有情感性。各种不同的体裁包含的情感意向性不同,具体有何种不同,取决于解释社群的文化约定。值得注意的是,体裁有全局性文本体裁和局部性文本体裁之分。有些科学论文可以写得声情并茂,有些文学作品可以像道德说教那样写得索然无味,都是局部采用了别的体裁。 植入情感意向性的第二种有效方式是选择使用带倾向性的词汇。根据索绪尔理论,任何语言表达都有“句段关系”和“联想关系”,即组合轴和聚合轴。任何句子都不是只有词与词的组合,而是这些词中的任何一个都是从一个可选词汇库(聚合轴)中选择出来的,选择本身就是一种倾向性的表达,也就是暗含了情感表达。如果语境设定了一些解释社群认可的中性表达方式,那么凡是偏离了这些中性表达方式的选择,都将被接受者认为隐含了表达者的态度和情感,因而就会被接受者认为其中隐含了情感意向性。 植入情感意向性的第三种有效方式是在表达过程中直接通过表情、语调、肢体等身体情感因素表达。不论语言内部如何植入情感,不同的外在身体因素都可以更直接地改变其情感内容。比起语言内部植入的情感而言,身体性因素更直接、更可靠、更准确,其内植的情感意向性也更有效。或者说,任何面对面的交流都已经包含了情感意向性在内,所以任何面对面的交流都已经植入了情感意向性。由于这个原因,了解一个人情感状态的最佳方式就是面对面交流。还有一些情感表达方式,其实也是意向性植入的方式,下文将会谈到。 文本情感意向性的有无决定了接受者是否应该将解释的重心放在情感方面,而不能决定具体植入了哪一种情感。一个主要为表达情感而存在的文本会将情感编码放在首位,尽可能选用情感文本体裁,选择带强烈倾向性的词汇,最好直接面对接受者。比如表达愤怒的情感,最好当面发怒以让对方听到愤怒的声音和看到愤怒的表情、选择能够有效表达愤怒的词汇(比如具有攻击性的词汇)、运用表达愤怒的体裁(比如用脏话骂人或诗歌)。另一方面,任何以情感表达为主的文本,并非只表达情感,只不过情感意向性将接受者的注意力引向了情感解释,文本的其他解释暂时被淡化而已。由此可知,任何表达情感的文本,必然有附加编码和附加信息,只不过这些附加信息暂时被情感意向性遮蔽。任何表达实际意义的文本,都有情感编码,只不过表达实际意义的意向性过强,情感意向性被遮蔽,或为了突出实际意义,文本采取中性(零度)情感编码。 2意味和意义: 主导文本是哪一个? 马西莫·莱昂内(Massimo Leone)将文本的意义指向区分为意义(meaning)和意味(significance)。他认为:“符号可能因为它的语义内容、语用功能或两者都无法被解码而无意义,但一个符号不可能是无意味的。”[3](P12)他认为,一个无意味的符号无论在哪方面,都既不代表事物,也不指向对象,这也就意味着:它不再是符号而是成了物。然而,如果已经成了物,就不再是符号,也就谈不上有“意义”,更无从对“意味”进行分析。简言之,莱昂内所说的意味,就是文本常规语义内容之外的意义,或者说,是除了已经探明的意义之外的那些意义可能性。意味是那些我们觉得有意义,但又无法说清楚表达该意义的文本在哪里的“言外之意”。 莱昂内的这个区分,并不说明意味和意义有一个本质的区别,而是说明文本并非只携带语义范围之内的意义。当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在社群达成共识的清晰语义范围之内时,就会得到一个清晰的意义,而与这个意义相对应的文本,就是关于语义的文本或语用的文本。但是文本也可以携带其他信息,这些信息可能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语义,而是因接受者的经验差别而产生的具有差别的意义,或者因接受者的注意方向不同而解码的不同意义,这就是意味。意味也是意义,只不过与它对应的文本,虽然从形式上看还是先前那个文本,却把注意力导向了其他方向,接受者看到的其实已经是另一个文本。如果这个非语义或语用的解码方向成为一种共识,则该解码方向的文本成为主导文本,语义和语用文本反而成了附加编码文本。 比如一首诗,当对其字面意义、诗意等文字编码信息的解释成为主导时,接受者得到的是诗歌文本的意义,其他解释成为附加编码意义。如果将其写成书法作品放进展览馆,则接受者的注意力被引向书法文本,这首诗写了什么内容反而不再重要,诗歌内容成了书法作品的附加编码。对书法家内部人士而言,书法技巧传达的精气神才是意义,其他信息是意味。如果某演说家在演讲过程中引用了这首诗,纯粹是为了炫耀,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人都不懂得也不在意这首诗到底说了什么,那么对大家而言,主导解释的文本就是关于这位演说家学识和才能的文本,这首诗的内容也是很次要的附加信息。就像《围城》中讽刺的那个说话喜欢夹带英文词的张吉民,他使用的英文词并非中文不能表达,而是像牙缝里的肉屑,除了显示吃得好,没有其他作用。在张吉民的话语文本中,这些英文词本身的意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说英文词,所以张吉民话语文本中的英文词语义指向的文本并非主导文本,主导文本是“我会说英文词”这个意义所指向的“张吉民先生的话语文本构成”这个文本。所以,并非文本决定意义,而是意义指向决定哪个文本被看到。 对于绝大多数文本而言,特别是对文字文本而言,情感和风格这些意义都不在内容之中,而在内容之外,所以它们不是文本意义,而是附加编码,是意味。之所以如此的另一个原因是,对情感和风格的理解,更依赖接受者的经验,随经验的不同而变化。比如对《再别康桥》这首诗所表达情感的理解,就有很多不同的解释。很多人都认为《再别康桥》表达的是对康桥无比留恋和依依惜别的感情,还洋溢着淡淡的忧郁和伤感(3)。这样的认识遍布于大学、中学教材的分析之中,这可能源于诗歌字面的浅层意义和部分早期学者的文本分析,理解起来也很容易。随着这种解释的不断重复,以这种方式分析出来的情感,已然被理解为这首诗的意义。然而,对这首诗的情感分析并未止步,很多人对这样的解释并不满足,现在每年仍然有数十篇研究文章发表。这就说明,这首诗的情感并不局限于这些“意义”,而是大家都觉得还有些“意味”。比如笔者就曾对此问题展开过讨论,用细读法重新分析,认为该诗表达的并非伤感与离愁,而是对理想的坚持与执着(4)。这个例子说明,虽然诗歌是情感指向性最强的文本类型之一,但是其情感意义仍然难于被准确传达与解码。这可能源于诗歌表达技巧的需要,诗人有意让情感表达含蓄,目的正是要让诗歌更有“意味”,因此也就故意不把情感编码的文本作为主导文本,而是让情感隐藏于字里行间,成为一种附加的编码。那么是否存在以情感编码为主导的文本呢?笔者认为有。 3情感编码主导的文本:文本形态的多种可能 情感编码主导的文本是不论发送者还是接受者都将注意力集中于情感发送和解释的文本,其情感意向性的强弱,取决于植入该文本的情感意向性。下面讨论几种情感意向性很强的文本形态。 情感意向性最强的文本是表情。表情是一种人类不需通过学习就能准确运用和理解的文本形态,它的指向性也极其明显。所谓表情,从中文的字面看就是“表达”和“情感”的组合,除了表达情感之外,似乎其他用途多被遮蔽。人的自然表情极其复杂,能够准确传达各种复杂的情感,远比语言文字能够表达的情感丰富。表情本身不是叙述,而是叙述的结果在身体上的反应。但是作为传达情感的符号,它却是最有效的。因为表情传达情感的指向性和准确性特征,现代年轻人网络聊天很喜欢用图片类表情来代替语言交流,并衍生出海峡两岸表情大战等年轻文化交流事件(5)。人的自然表情及其衍生品表情包、表情符号、有表情的图片,乃至描述表情的语言词汇等等,其意义都直接指向情感,除了表达情感之外,其他用途多被遮蔽。然而这也并不意味着表情就没有其他意义指向,比如医生可以通过表情查看面部肌肉的功能,刑侦人员可以通过表情识别破译谎言。医生和刑侦人员观察表情的意向性不是接收情感,而是另有目的,表情因而也可以具有其他意义。 另一种情感意向性很强的文本是语音文本。虽然语音中的语义本身也可以是情感,但这里所说的语音文本并不是指那个语义文本,而是指语音本身。从某种意义上说,语音也是一种特殊的表情,只不过它不是通过视觉渠道传递,而是通过听觉渠道传递,医学界甚至直接把“情绪性的言语、声调、语音、节奏、速度等的表现称为言语表情”[4](P30)。与语音相似的情感符号还包括音乐、声响等其他听觉文本。声音的旋律、节奏、速度、强弱都可以很有效地表达情感。把哀乐的速度加快就会变成欢快的音乐,反之亦然。18世纪的Friedrich Marburg做了一个音乐情绪状态的分类,概括了不同情绪的音乐表达方式。表达特定情感的音乐,大概正是对人类处于该类情感时语音的模仿的抽象,所以“语音的变化规律也完全与音乐表现情感的运动规律相一致”,“有些音乐作品就是根据语言的音调变化,加以夸张变形而成的”[5](P77)。通过研究人在不同情感状态下的语音特征,就可以有效归纳、描述、识别人的情感特征,比如喜悦时声调上扬,抑扬顿挫吐字流畅;愤怒时语音颤抖,吐字急促;悲哀时语音低沉,缓慢无力(6)。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各国开始重视情感信息处理技术研究,在情感的语音特征识别方面取得了许多研究成果(7)。对语音的情感信息处理,面对的文本跟语义无关。 除了上述两种文本,这一概念还可进一步延伸到体态、姿势、动作等其他“身体语言”。有一种理论认为,表情和语音都是身体语言的一部分,身体语言的其余部分可称为“肢体语言”。在人类还没有口头语言的时候,几乎都是靠身体语言来交流的。口头语言产生之后,身体语言依然非常重要,有人认为日常信息传递有80%是通过身体语言完成的(8)。图塞(Philippe Turchet)认为这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口头语言还没有丰富到能一下子取代身体语言的程度,二是身体语言与口头语言有着关联,三是口头语言沟通离不开身体语言,身体语言能使我们与对方保持一致(9)。并非所有身体语言都是以表达情感为中心的,而是说身体语言比口头语言具有更强的情感意向性,或身体语言中的情感更容易被解读。根据情感意向性的强弱排序,三类文本依次是面部表情、语音、肢体语言。在口头语言时期,没有语言是离开这三者而单独存在的,因此口语并不能被单独抽离出来成为独立的文本。语言起初是这三者表达不足时的补充。随着口头语言的发展和丰富,它能够表达越来越复杂的内容,身体语言反而逐渐成了辅助和补充。直到有一天,口头语言可以脱离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单独完成之前必须靠这二者才能完成的表达。口头语言是语义文本(言语)和语音文本(声音)的结合,语义文本完成意义传达的工作,语音文本完成情感传达的工作。 就微妙的情感交流而言,心理学家认为“言语的意义比不上声音,而声音的意义比不上肢体语言”[6](P20),因为人的身体不会撒谎,而言语是最可能撒谎的。这个判断也正好符合情感意向性的强弱排序,亦符合它们与情感文本脱离的顺序。越早脱离的,越是与情感具有直接相关性。最后一个脱离的强情感编码文本是语音文本,这发生在书写文本产生之后。 书写文本可以记录下表达意义的那个语义文本,却不能详细记录下表达情感的那个语音文本。原因可能是语音文本表意的规律过于复杂,其变化过于微妙,书写的变化不能处理如此复杂的信息和庞大的系统,试想如何记录语速快慢、停顿、重音、语气强弱变化等复杂信息?如何让一个人的语音被详尽地记录并转化为声音感知,确实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我们看一看语音分析中的音波分析图就会明白,首先是记录困难,其次是阅读困难,不借助现代分析工具几乎难以完成。因此,一个书写文本实际上已经省略了这个表达的很多情感成分,接受者面对这个书写文本的时候会自动按自己的理解补充语音文本的意义,这大概就是其中的一种“意味”。意义相对固定,而意味则各不相同。 通过语音进行情感意味的分析,还不仅仅是语音记录和阅读的问题,其中还包括语境问题。语音之所以可以记录情感,是因为人在某种情感状态下,发声的肌肉会发生某种程度的紧张,造成声音的某种变化。人类善于通过经验感知语音变化背后的情感状态。同时,跟语义分析要考虑语境一样,语音分析也需要考虑语境。在不同的语境中,其变化规律很可能并不相同。语音可以伪装,表演可以模仿,模仿出来的语音,不一定能够真实反映说话人的内心活动和真实情感状态。所以,通过语音分析情感仍然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仅仅借助书面语言,是无法完全记录准确的。不过,现代语音分析技术已经相当发达,可以处理极其复杂的语音情感信息,“大脑活动的每一个‘事件’都会通过语言流反映出来”,可以通过语音分析各种不同的压力类型、认知过程和情感反应,“创建个人在某一时刻的谈话的‘情感签名’”[7](P140)。当然,一些更简单的信息也会同时被语音记录下来:“言语能传达完全独立于词的意义的信息:说话者的身份、性别和年龄线索。”[8](P374)简言之,书写语言是对口头语言的片面化记录,其中包含的情感信息已经很弱,人类只能通过语境还原的方式加以想象,从而分析出其中所包含的情感。 书面语言记录的情感信息是通过特殊处理之后的情感信息,其记录的情感信息十分有限。上文说到的选择体裁和有倾向性的词汇这两种情感植入方式,都是书面语言记录和处理情感的方式,口头语言虽然也可运用,但并不是最主要的。书面语言只能用体裁、选词、不同句式、不同标点、创设不同语境等方式来记录情感,但记录并不准确,因而也就给解释留下了空间,反而更多“意味”。 由此可知,意义和意味,并不是泾渭分明的关系,而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对于书面语言而言,意义在大多数情况下就是指语言的语义,而附加于其上的有关说话者情感、身份、性别、年龄、风格等需要推测才可知的间接信息,被视为意味。对于口头语言而言,情况要复杂得多,每一种信息都有可能成为主导文本,这取决于说话者或听话者的偏重目的。比如一个听话者的主要目的是“察颜观色”,那么说话人说了什么话对他可能不是最重要的,说话人说话时的语气、态度、用词、表情等这些信息才是最重要的。对听话人而言,他面对的主导文本不是语义所在的那个文本,而是以上各种信息所在的那个更大的文本。所谓“听话听音”,就是说语音文本是主导文本,语义文本反而不太重要。 4书面语言的情感编码途径 虽然书写文本主要记录语义,但是它仍然能够记录丰富的情感信息,这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是表达者可以想很多办法把情感记录下来,第二是读者可以把自己理解的情感附加到文本上去。 记录情感的方法还是很多的。除了上文所讲的体裁和选词可以植入情感意向性,书写文本还可以通过以下几种方式记录情感。第一种是直接使用情感词汇。各种语言中的情感词汇数量不一,有多有少。有学者整理了汉语中的情感词汇,多达3978个,而这些情感词又是由1509个词、短语和熟语组成。后经过整理,删去音节、构词方式、词性、级差、极性、解释方式等因素相同的,最终还剩885个。有学者收集整理英语情感单词有558个,菲律宾语的情感形容词则达2991个(10)。其他语言中的情感词汇数量各不相同。直接使用情感词汇,基本上能够满足大多数情况下的需要。然而人类情感实在是过于细腻过于复杂,情感词汇并不足以把这些情感状态一一对应地记录完整,各种语言情感词数量不等就足以证明。而且情感词过多又会增加理解上的困难,所以还需要一些另外的表达手段作补充。 第二种方式是通过语气词、副词、情态词、语序、句式等各种不同手段来完成。这些不同的方式也是通过选择才加以使用的方式。选用该种表达而非另外的表达,可以让读者反推做出该选择的意图,从而推测出说话人的情感。语气词、副词、情态词等选择,可以辅助性地还原语音特点和说话人的表情和语气等特征,从而再推测出其情感状态。语序和句式选用,也可以让读者反推说话人选择该语序和句式的目的,从而推测出其情感状态。但是,语气词等词汇毕竟有限,只能将语气、语调、情态等进行粗略的分类,而不同的语序和句式也只能了解情感的大概情况,并不能极其准确地将语音情况进行还原式的记录,所以这些也只能是辅助性的手段。 第三种方式是使用不同的修辞手段和风格特征。修辞一方面可以使表达更具说服力,另一方面也可以因选择不同的修辞而传达出特定的情感信息。修辞的其中一个目的,正是为了达到特定的情感效果,从而使人印象深刻,达到说服的目的。比如双关修辞,往往是为了达到幽默的效果,让人产生喜感而印象深刻。新奇的比喻能够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惊奇感,还可给人带来一种阅读的快感,从而增强说服力。语言风格是一种表达的习惯(11),该习惯透露出说话人的某种心态或情绪,根据语言风格的变化,可以反推说话人情感的微妙变化。 第四种方式是创设情境。在不同的情境中,语言表达的含义很不相同,原因是读者可以推测在某种环境中人物应该产生什么样的情感。这可能是运用了人类的“同理心”和“同情心”。根据阿德勒(Ronald B.Adler)等人的观点,同情心表示你用自己的观点来看别人的困境进而产生悲悯之心;同理心指你用对方的观点设身处地地思考他的处境进而感同身受(12)。当语境被创设之后,人既会运用同理心站在人物的角度看问题,也会用同情心看待别人的处境,综合运用这两种心理,就能够有效地体会非己的情绪和想法。“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正是我们了解他人之心的一个必要前提。有了同理心,则创设一定的语境,读者就可以推知人物处于该境况之下的情感状态;有了同情心,则读者就可以因人物的情感状态而生相似之情感。通过创设情境,可以更准确、更细腻地传达情感,而且不需要一个特定的情感词语去概括。但是,通过创设情境传达的情感,可能因读者经验的不同和视角的不同而产生较大的差异,导致表情达意不尽精确。然而正是这样,这种表达方式成为文学作品表达情感的首选。文学作品并不追求情感表达的精确,而是追求解释层出不穷的“意味”,这种不精确的表达方式留下了广阔的解释空间,令人回味无穷,反而使作品经久不衰。 上述四种方式是书面语言表达情感的常用方式,几者交错使用,往往能够达到很好的情感表达效果。尽管如此,书面语言仍然不能完全准确地记录情感状态,书面记录的情感需要进一步依靠语音、音乐、表情、肢体语言等手段加以演绎,而演讲者也会掺入自己的情感理解,形成不同的情感文本。这就说明,书面语言与口头语言、表演等是不同的情感文本。《诗·大序》非常形象地解释了不同情感文本表达情感的强弱差异:“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9](P1)“音”(文字文本)是最后所成的东西,来源是“声”(语音文本),“声”是因“情”(情感)而发的。“声”就是“言”,“言”(言语中的语义文本)不足以表达清楚情感,需要“嗟叹”(纯语音文本)来补充。“嗟叹”还不足以表达清楚的,就需要加上“永歌”(音乐、对语音文本的强化),“永歌”还不能表达清楚的,就需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肢体语言)。肢体语言包括表情在内,所以表情、肢体语言是最能表达情感的文本。我们可以轻易发现,情感表达有个层级。上述过程越往后走,情感表达越直接,情感意向性越强,其文本所包括的范围也越大。情感表达有不同的文本,而文本可以随着媒介的增加而扩展。其中的原因大概是,因为表情、语音、肢体语言等身体性文本是不完全受大脑意识控制的,人在某种情感状态下身体必然发生某种反应,所以能够比语义文本更直接地呈现情感;接受者由于模仿本能而发生相应的身体反应,就能体会到发送者的情感状态。书写文本不能让接受者直接感知发送者的身体反应,需要对情境加以还原从而使情感成为附加解释。 读者的情感附加,是指读者在理解书面文本时对其进行二次化叙述,将自己所理解的情感进行语音还原、身体语言还原等思维操作,从而认为该书面文本具有情感。我们常有这样的经验:当我们在阅读文字文本的时候,大脑最终接受的并非文字视觉信息,而是经过转换而成的语音听觉信息,静静的阅读其实是在“默念”,仿佛我们在听叙述者“讲”故事,而不是在“看”故事,似乎只有“念”出来,才能准确理解文字的意义一样。在情到深处,很多人都会“忍不住”念出声来,甚至或哭或笑,都是“情不自禁”之后的表现。这就说明,强烈的情感总是要有声音或身体表现来跟随。在身体表现方面,听觉比视觉的情感表现力和接受力更强更直接。读者的这一系列声音或身体还原,可以将文字情感化,使文字文本带上情感信息。文字文本的表达者和接受者通过视觉媒介交流,而完成的则是听觉媒介的体验,这个过程中的复杂转换,使文字文本的情感接受产生误读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语义文本也有积极的作用。书面语言和口头语言不仅可以传达情感,而且可以创造情感。现代语言学理论认为,人类不是具有了某种情感,才创造一个词来表达,而是语言本身成为制造情感的手段。不是我们在说话,而是话在说我们。不是我们在创造符号,而是符号在创造我们。我们丰富的情感类型有很多都是被语言和各种不同的符号建构起来的。这样理解很有道理。没有语言的时候,人类情感单调简单,有几种满足生存需要的情感就可以了。有了语言之后,不断创造词汇和表达方式传达复杂的情感,让更多的人具有了更丰富的情感类型和情感能力,产生更多的情感需要,情感也就渐趋细腻和丰富。语言、叙述,不仅仅是表达情感的工具,而且也是创造情感的工具。由语言创造的更丰富的情感表达已经超越了语音、表情、肢体语言表达的范围,因而也就非语言不能传达。比如语言中的幽默感,单纯的语音无法表达,表情只能简单地以笑来回应,肢体语言更无法传递,非得由语义文本来呈现。因此,书面文本并不是只将情感表达片面化,而是可以使人类的情感及其表达都更为丰富。 注释: (1)谭光辉:《论情感:情感意向性压力下的叙述判断》,《南方文坛》2016年第3期。 (2)谭光辉:《情感分析的叙述学理论和建立情感模态的新尝试》,《社会科学》2019年第4期。 (3)樊杨梅:《大学语文》,西北工业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45页。 (4)谭光辉:《〈再别康桥〉的因果与时间》,《中华文化论坛》2015年第3期。 (5)百度百科:https://baike.baidu.com/item/%E8%A1%A8%E6%83%85/32790?fr=aladdin (6)殷培桂:《反映论心理学纲要》,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38页。 (7)赵力:《语音信号处理》,机械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267页。 (8)徐文:《心理学与情绪控制》,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150页。 (9)[法]菲利普·图塞:《微动作心理学》,李伟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197页。 (10)宋成方:《评价理论视角下的情感意义研究》,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4-31页。 (11)谭光辉:《情感、风格、修辞在文本中的关系和存在方式》,《学术界》2018年第1期。 (12)[美]罗纳德·B.阿德勒,[美]拉塞尔·F.普罗科特:《沟通的艺术:看入人里,看出人外》,黄素菲、李恩译,世界图书北京出版公司,2015年,第121页。 参考文献: [1]赵毅衡.认知差:意义活动的基本动力[J].文学评论,2017(1) [2][英]迈克尔·斯坦福.历史研究导论[M].刘世安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 [3][意]马西莫·莱昂内.论无意味:后物质时代的意义消减[M].陆正兰,李俊欣,黄蓝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9. [4]张开汉.医学心理学[M].北京:人民军医出版社,1999. [5]马卫星.音乐艺术本体论[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 [6]邢思存.微表情心理学[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 [7]戴士剑,刘品新.电子证据调查指南[M].北京:中国检察出版社,2014. [8][美]尼尔·R.卡尔森.生理心理学:走进行为神经科学的世界[M].苏彥捷等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7. [9]毛苌.诗序[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本文刊载于《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19年6期 编辑︱李佳效 视觉︱欧阳言多 如果这篇论文给你带来了一点启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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