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送梓州李使君》（别友）

​        盛唐时代，国家疆域达到哪里，官员宦游就要走到哪里，诗人的送别诗也就追踪到哪里。送别诗固然是要以情动人，但被送者的去向也非常重要。试想，如果孟浩然不去广陵，李白怎能写出“烟花三月下扬州”？若是元二不去安西，王维又怎么会说“西出阳关无故人”？朋友去的地方越荒凉，诗人的心情就越沉重；相反，若是朋友去的地方令人神往，诗人也就不见得一味“萋萋满别情”，而是可以随着朋友的脚步畅想一番了！前一首诗，我们追随王维去西北大漠，这一回，让我们继续锁定王维，来看看西南的山川。

送梓州李使君

王维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汉女输橦布，巴人讼芋田。

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贤。

壑：山谷。

杜鹃：鸟名，一名杜宇，又名子规，或布谷鸟。

树杪（miǎo）：树梢。

巴：古国名，故都在今四川重庆。

讼：讼争。

芋田：蜀中产芋，当时为主粮之一。这句指巴人常为农田事发生讼案。

        这首诗的题目是《送梓州李使君》，也就是说，送一位姓李的刺史去梓州赴任。梓州治所在今天的四川三台县，杜甫的名篇《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就是在那儿写成的。蜀地是长安的战略大后方，对唐朝的意义非常重要，但是，由三秦入巴蜀要翻越秦巴山地，这条路素以艰险著称。李白《蜀道难》讲：“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真是一点儿也不夸张。另外，成都平原虽然以富庶著称，号称“锦官城”，但是，梓州是山区，唐朝的时候，这里民族杂处，情况远比中原复杂。在这种情况下，李使君要到梓州赴任，这样的送别诗怎么写呢？

        先看首联：“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一上来，就是神来之笔，妙不可言。妙在哪里？首先，立意就与众不同。一般送别诗，都是从眼前写起，即景生情，然后点出惜别。比如《送元二使安西》，开篇先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因为两个人当时就在渭城客舍之中，属于即景生情。可是这首《送梓州李使君》一上来，就是“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这可不是眼前风物，而是悬想蜀道，悬想梓州。梓州是什么样子呢？“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这句话气魄真大。万壑千山，层峦叠嶂，满眼高耸入云的古树，满耳响彻群山的鹃啼，真让人有应接不暇之感。诗人为什么不写黄鹂，不写燕子，非要写杜鹃呢？因为杜鹃是蜀地的鸟。根据《蜀王本纪》的记载，杜鹃是古蜀国王杜宇的精魂所化，所以始终盘旋在巴山蜀水之间，是蜀地的象征。问题是，杜宇的人生以悲剧告终，所以古人用到杜鹃，一般取悲剧意象，比如最擅长描写蜀地风光的李白，不就写“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吗？那么，王维这句“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有没有悲剧色彩？完全没有。他用一个“千山”做背景，再用一个“响”字做音效，一下子就改变了杜鹃啼血的固定印象，把一只小鸟写得气势磅礴。“千山”有气势，大家都能理解，“响”字的气势在哪儿呢？响，不是啼，也不是鸣。鸣也罢，啼也罢，相对来讲都单薄。比如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或者王维的“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儿的一两声鸣叫，只能加深寂静的感觉，甚至寂静到空幻，寂静到悲伤。但是，一用这“响”字，马上就不一样了，这不是一两声啼叫，而是叫声四起，千山回响，让人的精神为之一振，心胸也随之开朗起来。化悲剧意象为欢腾意象，这真是诗人的大手笔。

        首联是广角镜头，写全景。那颔联呢？颔联更神奇：“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在唐朝的诗文中，蜀地多雨，更多夜雨。白居易说“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李商隐也说“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夜雨淅沥，通常让人觉得凄凉，但王维这首诗不一样。他也写“山中一夜雨”，然后呢？然后不是行人不忍闻，而是“树杪百重泉”。山中下了一夜的透雨，形成道道飞泉，凌空而下。这泉水是从哪里落下来的？当然是从高峻的崖壁上。但是如果你走在路上，视野被近处的树木遮挡了，这时候你再望去，就好像一股股山泉从树梢上直落下来，这是多么神奇的场景啊。当然，也有人解释说，“树杪百重泉”是指雨水从树梢上不断流下，好像泉水一样。可不可以？当然也不错。但是，无论怎么理解，这里有凄凉感吗？丝毫也没有吧。李使君好像不是背井离乡去做官，而是打起背包去徒步一样，一路看着苍苍古树，听着满山鹃啼，再掬起一捧山泉水洗洗脸，多惬意呀。事实上，它根本不像是送别诗，倒像是一首即景的五言绝句。想想看，这首诗如果就是这四句，“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是不是也足够完整、足够漂亮？首联写树和山，那是视觉和听觉的全景，是横向的，写得大气磅礴。颔联还写树和山，却是视觉和听觉的垂直图，是纵向的，写得蔚然深秀。一横一纵，既阔达，又奇丽。一共两联诗，却两次写树，两次写山，本来应该显得重复累赘吧？但这首诗完全没有那种感觉，相反，倒让人觉得前后呼应，一气直下，难怪清人王士祯在《古夫于亭杂录》中会说：“兴来，神来，天然入妙。”

        问题是，诗人为什么要把一首送别诗写得如此愉快呢？因为他对李使君充满了期待，希望李使君对这次出行也能充满期待。李使君是要到梓州去做刺史的，梓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看颈联：“汉女输橦布，巴人讼芋田。”这是从风景讲到人了。所谓“橦布”，就是用橦花织的布，也就是木棉布。而“芋田”，则是种芋头的土地。梓州属于川北，这个地方多民族杂处，物产也罢，风俗也罢，与中原相比有很大的区别。这个地方的姑娘，既不缫丝，也不纺麻，而是用橦花纺线织布。从秦汉时代起，橦布就是川北特产，每年都要缴纳给中央充当贡赋，这就是“汉女输橦布”。那“巴人讼芋田”呢？是说这个地方的小伙子既不种稻，也不种麦，而是种芋头。无论种什么，土地都是农民的命根子，买卖之间，当然会有一些官司，更何况川北巴人历来以剽悍著称！这就是“巴人讼芋田”。用“汉女输橦布，巴人讼芋田”来写梓州与中原物产风俗不同，这是第一层意思。那第二层意思呢？第二层意思是说，缴赋税也罢，主词讼也罢，都是刺史最重要的职责。李使君到了梓州，就要处理“汉女输橦布，巴人讼芋田”的工作了。催缴赋税，处理官司，这样的工作本来就挺复杂的，更何况是在梓州这样一个多民族杂处、风俗剽悍的地区呢？有没有人觉得沉重？没有！因为这两句诗写得太诗情画意了。诗情画意在哪儿呢？在汉女与巴人，也在橦布与芋田。要知道，木棉花是火红的，而芋头花则是雪白的，汉女巴人的打扮又是五彩缤纷的，富有民族风情的。虽然诗人没有写这些，但是，他把汉女、巴人，橦布、芋田这么一并列，我们已经自动脑补出一幅最美的风景画。所以大学者王夫之说，这两句“一似景语”。虽然不是当风景来写的，但是，却又有风景画一般的美感。这样的描写，一下子就把李使君即将面对的艰巨工作浪漫化了，甚至让人觉得，这真是一个好差事。

        诗人这么努力地写梓州风景之美、风情之美，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看尾联：“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贤。”文翁在蜀地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本来是江西人，从小好学，通晓《春秋》。西汉景帝时期到蜀地担任郡守，那个时候，蜀地还非常落后。文翁到任后，兴学堂、举贤能、修水利，一举把蜀地变成了文明富裕的先进地区。以一人之力改变一个区域的风貌，这个贡献不得了，所以班固《汉书·循吏传》把文翁排在了第一位，而且说“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是中国古代官员的典范。既然如此，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呢？王维是说，当年文翁入蜀，翻新教化，你去了可要向他学习，加油干啊！千万不要倚仗先贤已有的成果，觉得梓州无事，就无所作为了！把李使君和文翁相提并论，这本身是很周到的恭维，却又加上一句“不敢倚先贤”，算是殷勤的劝勉。这样一联送给一个即将赴任的官员，真是委婉得体，而又格调高昂了。而且，这样一劝慰，前面的描写也就有了着落。原来，王维那么费心费力，是想让李使君爱上梓州的土地和人民，在那里鞠躬尽瘁，大展宏图。这样一来，这首送别诗就不一样了吧？它不像一般送别诗那样只写离愁别恨，而是关心着国家大事、民生疾苦，立意非常高远。但又写得明快爽朗，美不胜收，让人觉得不假不空，别开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