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准备这篇文字时,我们正进行《伤寒论》第四期的研习课。 课上,听复训的同学聊到,她们学习之后跟一位中医学院毕业的中医交流过《伤寒论》,这位中医感慨:“要用《伤寒论》条文来断六经,太难了……” 我虽片刻为之惊愕,随即又释然了。 学中医,就像淘金,如果去错了地方,定然不会有预期的收效。 今天这则医案,许叔微大夫也讲了他对于“六经”的一些领悟: “六经之中,少阴难治……此证有补泻法……泻者用承气,补者用四逆……” 这么讲,有没有问题? 我们一起来看看。 少阴误汗案之惊痫 维扬谢康中,任仪真酒官。咽干、烦渴、腰疼、身热、脉细而微急。 予诊视之曰:此真少阴证也。 六经之中,少阴难治。少阴病传之经络。此证有补泻法。仲景泻者用承气,补者用四逆,误之则相去远矣。此证当温,勿以水证为疑也。 予适以事出境,后七日归,则为他医汗之矣。经络既虚,邪毒流入大经之中,手足螈,如惊痫状。其家野狼狈求救,予曰:不可治也,予验此甚多,是谓邪入大经。不旋踵,其家已哭矣。 医案梗概:一位酒官患病,咽干、烦渴、腰疼、身热、脉细而微急,许大夫断其为少阴证,但没为其医治。七日后,病人被其他大夫发汗,病情加重,手脚僵直抽搐。许大夫说,此类情况他见过很多,无法治。没多久,病人家里便传来了哭声。 医案分析 仅有四证:咽干、烦渴、腰疼、身热。 脉:细而微急。 许大夫分析说不是水证,却并未言明他是以人体的什么证据来排除了水证。是小便多吗?身不肿吗?还是其他什么? 咽干、烦渴,说明有热,并且是偏上的热;腰疼,是一个表证;身热,也是表证。 归纳下来,是偏上偏表有热的证,加上“脉细而微急”,许大夫就此定了:少阴证。 换做我们,会如何思考,如何定案? 只是“脉细而微急”,并未言明脉沉取是有力还是无力。那就姑且理解为:没有特别有力或特别无力。如果确定是这样,脉则应当确定为“细数脉”——也就是脉管细、脉跳却比常人快的脉。 而“细数脉”,是阴虚(血管细、血液偏少)+阳亢(脉跳快、有热,身体在亢奋着)的典型脉之一,并非纯阴证的脉。 脉指向阴虚+阳亢,那证能确定有阳亢吗? 他的证:咽干、烦渴——热是一种无形的能量,身体亢奋着迈力运转着,才能生热,所以脉和证大致也能合上。 我们来处方 一旦能确定阴虚阳亢,有是证就用是药,那定然需要用到如栝楼根、麦冬、生地之类的滋阴药。滋阴药都偏稠厚,最适宜阴虚阳亢的情形为身体补充津液。津液补上了,自然就不亢了。 当然,因为有咽干烦渴等热象,也可在组方时加生石膏以解虚热。 以上是正治方案。 而此案是被误治了,错误发汗了。 那阴虚+阳亢的脉能发汗吗? 或者说,依据病人的实际情况需要发汗吗? 至少从“咽干、烦渴、腰疼、身热”这几个证而言,得不出“表不解”这个结论,既然如此,那就不可发汗。 若要单纯去考虑阴虚阳亢的脉能发汗吗? 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没有同时给予身体能量,血液偏少的身体肯定是经不起发汗的。 案例里并没交代病人是怎样被发汗的。我们可以通过结果来反推病人汗后的能量状态: 发汗之前脉细津液虚,发汗之后津液更虚,虚到根本供给不了四肢——所以,出现手脚僵直抽搐的情形——僵直是严重缺少津液,而抽搐是通过抖动的方式在反调津液。 其实《伤寒论》里有类似的条文: 太阳病,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若发汗已,身灼热者,名风温。风温为病,脉阴阳俱浮,自汗出,身重,多眠睡,鼻息必鼾,语言难出。若被下者,小便不利,直视失溲。若被火者,微发黄色。剧则如惊痫,时瘛疭,若火熏之,一逆尚引日,再逆促命期。 ——《伤寒论》第六条 这则条文,就是描述一个因出汗而丧失了很多津液的人,如果再经历泻下,继续丧失津液,这是非常危险的。可能出现眼球无津液润养而无法转动(直视)、小便失控(失溲)、手脚僵直(惊痫)、抽风(瘛疭)等危急情况。 许大夫这则案例里,“手足螈”其实就是“惊痫”(手脚僵直)。 螈,是如下一种动物。 螈——仔细看它的脚丫 人如果津液虚到严重程度,可能会出现手脚僵直的极端状况——手和脚的样子,就跟螈的脚一样。 仅仅从《伤寒论》第六条的条文就能看出,《伤寒论》“汗”和“下”的法度相当森严——津液的盛衰是汗和下的绝对基准。 所以,条文里才有“若发汗已”、“自汗出”这些已流失津液的前提,“若被下”再丧失津液,最后则可能出现小便不利、直视失溲、剧则如惊痫……这些严重情况。 所以,研究《伤寒论》一定要透过现象去看本质。 将《伤寒论》倒背如流的人很多,但组方的关键并不在背诵,而是参悟条文背后的理法。 津液“盛”,当然该汗就汗,该下就下,这很好办。 而津液的“衰”,可能是已经经历过汗、下的“衰”,也可能是本来就“衰”——本来就“衰”即使没经历过汗、下,也不能去汗、下。关联到生活来举例,其实就是:如果只剩吃饭的钱了,当然就不能用这钱去买衣服。 津液的盛衰如何断? 最准确的就是取脉以探求血液的充实度——脉在体现血液“多”与“少”这一点上,比其他任何证都准确。 医生若不在血多血少上去着力,津液的盛衰都断不了,轻率、想当然、凭感觉去发汗或泻下,则很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医案里为病人发汗的医生明显就犯了此类错误。 我们还能做什么? 研究《伤寒论》,是研究它的组方规则,而不是照搬书本,只致力于去套用方子。 《伤寒论》条文里,只是说了“惊痫”、“瘛疭”很严重,没有给出匹配的方子,许大夫就此放弃了治疗,而我们肯定不能放弃思考。 并且,《伤寒论》每一则条文,都在告诉我们,要遵循“有是证、用是药,随当下证治之”的原则——药用对了,不一定能起死回生,但或许能提高病人最后的生命质量。 这则案例到最后紧要关头,许大夫并未为病人把脉。 那我们可以来推测,既然发汗之前就是脉细津液虚的状态,而被发汗后,出现津液极虚“手足螈”、抽风等状况——很有可能,已经虚到了阴证。 假如是阴证的脉象(如脉沉取微弱无力空虚),那附子、干姜都可以派上用场。具体到药物的用量,要依据脉阴的程度来决定。 如果依然有阴虚阳亢之象,合上栝楼根、麦冬、生地类滋阴药也是合理的。而且,手足僵直的问题原本就属于《金匮要略》里痉病的范畴,栝楼根本来也很合用。 如果脉微欲绝了,合上猪胆汁人尿亦是合理的。 断六经的误区 这则案例虽短,但案例里许大夫透露了一个关于《伤寒论》断六经的重要观点: “六经之中,少阴难治。少阴病传之经络。此证有补泻法。仲景泻者用承气,补者用四逆,误之则相去远矣……经络既虚,邪毒流入大经之中……不可治也……是谓邪入大经。” 这段话,可以说是非常误人的。足以让后世研究《伤寒论》的人晕头转向。 “少阴难治”,这四个字《伤寒论》里从未出现过。说“少阴难治”,想必是许大夫自己的主观偏见。 “少阴病传之经络,此证有补泻法……泻者用承气,补者用四逆……”《伤寒论》里,三阴证是津液极度虚少的情况,少阴病也在此列。三阴证不可汗吐下,这是绝对的准则。纯阴证只可补不可泻,又何来用承气汤泻下之说? “大经”二字在《伤寒论》里也从未有过。 读到这里,回想今天的中医“以《伤寒论》条文断六经,太难了”这个感慨——其实宋代的大医何尝不是如此? 或许,《伤寒论》从自东汉往后传承的过程中,经历了三国两晋南北朝的动荡期,其核心思路早已被人们遗忘。 比如“顺”的思路——尊重人体、顺应人体、不妄自作为…… “守中”的思路——脉阳能量多了要做减法,脉阴能量少了要做加法;阳热证用热药是火上浇油,虚寒证强发汗是雪上加霜…… “治病求本”的思路——三阳病研究排病渠道是关键,三阴证建设能量才是关键…… …… 有了这样一些思路,医家才能站在一个更高的纬度去思考人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