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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回顾 | 第五十回(下):行走的梅花——明与暗、冷与热之间的美人群像

 昵称37581541 2019-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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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沈默

用荤香的野味打底之后,来看清雅的女儿们,用另一种香气来熏染文字,熏染读者。配得上在这个飘雪季节里陪伴女儿们的,也只有凌寒独放的梅花了。看似轻易写出,估计作者也是呕心沥血而成,只是不露痕迹罢了。但也不是毫无斧凿之感,首先对于这部一向很讲究时空感的作品来说,十月头场雪就铺天盖地成了琉璃世界,已经是为了场面妆点的夸张虚构了,而这梅花,在岭南还可一说,连江南一带都须正月之后方才盛放,在北国已是罕见,何况十月盛开?怎么说,都是姑妄言之的小说家言了,但这样虚构出的一场幻梦,却不被读者深究指陋,因为这里面寄托着精神旨归,是被读者所认可和赞许的。我们就愿意沉溺在这样白雪红梅的梦里。就像孩子愿意相信月中有玉兔嫦娥一样,并不愿被告知这是一个坑坑洼洼没有生命的大土球。

宁愿违反时间真实地虚构,也要写出的景物——梅花,在宋代以后的诗学文化里,已经逐渐构筑成具有人格化的意象。凌寒怒放、不畏霜雪的梅花,成了文人士大夫自我人格的标榜。虽然滥觞可以追迹到南北朝的诗人何逊,但真正把梅花捧到第一名花的位置,坐上花卉意象里当之无愧的第一把交椅,俨然“国花”待遇的,无疑是在宋朝。托名柳宗元的《龙城录》所记载的赵师雄罗浮遇梅花仙子的典故,几乎为所有咏梅诗必用,也是基本可以断定出于宋代。而林和靖的“梅妻鹤子”,在家庭伦理为首位的儒家文化里能成为佳话,梅、鹤清雅的文化内涵无疑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如果是红杏为妻,八哥为子,恐怕就只能成为笑谈了。宋人咏梅连篇累牍,咏梅诗四千多首,咏梅词一千多首,往往十首联咏,甚至产生了“百咏诗”,以一百首绝句咏梅的盛况。南宋编有《梅苑》这样专收咏梅词的词集,也算前所未有。宋人喜好梅花,还表现在编撰《梅谱》《梅品》这样的博物之书。如《梅花喜神谱》这样以诗配画的梅花图册也是产生于宋代。明清已还,对梅花的喜好在文人中依旧不减。这些掉书袋的话也不必多说,还需要交代一下文化背景,方能明白为何海棠菊花之后,还得用梅花再次渲染,才算韶华胜极。正如诗人范成大《梅谱序》所说:“梅,天下尤物也。”

古人咏梅花,多以白梅为主,与雪同色的清瘦姿态,自然更符合文人的自拟。但红楼用来比脂粉香娃,还是红梅更恰当些,“梅好惟嫌淡伫,天教薄与胭脂。”红梅成为这一回的主角,乃是曹公精心预备的,为了她,洒下一场鹅毛大雪,好让她的艳色暗香,在洁白清冷的底子上,越发显出精神来。

但一般俗手,却容易因此为写梅而写梅,最后就写“没”了。写梅花,更是为了写有着梅花品格的诸艳。那一枝“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的红梅,俨然成了大观园中女儿们的写照,是女儿们精魂的凝聚。

首先是主持诗社的李纨,这个竹篱茅舍自甘心的“老梅”,有着梅花的素淡自贞。然而守寡的她,也只能自比白梅,而对红梅,恐怕只能暗自艳羡。首先提及去栊翠庵乞梅的是她。那番对胭脂红粉的渴慕呼之欲出。白梅召唤出了红梅之后,便要吟咏。湘云一向踊跃,但此刻宝钗黛玉联手,让人怀疑“钗黛合一”已经提前完成。黛玉出主意,“方才联句不够,莫若拣着联的少的人作红梅”,顾及客人的感受,这番细腻周到,俨然宝姐姐的心思口吻;而宝钗“回来还罚宝玉,他说不会联句,如今就叫他自己作去”,一心在宝玉身上,又恍如黛玉附体。这次的“身份易位”,写得隐蔽却又细腻,两人成为闺蜜后,互相有了影响。但这次,钗黛暂且退后,连联句夺冠的湘云也要为下面的宝琴退一箭之步。脂批提示道:“此回着重在宝琴,却出色写湘云。写湘云联句极敏捷聪慧,而宝琴之联句不少于湘云,可知出色写湘云,正所以出色写宝琴。……金针暗渡,不可不知。”宝琴在联句中的表现,已经是第一层的铺垫,到了咏红梅诗,才算是她的正传。

三首红梅诗,宝琴为主,邢岫烟和李纹作陪。妙在各有特色,三人的形象,通过诗对诗人自我的书写而作了补充,从而避免了再去描写她们的冗笔。

王安石《红梅》诗云:“春半花才发,多应不奈寒。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但邢岫烟的诗,首联强调了还是梅花之“早”,而且与桃杏相比,已经暗示了此花同样是红艳芳菲。颔联庾岭、罗浮,用了最常见的梅花典故,写出了红梅的烂漫春色和迷离神秘。之后更用两位仙女来刻画梅花的形象,萼绿华又双关绿萼梅,缟仙则是白梅的典故,绿梅将蜡烛点燃,映成了红色;白梅酒醉酡红,骑红色的残虹。从文字上都是紧扣红梅二字,而意象则艳而不俗。首尾两联,算是邢岫烟的自我写照。在众人一片大红猩猩毡斗篷中,她依然家常旧衣,不卑不亢,这种超然大方的态度,源于她的自信。自认才华心性“岂是寻常色”,并非轻薄脂粉。邢岫烟的姿态,也赢得了上下人等的尊重。

李纹姊妹,是我一向十分好奇的。虽然明知不过是跑龙套的,但作者没有让她俩完全沦为人肉背景板,在诗歌谜语上给了不少戏份,也算很良心了。尤其李纹还有这么一首完整的七律,写得又如此有特色,让人不禁想猜测其命运结局。“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写法虽是脱离了一般俗套,颇有点精巧,但未免太作悲了。虽说可解释为丧父之痛,但让人隐隐有着一种对她未来的担忧。母亲是寡母,大姐姐也是寡妇,这一家子的命运,总隐隐透着凄凉。而“误服”“偷下”“蜂蝶疑猜”的用词,也似乎有些不祥。她写的虽也是灿烂红梅,却更多的让人看到的是无奈与坚持。

只有宝琴,似乎成为红梅所认的主人,其“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意境高远超俗,浑无尘迹。以大意境的渲染,超越对梅花具体形态的刻画,已经比前两首高出一境界了。笛声、幽梦、银河,这些清幽迷离的意象,有着淡淡的惆怅,哀而不伤,相较而言,前两首的咏志抒怀则显得直露了。而宝琴诗还写出了梅花的暗香隐约,如银河中的游仙浮槎荡漾,“香”这被前两首忽略的嗅觉感受,让诗更为丰富立体了。“春妆儿女竞奢华”,更是把梅花作为女儿们的群像,而非个人的自比自怜,也更为大气。无怪乎书中诸位交口称赞,举杯相贺。

单纯让梅花诗脱颖而出,显然还不够。这种心灵的触碰,还无法雅俗共赏地抵达世俗的灵魂。所以,作者又设计了宝琴在雪坡中抱梅而立的画面,让见多识广的贾母也大为惊艳,乃至要为之提亲。求之不得,也要求把这一画面,通过惜春的大观园图,永久地记载下来。从此,宝琴抱梅,成为了与黛玉葬花、湘云眠芍等相提并论的图景,成为绣像的绝佳题材。

这样一个人物,按红楼的说法,“也只有她配比红梅”。但,慢着,这一回,实际上还有着两个与红梅相关的金钗。她们不像宝琴这样闪耀在聚光灯下艳丽夺目,但却显出作者的别具匠心。

一直不曾出场的妙玉,却有着特别的戏份。她与宝玉在栊翠庵相会的一幕,自然令读者浮想联翩。读者中的好色者,多往情色方面想,就如后四十回的贾环一般,以为妙玉对着宝玉怀春。当然这些臆想也并非空穴来风。妙玉从上次露面的烹茶,到这次的送梅,都是不按常理出牌,让俗人们难以理解,他们自然只能用自己的三观来解释。按照他们的观念,一个尼姑,哪怕只是带发修行,也应该遵守清规戒律,对红尘不闻不问,何况对一个多情的清俊男子?搭理了便是思春无疑。什么红颜知己蓝颜知己,都是出轨的借口掩护。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是缺了那么一个灵魂相寻相遇、相知相守的空间维度。但他们的“降维攻击”,无疑是对“灵魂幸存者”们最常见的摧毁方式。

一般的作者,恐怕也不敢用红梅来比喻妙玉。这里面有着被误解的危险。作者,在某种程度下,会隐隐得讨好想象中的读者,希望他们能喜欢自己笔下的人物,无论善与恶。尤其是喜欢自己也喜欢的人物。在妙玉判词里,曹公不辞用最夸张的赞美,写妙玉“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这种夸奖用在“小才微善”的红楼儿女们身上,已经是非常极致了。但要让读者也买账,最安全的做法,是依照传统的道德轨范来模写人物。黛玉固然有尖刻小性等所谓缺点,但她有大量的篇幅可以解释,可以用其他优点来化解。但妙玉没有,有关她的篇幅,几乎都有着极大的争议。曹公难道不晓得吗?他依然把妙玉形象放在钢丝绳上。任凭它有坠落的危险,他也要冒险一试,用最少的篇幅,最有挑战性的情节,试图说服读者:这就是我心目中最有才华最有个性的女子呀,你们能不能也喜欢上呢?这是一次对读者阅读的挑战,因为它不仅仅是寻求普通的阅读愉悦,而是透过文字,伸出触摸灵魂的手。只看我们读者是否也愿意把自己敞开,甚至也探出自己灵魂的触手,去与数百年前跨越时间空间的另一个灵魂相触碰。虽然互相不知道皮相的模样,但这样的相交,比现实的厮守终生,岂不更让人悸动吗?

妙玉与宝玉是如何见面与对话?她又是何种态度?她最后为何又送了其他姐妹们梅花?这些被文字掩藏的场景,可以惹动我们的想象,但都不必当真。最真切最明了的,就是这个红梅的真正主人,她把寄托自己精魂的红梅,分发出来,点染了诗社,引发了优美的诗作,还让梅花在白雪皑皑中行走,成为这个冬天最美丽的风景。

而另一朵被人忽略的梅花,是四姑娘惜春。其实准确的说,她更像是一片白雪。与炽热燃放,年轻心热的宝琴不同,她不断地在隐藏自己,在雪地里把自己逐渐修成了面冷心冷。虽然因画画告了假,其实当时也搁笔不画,完全可以参与姐妹们的诗歌盛会。甚至连告假都是不必的,只是一个逃离的借口。每月只是两次诗社相聚,其他日子完全可以作画,聚会并不会有所耽误。但她依然自己舍弃了唯一的欢乐机会。连她自己喜好的绘画方面,面对大工程,她也只能“为难”“出神”。她无法完成超出她能力的期待,于是逃离必将成为她的出路。作者在这一回里,让她和妙玉,一明一暗地出现,用意深远。她们是十二正钗里的一对出家人。只是未来的妙玉可能从空门还俗,而未来的惜春则可遁入空门。相反的方向,相反的心态,从这一片白雪红梅中就已经泄露消息了。差不多与宝琴同龄的惜春,本应该也是年轻心热,可却慢慢冷淡无为,虽然居住在暖香坞中,也不能化解她心中的冰雪。而妙玉似乎本该清净无为,却相当活跃。不知道惜春在画大观园图里,除了把宝琴画入,那栊翠庵里胭脂一般的红梅,是否也要描画出来?那庵中的妙玉,在画里是念经,是烹茶,还是折梅呢?

从宝琴到惜春,以及背后隐隐贯穿的妙玉,这三位女儿们在明处与暗处,在清冷与秾艳之际,分别焕发着别样的生命与青春。围绕着她们,诸裙钗们更是清扬舞动,姿态各异,描绘出红楼里最让人心动神移的场景之一。于是最冷的背景里,也写出了最具春色的温暖情怀。这样的大手笔,也非曹公莫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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