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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歌坪

 夜郎王scl4ei5d 2019-12-20

春节家族聚会,大家说到了唱歌坪,说到了那个在春节最让人神往的热闹去处。一个堂弟说了他到唱歌坪去唱歌逗姑娘没逗上的事,引得大家一边大笑一边对他进行奚落。另一个堂弟也说了他和伙计到唱歌坪去玩耍,看到有几个姑娘打着伞站在一边,他和伙计上去对着这几个姑娘唱歌引逗,没想到逗到了人家刚结婚没多久的小媳妇,引起误会,还差一点和人打了起来。最后,大家都起哄另一个堂弟,要他说说是如何在唱歌坪把弟媳逗到手的……

唱歌坪既是春节我和堂弟们聚会的永恒话题,也是一直生活在乡村堂弟们的青春回忆。在时间的推移中,唱歌坪也像堂弟们的青春,从时间中消逝了,从这片土地上消逝了。现如今除了地名,除了堂弟们的回忆,那种春节年轻人聚会唱歌的热闹场景,早已经消失了。

我决定走一趟唱歌坪,话刚说出,就被在场的所有人否定了。大家认为,那么一个若干年都没有人光顾的草坪,早已经被杂草和荆棘覆盖,和荒山和野岭已经没有什么区别,我还去干什么。没有人理解我的心情,有一个堂弟甚至说:“那个地方早就没人去了,草都比人还高了。过年更是冷冷清清,鬼都不见一个。以前那些坪子,都被人挖来做田了。”

我固执地一定要走一趟唱歌坪,我的努力只换来一个堂弟很不情愿地陪我走一趟。

就像堂弟们说的那样,往唱歌坪去的小路,早没人走了,都长满了茅草,好多地方还铺满了荆棘。茅草和荆棘将路面遮盖得严严实实,让人直觉这里原本就只是荒坡,从来就没出现过什么路。通往唱歌坪的路,曾经可不是这个样子。以前每到春节,这条路都是乡村最热闹的路,来来往往地热闹和喧哗令年长者眼红,令年幼者羡慕,更令青春萌动者脸热心跳。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第一年回家过春节,年初一吃成早餐,和寨上的兄弟姐妹们结伴去唱歌坪。一路上只见行人成群结队,充满着青春活力的青年男女,边走边歌唱,将欢声和歌声洒遍山野,一直洒到两公里外的唱歌坪。

今天走在通往唱歌坪路上的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路行来,只有路边小鸟突然起飞带来的“沙沙”声,把人惊得一颤一颤的。没有行人,没有歌声,更谈不上兴奋,和堂弟说话,堂弟也是懒神无气,问一句就答一句,有时甚至懒得作答,只是“嗯”一声就表示回应了。一路上除了荒芜的山野,除了时不时地受到小鸟的惊吓,剩下的就是寂寞和孤独。因为惊吓,因为孤独,更因为在茅草中寻着路走,路就走得很慢也很累。还没有走到一半,堂弟就已经开始打起退堂鼓了,要不是耐于我的恳求,他早就想回转家中继续和其他人喝酒划拳了。一路上,堂弟的情绪都不是很愉快,他不断地问我要到唱歌坪去看什么,去找什么东西?说实在的,到唱歌坪去也是一时的冲动,至于去那里看什么,去找什么东西,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就更无法回答堂弟的提问了。

和堂弟一路沉闷着来到唱歌坪。站在一块被开垦出来的稻田边,唱歌坪的苍凉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昔日偌大的草坪已经被开挖得千疮百孔,曾经提供地方给一大群人对歌的大草坪子,已经被开挖成了东一块西一块的稻田。横七竖八的田块将唱歌坪切割得体无完肤,收割过的稻田上重新被耕犁开的泥土,被太阳晒成的灰白色更显出了唱歌坪的惨淡。坪子边的山坡和田坎,应该是刚刚经过一场大火的洗礼,大火留下的灰烬让唱歌坪更显荒凉。有风吹来,带来一阵又一阵灰烬,飘洒在半空,洒落在翻犁过的田土里,飘落在我们的身上。好几次要不是避让得快,灰烬可能就会吹进眼眶。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唱歌坪,这就是乡村从古至今一直用来对歌寻偶的神圣之地。我一边往唱歌坪里走,一边努力在记忆中搜寻昔日乡人到唱歌坪对歌的那种宏大场景,然而搜寻到的每一个场景,都让我感到很不真实,都很飘渺。

唱歌坪没有人来唱歌了。这是我在很早以前就得知的现实,但我却一直不愿承认这个现实,一直不愿相信唱歌坪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得如此荒凉。更一直不愿相信,曾经承载着方圆十里八寨乡村独特风俗的风水宝地,这么快就让人遗忘。长期以来,虽然乡村的很多老人一直唠叨没有人到唱歌坪去唱歌,唱歌坪再也没有以前的那种热闹气氛。这话听得多了,有时还会反过来安慰那些老人,说这只是暂时的一种现象,是因为年轻人出去打工太多,过年时也不回家。一旦年轻人回家过年,唱歌坪肯定会热闹起来。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一直生活在乡村土地上的堂兄弟和侄子侄女们,仅仅只是因为出去打工,到外地谋过生,仅仅只是因为到城市去走了一圈,回到乡村后很快就忘记了唱歌坪,忘记了乡村曾有的这个节庆宝地,忘记了对歌寻偶的重大节日。

我问堂弟,这些年乡村还有人来唱歌坪唱歌找对象不?堂弟不屑一顾地说:“对歌啊,现在哪个还兴对歌,看上哪一个人直接说就行了,成就成,不成就拉倒,没有那么多啰嗦。就是耍朋友要唱歌,也是在家对着话筒和扩音器唱,哪个还会跑到坡上来,来坡上唱歌耍朋友,人家还以为是神经病”。听了堂弟的话,我才突然间顿悟到,堂弟虽然一直在乡村长大,但以他的年龄,应该是没有见到那种宏大的对歌场面,更没有经过对歌寻偶那种刻骨铭心的恋爱经历,所以他也就不会想到那个震撼和激动人心的场面,更不会去细想那个场面带来的欢愉和快乐。一念至止,我不再说话,默默地往前走,顺着田坎从坪的一边走到另外一边。堂弟没有跟着我,征询我的意见后,他坐到了田坎边的一块石头上,打开手机听起了流行歌曲。

走着走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从心中冒出来,久久缠绕在心间,我突然感到沮丧,感到孤独。由于工作关系,我参加过水族卯坡上的对歌活动,也见识过苗族姨妈坡节日宏大的欢乐场景,参加布依族六月六的对歌活动。每次参加活动,我总是把这些民族节庆活动同乡村的唱歌坪,同我们民族的对歌活动联系起来,然后沉浸其中让心情澎湃难抑。虽然我不会对歌,但我却为自己身上流淌着一个会对歌民族的血液而感到骄傲,至今我都还一直幻想,希望有一天自己能亲历那种宏大的场景中,用手中的笔记录和描绘那种对歌的宏大场景,然后介绍给更多的朋友。唱歌坪却没有等到我的亲临就荒凉了,而且荒凉得很彻底,连一个原址原貌都没有给我留下,只留下一些随处都可见到的稻田和荒坡,让人无从去凭吊和怀想。对于乡村这片土地来说,“唱歌坪”这个名词,以后可能就只是一个地名了。那种诗意的让人回忆的歌会盛典,将随着日子的推移,慢慢就会被人遗忘。春节期间到唱歌坪去唱歌择偶这种古老的节庆方式,已经慢慢从一个民族的记忆中消失。

生活在贵州喀斯特大山上,从远古走来的毛南族,在社会的变迁和发展中,在慢慢丢失很多民族独有的文化和习俗。唱歌坪这样一个因历史而形成的活动场所,这样一块由祖先传承下来的风水宝地,走到今天被人遗忘本是常事,但是被遗忘得那么彻底却超乎人的想象,让人一下子很难接受。如果不是因为打工,如果不是因为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那么多人,唱歌坪在这片土地上的使命不会一下子就消失得那么彻底。由此而想到毛南族春节独有的另外一个节庆活动——除夕夜火把节,打工经济还没有兴起的时候,都过得相当热闹。现在自发形成的火把节也没有了,除了政府需要象征性地组织一两次外,大家也不再把火把节当成娱乐活动。用相当一部分人的话说:“回家过年就是来家和家人团聚,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过年。喝酒吃肉,看春节联欢晚会,都比这个(组织火把节)有意思,有味道,谁还会跑到屋外去干嚎干闹。”

从唱歌坪的对歌到一个火把节的逐渐被人冷落,祖先留下的古老习俗、古老文化,都在慢慢淡出我们民族的生活。随着它们的逐渐丢失,若干年后,那些仍生活在乡村里的后辈们,还人会记起古老习俗、古老文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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