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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们”的语源是“物”

 昵称14979747 2019-12-23

  内容提要:本文重点从语音演变的角度论证唐代以来文献中的复数词尾标记“弭、伟、每、懑、门、们”的语源都是“物”。这些读音不同的复数词尾标记之间不是连续式音变的关系,而是不同演变路径的同源音类的叠置。“弭”和“每”是唐宋以来秦晋等北方系官话内部的文白读叠置;鼻音韵尾的“懑、门、们”标记的出现,则是音节内部的元音韵母受m声母顺向同化而增生出鼻韵尾的结果。江西安福话、现代晋语和西北方言中的复数词尾为“物”源说提供了直接的证据。

  关 键 词:复数词尾;弭;每;门;文白叠置;鼻音声母顺向同化

  作者简介:江蓝生,女,中国社会科学院。

 

  1.语源众说

  汉语的名词没有数范畴,但是人称代词和指人名词后面可以加上“们”来表示复数。这个“们”是近代汉语时期出现的,此前名词之前可以加“诸、众”、名词和代词之后可以加“侪、属、曹、等、辈”等来表示所涉及的人或事物不是单数,但这些词还有实义,在用法上也有限制,不能视为复数词尾。到了唐代,文献中开始出现用如复数词尾的“弭(我弭)”和“伟”(儿郎伟、措大伟),宋金时期多用“懑、门”等,元代多用“每”,明、清渐趋一致,终至统一使用“们”。复数词尾是近代汉语新出现的语法标记,在汉语语法史上有重要的地位,故学者广泛关注,但关于它的来源,则众说纷纭,迄无定论。其中比较主要的说法有三种:“辈”字说、“门”字说、“物”字说。①

  1.1 “辈”源说

  吕叔湘(1985:61)推测,“们”可能与“辈”有关。理由是:其一,在用法上,“辈”可以用在名词和代词之后(包括指示代词),与后来的“们”用法相同,如“卿辈”(《世说新语》)“尔辈”(《晋书》);其二,在语音上,“辈”和“们”“每”“弭”等都是双唇音,虽然有塞音和鼻音的区别,但在谐声字和方言里不乏通转的例子;“每”和“辈”中古音同韵,“们”和“辈”虽不同韵,但上古音里“文”部跟“微”部原是同类,也有通转的痕迹;“辈”字去声,“们”最初写做“懑”,也是去声,楼钥虽说明“俗音门”,但当初借用一个去声字,也未尝没有一点暗示。

  冯春田(2000:64-80)同意吕先生的意见,在用法上补充说,早期的“们”跟“辈”一样,可以用在专名之后,表示某一类人,如“周、程、张、邵们”(《朱子语类》)跟“唐冲、薛岸、袁都辈”(《因话录》)“横渠辈”(《朱子语类》)用法相同。在语音上,“辈”字在词尾化的过程中发生音变,由b-变为或接近m-(或者v-),然后才写成了“们”尾系列字。

  李蓝(2013)从语音感染类化的角度论证“辈”源说,认为“辈”的声母由帮母变成明母,音变的条件是“辈”与古读鼻音声母的人称代词“我、吾、尔、汝、若”等连用,受这些字的影响而产生感染类化作用,从而使声母从双唇清塞音[p-]变读为双唇鼻音[m-]。而从“每”到“们”的音变产生在音节内部:因鼻音声母而增生了一个鼻音韵尾的缘故。李蓝关于复数词尾从“每”到“懑、们”的音变是受鼻音声母的类化的解释颇有新意,但他并未解释“辈”与“弭”韵母间的关系,也未解释“辈”与“伟”声母间的语音关系,缺少这一环,声母由b-变m-说的可信度就大打折扣。

  “辈”源说是迄今赞同者最多的一说,但其疑点除了声母由b-变m-难以确信外,还令人不解的是:既然“辈”字的音、义、功能皆与复数词尾相合,为什么古人要刻意把它改为音义不同、有的字形还很生僻的“弭、伟、每、懑、满、瞒、门”等字?这从情理上难以说通。冯著举了大量同一著作或同一段话中“名+辈”等同“名+们”的例句,如“我辈、汝辈”与“我们、你们”,“蔡京辈”与“蔡京们”,“先生辈”与“先生每”等,以此说明“们”与“辈”关系密切,“辈”正处于向“们”变化的过程中。我们认为,上述用例只能说明类别词“辈”与“们”(也包括“等”)在一定历史阶段同时都能表示复数或类别,“等、辈、们”是同义类别词,同一义类的词有相同的组合、相同的语义,并不一定有语源关系。

  1.2 “门”源说

  太田辰夫(1958/2003:316)认为“们”来源于“门”,本来是指同一族的人。俞敏(1989)解释说,在小农经济的封建社会,“家”是人们生产、生活的单位,所以一提多数,人们便说“我门”,后来加人旁,就成了“们”。张惠英(1995)、李艳惠、石毓智(2000)都认为“们”来源于“门”。

  “门(門)”源说浅显好懂,表面上有一定道理,但是此说无法解释文献中为什么放着现成的一眼可知的“门”不用,而选择比它笔画多又冷僻的“懑”?而且“懑、瞒、满”的常用音跟“门”并不同韵。“名+门”的语义和组合与跟“名+辈/等”相同,说明“门”的语源应同样是个表示类别义的词,而不是“家门”的“门”,“门”虽可指学术思想流派、书籍的类别,但不能用于人。再者,“门”源说如何解释“门”与“弭”的音变关系?刘勋宁(1998)指出陕西清涧话的复数词尾读mi,与唐代文献中出现的“我弭”的“弭”音合;而“门”中古音为臻摄一等字,没有变读为-i的条件,因此“门”源说在语音上也有问题。

  1.3 “物”源说

  江蓝生(1995)“说‘麽’与‘们’同源”(以下简称“同源”)认为“什么”的“么”(包括“这/那么”的“么”)与复数词尾“们”都源于古汉语表示类别的实词“物”(本文略去论“么”的部分)。该文先从语义的相宜性方面说明“物”表示复数的可能性。“物”本义“杂色牛”,后转指牛畜的毛色种类,引申为“等类、色样”义(又从指万物的形色种类转指形形色色的万有之物),可泛指人或事物的类别。②“何物”与“何等”、“此物”与“此等”平行对应,“物”和“等”是同义词。由于“物”在先秦两汉时主要指事物的类别,因此古代还没有“吾物”“尔物”那样的用法,但根据同义词类同引申的规律,既然“公等”“尔等”能表示某一类人的复数,那么跟“何等”的“等”意义相同的“物”原则上也应该可以有这样的用法。从实词“物”虚化为复数词尾是词义本身引申的结果,即意义为“等类、色样”的“物”用在指人名词、人称代词之后,表示某一类人(跟“侪、等、辈、曹、属”一样),进而虚化为复数词尾。接着,该文从文白异读的角度,以某些现代方言为佐证,解释了唐代以来的复数词尾标记“弭”与“每”、“每”与“们”的音变关系。这篇文章论证不够充分,但提出的观点有两点新意:一是认为历代文献中的不同复数词尾标记并不是反映一个音系自身的演变,而是文白异读的叠置;二是初步论证了疑问词“什么”的“么”、样态词尾“这么、那么”的“么”以及复数词尾“们”这三个语法标记同出一源,都是由表示类别的实词“物”虚化而来的。

  1.4 存疑待考

  自“同源”一文发表以来,20多年过去了,同行学者对“什么”的“么”“这/那么”的“么”源自“物”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但对于“们”也源自“物”则有所怀疑。如李艳惠、石毓智(2000)质疑:“物”主要表示无生命的类属,“们”只表示有生命的人的复数,何以有这样大的跨越?如果“们”源自中古汉语的“物”,那么“物”应该有与“们”相似的分布,即也应该常用于代词和表人名词之后,可是“物”没有这种用法。袁宾等(2001:308-312)基本认可拙文的观点,但也指出拙说“最大的问题是,在历史资料中我们尚未发现有‘我物’、‘你物’或指人的名词后用‘物’表示同一类或复数用法的实例,因此,‘物’源说尽管比‘辈’源说似乎要更好些,但目前为止,它仍同样只是一种假设,还不能算作定论。”

  几位先生的质疑很有道理,虽然我一直相信“们”的语源是“物”,但也不得不承认当初的论证不够充分绵密,缺乏直接有力的确证。其次关于从“每”到“懑、门”的音变,拙文以晋南方言、山东博山方言存在着“门、煤”同读mei为据,从而认为“每”读“懑、门”是另一层次的文白叠置。但方言学界同仁认为由白读mei逆向转为文读的解释未中肯綮,还隔着一层。这些年来,我一直时断时续地思考、搜集资料,包括吸收同行学者的有关研究成果和思路,略有所得,遂旧话重提,撰成此文,着重从多种语音演变途径和现代汉语方言的直接证据两方面对“们”源于“物”的旧说做进一步的阐述和修正。

  2.文献用字

  根据吕叔湘(1940、1949、1985)、太田辰夫(1958)以及时贤们的考察与描写,从唐至清,历代文献中跟复数词尾有关的用字情况可用下表直观地展示(楷体字表示少见):

  2.1 唐五代:“弭(弥)”和“伟”

  唐五代的例子为数有限,离源头最近,对考求语源格外重要,故重引于下:

  (1)卢尚书……不知皮是遐叔姓,谓是宗人,低头久之曰:“我弭当家没处得卢皮遐来。”(赵璘《因话录》卷四,“弭”《唐语林》卷六引作“弥”)

  此例透露出公元9世纪关中方言“我弭”的“弭”用如复数词尾。

  (2)今抛向南衙,被公措大伟龁邓邓把将官职去。(《嘉话录》,《太平广记》卷二六0引)

  “措大”是唐人对爱掉书袋的读书人的谑称,“措大伟”即“措大们”,此言被你们这些酸措大硬生生夺得了官职。

  (3)儿郎伟,重重祝愿,一一夸张。(《障车文》,《司空表圣文集》卷十)

  “儿郎伟”犹言“儿郎们,男儿们”。除了《障车文》之外,唐五代《上梁文》中也多用“儿郎伟”,都是在重大群体活动中的呼语。关于这个“伟”字,南宋楼钥解释道:

  上梁文必言“儿郎伟”,旧不晓其义,或以为唯诺之“唯”,或以为奇伟之“伟”,皆所未安。在敕局时,见元丰中获盗推赏,刑部例皆节元案,不改俗语。有陈棘云:“我部领你懑厮逐去”;深州边吉云:“我随你懑去”;“懑”本音闷,俗音门,犹言辈也。独秦州李德一案云:“自家伟不如今夜去”云。余哑然笑曰:得之矣,所谓“儿郎伟”者,犹言“儿郎懑”,盖呼而告之,此关中方言也。(《攻媿集》卷七十二)

  楼钥(1137-1213)为南宋大臣,明州鄞县(今浙江宁波)人。“敕局”是宋时内廷承旨撰制法律条例的机构。楼钥在敕局看到元丰年间(1078-1086)奖赏抓到盗贼者的案例的原始口语记录,其中有二人话中说“你懑”(其中一人是深州人,即今河北衡水地区),独有一秦州人(即今甘肃天水)说“自家伟”(犹咱们),从而知道所谓“儿郎伟”者,犹言“儿郎懑”(儿郎们),是关中方言。据此材料可知河北用“懑”,秦地用“伟”,楼钥是江南吴地人,不懂“伟”是关中方言的复数词尾。而楼钥所说关中方言,其区域应包括今甘肃、青海、宁夏等在内的广大西北地区,不限于今所指陕西中部地区。甘肃敦煌文献“儿郎伟”的用例见黄征(1992)的考论,此不赘引。祖生利(2005)在《续资治通鉴长编》卷444中发现一例:“汉家有力量时,自家伟投汉去;没力量时,倘父子一就取上将青唐城去。”此话出自邈川(今青海乐都)西番之口,也属西北方言。这样看来,唐五代时期,西北方言中用作复数词尾的有两个读音:一为“弭”,一为“伟”。

  2.2 宋金:“懑、满、瞒、门、们”和“伟、每”

  跟唐代所用字“弭、伟”为开音节不同,宋代绝大多数文献用“懑、满、瞒、门、们”,诸字皆为鼻音韵尾-n。上引楼钥《攻媿集》释“懑”,云:“懑,本音闷,俗音门,犹言辈也。”《集韵》平声二十三魂韵,“门、瞒、闷”皆谟奔切(释“瞒”:“瞒然,惭貌”)。《集韵》去声二十七恨韵,“闷、懑、满、们”皆莫困切(释“们”:“们渾,肥满貌”)。“懑、满、瞒、们”或为平声,或为去声,或有平去两读,但借作复数词尾则“俗音门”。也就是说,宋代文献中标写复数词尾的“懑、满、瞒、门、们”等字应同表一音,同出一源。

  值得注意的是,唐五代时期的“伟”也见于宋金时期,如楼钥《攻媿集》举元丰中秦州人说“自家伟”,《资治通鉴长编》卷444中有“自家伟”例。南北宋时,以汴洛等地为中心的中原官话和江浙等地的南方话不用“伟”而用“懑、门”等,显示出明显的地域特点。金刊本《刘知远诸宫调》只用“懑”(畜生懑),但金代《董西厢》多用“每”,仅一处作“懑”。太田氏(1988:228/1991:159)统计南戏《张协状元》(《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排印本)中门27例、们1例、每9例。上述情况表明:宋金时期多用-n尾字,但也有少数文献多用或兼用“每”字。③

  2.3 元明:“每”和“们”

  元代可靠文献中,复数词尾多作“每”,如官员每(元代白话碑)、军人每(元典章)。明初仍用“每”,如:百姓每(洪武四年户部安民帖)、你每家里(刘仲憬遇恩录)、久后他每做帝王(元朝秘史)、我每奏讨物件(正统临戎录)、这厮每说谎(北征事迹)等。明代中叶以后基本用“们”,正如崔世珍在《单字解》(推定刊行于朝鲜中宗二年,时当明朝正德十二年,公元1517年)“每”字条下所释:“本音上声,频也:每年,每一个。又平声,等辈也:我每,咱每,俺每,恁每,你每,今俗习用‘们’字。”元刊本《老乞大》中的复数词尾用“每”,而在明刊本《老乞大谚解》中悉数改为“们”,清刊本《老乞大新释》和《重刊老乞大》中也一律用“们”。

  3.“弭、伟/每、门”的语源为“物”

  以上历代用字虽说纷繁多样,却可以据韵母带不带鼻音韵尾-n分为A、B两类:

  A.不带鼻音韵尾:弭、伟、每(下文以“弭、每”为代表)

  B.带鼻音韵尾[-n]:懑、满、瞒、门、们(下文以“门”为代表)

  今谓:历史文献中出现的上述复数词尾标记尽管用字纷繁不同,但却是来源相同的同一语法成分,其语源为“物”。为了论证这一观点,本文须一一解释“物”与“弭”、“弭”与“每”、“每”与“门”的音变关系,其中还须说明“物”与“伟”声母间的关系(即“伟”“每”的关系)。

  3.1 从“物”到“弭”的音变

  “物”上古明母物部,由于中古时“物”类为合口字,故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将其上古音构拟为合口(以下上古、中古拟音凡未注明者,皆引自该手册)):

  物(古)明物 (广)文弗切明物合三入臻(147-148页)

  其他开口的上古明母物部字“魅、袜、寐”中古音拟为mi(215页):

  魅(古)明物 (广)明祕切明至开三去止mi

  袜(古)明物 (集)明祕切明至开三去止mi

  寐(古)明物 (广)弥二切明至开三去止mi

  这样,上古明母物部字包括开合两读。到了中古,开口的明母物部字音变为mi,而合口的明母物部字“物”读。唐代复数词尾“弭”与开口的明母物部字中古音mi相同。从“物”到“弭”mi的音变过程可推测为:

   

  也就是说,复数词尾“物”为了与名词“物”相区别,从而选择了丢失u介音,变合口为开口,然后像“魅”等开口物部字一样音变为中古音mi。古代“物”特指鬼魅精怪。汉魏六朝文献中多见。如汉应劭《风俗通·怪神·世间多有精物妖怪百端》:“汝南有许季山者,素善卜卦,言家当有老青狗物。”吴树平校释引孙诒让《札迻》:“按古书多谓鬼魅为‘物’。《汉书·郊祀志》云:‘有物曰蛇。’颜注云:‘物谓鬼神也。’《春秋繁露·王道》篇云:‘乾溪有物女。’此云‘狗物’,犹言‘狗魅’也。”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七:“‘向者物何如?乃令君怖惧耶?’对曰:‘其身如兔,两眼如镜,形甚可恶。’”杨树达《汉书窥管·宣元六王传》“或明鬼神,信物怪”:“物当读为魁。《说文九篇上·鬼部》云:魁,老物精也。或作魅……鬽字从鬼,而与人死为鬼者不同。颜云物亦鬼,非也。”上引文献中古人释“物”为“魅”,“精物妖怪”犹言“精魅妖怪”,“狗物,犹言狗魅”,近人杨树达进而指出“物当读为鬽(魅)”,而非颜师古所说“物谓鬼神”,此释独具慧眼。这说明“物”确有mi一读(方言中也有“物”音为mi的,见下),这就在语音上扫除了复数词尾标记“弭”源于“物”的障碍。

  实词演变为虚词往往会产生音变,如动词“唤”演变为连介词后,在北京等北方多地方言中丢失u介音,变读为xan或xai。变读音乃是实词义虚化引致的,变读音起了区别词义或功能的作用,提高了语言的识别效用。“物”是个多义常用词,如有名词“东西”义,“等、类”义,还可指人;做疑问代词“何物、是物”的构词成分;“物”单用作疑问代词时,敦煌文献中作“没、莽”或“阿没、阿莽”,现代西北方言记作“阿蒙”(或“阿们”)“没、莽、蒙”都是“物”的变读音,变音使虚词与原来的实词区分开来,不会产生歧义。唐时复数词尾选择读明母物部开口音mi,也起到了标记分明,避免歧义的作用(“我弭”优于“我物”,“我物”易理解为“我的东西”)。

  “物”音变为mi,有现代闽、粤语方言为证,“同源”列下表说明:

   

  海口话“什么东西”说(物物)或(物物事),疑问代词和名词同用“物”字,同为mi音,颇能说明疑问代词mi的语源是“物”,由此也可判定粤语阳江话mi的语源也是“物”。厦门话和潮州话还保持入声,但读音跟“弭”非常接近。另据许宝华等(1999),闽语建瓯话“物事”音mi ti,“物”音mi;闽语海康话“物食(食物)、物配(下饭菜)、物候”的“物”都读mi。阳江话、海口话、建瓯话、海康话中“物”音为mi,与“弭”相同,有助于从语音上支持复数词尾“弭”的本字是“物”的假设。

  3.2 “弭”与“伟”和“每”

  3.2.1 “物”与“伟”声母间的语音关系

  “物”与“伟”的声母在唐五代有可能同读v-。“物”上古为明母(古无轻重唇之分),中古开始分化为微母v-。“伟”上古为匣母,中古为云母(喻三)。据邵荣芬(1963)考察,敦煌俗文学作品中喻母云、以不分,《敦煌变文集》中微母和云、以代用共有4例(微、云代用3例,微、以代用1例)。其中微、云代用的3例都是“亡、王”二字混用(“亡”,上古明母,中古入微母;“王”,上古为匣母,中古入云母)。敦煌地区微与云、以代用,说明微喻两母有些字已开始合流,是故“物”与“伟”(云)在西北某些方言里有可能声母同读[v-]。④

  王曦(2016)《玄应音义》梵汉对音材料中以下记录对说明“弭”(源自“物”)与“伟”声母的关系至关重要:

  梵音m:弭、弥

  梵音v:门、弭[2明]/维[1以]/卫、越[2云]

  这份梵汉对音材料中有两点可注意:其一,“弭”的声母分别对应梵音m和v(半元音),同一个“弭”字声母有m、v两读,连明母的“门”字也与梵音v对应。这是因为明母合口三等分化为微母之初,其发音方法与m相同,发音部位与v相同,一头连着双唇音,一头连着唇齿音,故王力(1980:131)拟为。其二,梵音v和云母的“卫、越”对应,也反映出微云相混的事实。这个对音材料启发我们vei的背后应是mei,即元代用字“每”。

  吕叔湘(1984:29)在解释“儿郎伟”的“伟”字时说:“v-既多为m-所蜕变,则此vei字原来可能为mei。”我们推测,微母原从明母分化,但这种分化是通过词汇逐渐扩散的,“物”也如此,它在一部分地方还没有从明母分化出来,仍读m-,而在另一些地方已分化出来,读微母v-。也就是说“物”在口语中有m-和v-两读并存。邢向东(2013)指出微母的分化较非敷奉为晚,如“芒”为微母字,神木方言在“麦芒”中读v-,在文读中读m-。张崇(1990)记录陕西延川方言微母字“晚”读。“文革”期间,我在广州串联时曾听到有人把“伟大”的“伟”读为mei(粤方言中微母字白读m-),把这些现象联系起来,深感吕先生上述推测极有见地,即唐时“儿郎伟”的“伟”实即金元文献中的“每”。

  今西北方言中尚未见读如“伟”的复数词尾,但陕北吴堡话、绥德县沿黄河乡镇话复数词尾读如“每me”(邢向东,2006;黑维强书面告知);付新军(2012)记录山西上党片高平话(每mεe)、屯留话(每家mεi )、陵川(我每uεi)的复数形式都读如“每”。上面3.1节举陕北佳县、清涧等地复数词尾读如“弭”,银川读如“密”,这样,陕北、山西等晋语印证了近代汉语复数词尾“弭”和“每”的真实存在。至于读如微母的“伟”,只是局地某一时段的异读,作为常用形容词,其形音义都不适合长期借作复数词尾。

  3.2.2 “弭”与“每”:同源音类的文白叠置

  刘勋宁(1994)经与临近方言对比研究后“有把握地说”,陕北清涧话的人称复数词尾·mi就是近代汉语白话文献中的复数词尾“每”,属于白读层。刘文的看法与“同源”不谋而合,只不过“同源”和本文着力于论证“弭”mi的语源是“物”,具体解释“物”与“弭、每、们”的音变关系。

  “弭”mi的声母m与前高元音i相拼时容易在中间增加一个次高的元音e做过渡,所以方言中多有mi与mei文白异读的现象存在,如“糜子”的“糜mi”白读mei,“昧”一读mei(去声“昧良心”),一读mi(阴平“把人家东西昧了”)。“弭”与“每”是文白异读的音类叠置说得到了陕晋等地方言的印证。

  在晋语和西北方言中,唇音蟹合一“每”、止开三“弭、弥、眉”、止合三“肥、尾”等读音(止合三限于韵母)多有纠葛或者合流。例如山西多数方言点“每”(蟹合一)读mei(略去调值),但汾阳、和顺、闻喜等地读mi,mei是文读,mi是白读。“眉”(止开三)白读mi,北京话读mei。“肥、尾”(止合三)文读-ei,白读-i。山西闻喜方言“倍佩妹”(蟹合一)白读-i,文读-ei(王洪君,1992)。北京话“披”(止开三)白读pei,文读pi,而洛阳只有白读pei(贺巍,1996:12)。西宁“被辔眉”(止开三)只有白读-i(张成材,1994:9-10),陕西神木话同此。张成材(2016:172-184)收有《丹凤方言同音字汇》,根据该文记录,北京话帮组-ei韵字在陕西丹凤、潼关、铜川等地皆读-i(张成材,2016;邢向东,2002:95):

  陕晋等西北方言唇音-i韵字与-ei韵字对应的现象反映了同源音类的文白叠置,可证文献中复数词尾“弭”与“每”的语音关系也是同一语素文白异读的音类叠置。其他方言也有类似情况,如赣语岳西话“被、备、眉”读-i,而“谜、弥”读-ei(储泽祥教授告知)。

  3.2.3 鼻音声母m的顺向同化与“懑、门”等鼻音韵尾标记的出现

  上面,我们解释了A类元音韵尾的复数词尾标记“弭”-i与“每”-ei之间为文白音类的叠置,也说明了“伟”与“弭”声母之间的音变关系;下面,我们需要解释A类元音韵尾的复数标记如何演变为B类带鼻音韵尾-n的复数标记的。

  最近十几年多位学者调查表明,晋语等西北方言中复数词尾除了“弭mi”和“每mei”外,还有不少地方读音为mu,因不详其本字,学者多用同音字“木”或“呣”标记,有的用训读字“们”标记(笔者认为本字为“物”,洪洞方言“什么”表示疑问时读,mu的本字即为“物”。另详见4.4节)。这些地方与“*木mu”叠置的复数词尾多数读,少数读。雒鹏(2016)记录的甘肃一些方言点的明母复数词尾读音有如下的共时差异:

  mu(木) 环县、华池、宕昌、镇原、甘州、广河

  (们) 靖远、景泰、舟曲、永靖、民勤、华亭、临夏、武都

  (们) 天祝、永昌、白银

  这种差异可以用丁说解释,即:高元音u在鼻音声母m的同化下,顺向衍生出一个鼻音韵尾来。也就是说,甘肃方言中读作的复数词尾有可能是mu音节内部的音变:受鼻音声母同化而增生了一个鼻音韵尾,而不一定是现今普通话“们”音的渗入。也就是说,甘肃方言复数词尾一读mu,一读是同源音类的叠置。

  3.3 根据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大致猜测为什么唐宋人不避繁难把复数词尾写作本读去声的“懑”了,那是因为当时人知道其本字不是平声的“门”。最初多选择去声的“懑”,应是为了跟本字“物”的声调相谐,但作为词尾,声调发生弱化,故又赋予“懑”平声一读(楼钥《攻媿集》:“懑”本音闷,俗音门,犹言辈也),声调弱化后又选用了同音字“门”和兼而表义的“们”字。

  从“弭”到“门”发生了两个层次的叠置式音变,第一层是“弭mi”与“每mei”的叠置(单元音变复元音),发生在唐五代时期;第二层是“每mei”与“门”的叠置(元音韵尾变鼻音韵尾),发生在宋金时期。由mm到mei是发音省力原则促动下横向选择的结果,由mei到是鼻音声母顺向同化作用引起的。“每”在晋语中有白读mi与文读mei的音类叠置,在上举山东寿光方言中又有鼻化音一读,可以勾勒出:mi与mei、mei与两个历史层次的叠置式音变。从宋金时期开始,历元、明、清直至现代,方言中一直叠置着这三种复数词尾音类,只不过在地域上mi、mei的地盘日渐缩小,如今仅保留在陕晋宁等西北少数地方;而原通行于以汴洛方言为中心的中原官话的“门”在竞争中以压倒性的优势扩展到大江南北,终于在明代中期以后成为共同语的复数标记。下表反映出用字的时代与地域特征(楷体字表示用得较少,“-”号表示未见,“+”号表示文献未见,但实际方言中尚存):

  上表清楚地表明:近代汉语白话文献中的各种复数词尾标记反映的不是历时性的连续音变,而是在不同的方言地域互相并存、因政治文化等因素而此消彼长的关系。

  4.“物”源说的直接证据

  4.1 语法意义

  现代汉语复数词尾“们”主要有两个语法意义:其一,用在代词或普通指人名词后面,表示复数,如:我们|你们|同志们|叔叔阿姨们。其二,用在类别名词或专有名词后面,表示这一类别的人,即连类复数。前者如:姑娘们哪个不爱美?|老人们老有所养。“姑娘们”泛指年轻女性这一类人,“老人们”泛指岁数大的一类人。后者如:向身边的雷锋们学习|二柱们插了一天的秧,晚上累得直不起腰。“物”源说能很好地解释复数词尾的这两个语法意义:“物”本身就是“种类”义,表示类别的应是其最基本的语义,表示复数是类别义的虚化。不过由于唐五代复数词尾的用例极其贫乏,直到南宋《朱子语类》中才看到“门”用于专名后的用法,如(引自吕叔湘,1985:71):

  因说前辈如李泰伯门议论(朱子129)

  胡五峰说性,多从东坡、子由门见识说去。(朱子5)

  只看濂溪、二程、横渠门说话,无不斩截有力。(朱子121)

  “们”的功能兼表连类复数和真性复数,与英语的复数语尾-s用法不完全对等。在现代汉语里,“们”所表示的复数严格来说是不确数的复数,即使是用在成双成对的称谓词后面也是如此,“兄弟们、姐妹们、叔叔阿姨们、大爷大娘们、老爷太太们”等都表示不确定的复数。但近代汉语文献中复数词尾有表双数的,如:“妯娌懑”(刘知远)|夫妻每(元)|师徒每(元)|娘儿们(红35妈和我)|爷儿们(儿16华忠父子)。(摘引自吕叔湘,1985:71)

  4.2 江西安福话

  在历史文献资料不足的情况下,“物”源说虽然有其理据,但很难从假说成为定论,除非有真实可靠的现代汉语方言的本证。十分幸运的是,雷冬平、胡丽珍(2007)一文提供了江西安福话中用“物”做复数词尾的活的证据。现摘要引用于下(据邱斌(2009)调查,安福复数词尾“物”音)⑤:

  1)普通名词+“物”,表示某一类别。

  老人物到哩冷天儿就难过。(老人们到了冷天就不好过。)

  女崽儿物坐要有坐样,立有立样。(姑娘儿们坐要有坐样,站要有站样。)

  2)人名+“物”,表示某人加上与他关系密切的相关的人,同时表达量的复数。

  黎明物去哪里去哩?(黎明他们到哪里去了?)

  黎明物呀?(黎明他们呢?)

  3)称谓名词+“物”,表达复数概念。

  A.表达配偶双方的复数概念

  爸爸物作咋去哩?(爸爸和妈妈干什么去了?)——

  爸爸物去街上买东西去哩?(爸爸和妈妈去街上买东西去了。)

  姆妈物做咋去哩?(妈妈和爸爸干什么去了?)

  姆妈物呀?(妈妈和爸爸呢?)

  舅舅物呀?(舅舅和舅妈呢?)

  B.表达“二”或“二”以上数量的复数概念

  姐姐物去街上买布去哩。(姐姐们去街上买布了。)

  舅舅物开车子出去哩。(舅舅们开车子出去了。)

  这种用法表示复数,不表示类别,与A类不同。

  4)人称代词+“物”,表示复数。

  我物做得特别快,哪个敢跟我物比。

  你物跟到我走,保证你物有走错。

  佢物捉到哩一只野猪。

  人家物有的是钱,丢一些儿钱不要紧。

  此外还有“我物三个人、你物几个、佢物四个”等在后面加数量值的用法。

  安福方言复数词尾“物”的功能涵盖了现代汉语表类别和表复数的两种用法,唯独3)A用配偶之一方表示配偶双方的用法是普通话没有的。这种用法容易跟3)B相混,比如单说“舅舅物”,不知是指舅舅和舅妈,还是指几个舅舅。这种用法应跟宋元以来在并列的成对称谓名词(夫妻、妯娌、师徒)后加复数词尾的用法有关,安福话加以简化,选择以一代双。

  4.3 西北方言

  江西安福话固然是“们”源自“物”的明证,但安福话属于赣语,如果不能考证出它与源自中原的客家话的渊源,作为直接论据终嫌不十分完满。于是,我们把注意力放到晋语和西北方言上来。西北方言复数词尾除了上文已列举的mi(弭、密)、mei(每)外,还有3.2.3节已涉及的mu(*木)以及尚未提到的,如果我们能说明mu和同样是“物”的音变,那么,这些证据就更加直接、更加有说服力。

  先看复数词尾mu(*木)。林涛(1995:163)记录宁夏中卫方言复数词尾一读mu,一读mei,如“我们”读a mu或a mei(mei与“门”不同音),mu和mei是与mi和mei平行的文白读的叠置。孙立新(2010)记录陕西关中一些方言与“们”相应的复数词尾读mu(记作“呣”);徐丹(2011)记录甘肃唐汪话的复数标记有多个自由变体,其中之一是mu;雒鹏(2016)记录甘肃多处方言的复数词尾音mu(记作“木”),三身代词复数多为“我木、你木、他木”。对于mu的本字,以上作者或未涉及或无定论。我们认为,这个mu音字就是保留明母的“物”字。陕晋等地“物”字单字音多读vu或vo,复数词尾读mu是以音别义,而且只是明母与微母之别(微<明)。“物事”一词,闽语建瓯话读mi ti,而闽语顺昌洋口话读mu ti(许宝华等,1999),显示出mu与mi对应,都是“物”字。杨永龙(2014)详细描写了甘肃甘沟话复数标记mu的句法分布,它不仅能用在人称代词指人名词后表复数,也能用在动物、植物以及无生命的名物词后面表示复数,跟元代非直译体文献中“每”的用法惊人地相似。我们认为甘沟话复数词尾mu继承的是“每”的句法意义和功能,语源与“每”相同,都是“物”,只不过“每mei”是“物mi”的叠置式音变,而mu是“物”的连续式音变:。孙立新(2001:57)记录陕西户县指示代词词尾“么”(这么、卫么、奈么)读mu,这启示我们,西北方言里的复数词尾mu应与这个“么mu”有关联。江蓝生(1995)论证了样态指示词“这么/那么”的“么”跟疑问代词“什么”的“么”同源,都是“何物、是物”的“物”,那么跟样态指示词尾“么·mu”同音(略去轻声因素)的复数词尾mu的语源也应是“物”。

  上述现代方言的证据庶几可回应几位同行的质疑。雷冬平(2008:376)说:“学术界对现代汉语复数词尾‘们’的来源说法不一,自从江蓝生(1995)提出‘们’来源于‘物’以来,该论断还处于理论论证的阶段。我们认为,安福方言中复数词尾‘物’可为江蓝生关于复数词尾‘们’源于‘物’这一论断提供一个方言上的证据。”本文认为,除了雷文所举江西安福话的直接证据外,现代晋语等西北方言中复数词尾mu、的存在更是“物”源说的直接而有力的证据。

  4.4 “尔物”“汝物”

  迄今为止,尚未在近代汉语文献中找到人称代词后加“物”的用例,这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同源”一文曾举与“此等”相当的“此物”一例:官岂少此物辈耶!(《太平御览》卷八一七引《魏文帝诏》),但语焉不详,难以为证。雷冬平(2008:376)一书中举出了唐宋文献中“尔物、汝物”各一例:

  尔物:“新姑车右及门柱,粉项韩凭双扇中。喜气自能成岁丰,农祥尔物来争功。”(温庭筠《会昌丙寅丰岁歌》,《全唐诗》卷五七六)

  汝物:“惟汝物之可憎,乃群飞而类聚,信端士之间生,嗟壬人之塞路。惟屈指于秋来,鼓西风于寰宇,纵汝类之伙多,终飘零于何处?”(宋洪适《恶蝇赋》,《四部丛刊》)

  蒋绍愚先生认为:《全唐诗》“农祥尔来争功”一句,明曾益《温飞卿诗集笺注》:“尔物,一作勿。……农祥,房星也。”据此,则“农祥你们来争功”讲不通,而作“喜气自能成岁丰,农祥尔勿来争功”则文从字顺,语气贯通。雷书引此例误。另又指出洪适《恶蝇赋》前面指蝇都用“汝”,如:“汝躯虽小,汝害实巨,汝量易足,汝多难拒。”“汝”本身能指复数,此处无必要再加复数词尾。欧阳修《憎苍蝇赋》:“其在物也虽微,其为害也至要。”洪适“汝物”之“物”,同欧阳修“在物”之“物”。“汝物”意为“你们这些东西”。蒋说(引自邮件)甚是。

  5.结语与余论

  5.1 因声求字与因义求字

  考本字、求源词必须音义结合,把因声求字与因义求字紧密地结合起来。如果是虚词,还要考虑其语法意义、语法功能是否匹配。只有这几方面都关照到且言之有据,才能成为确论。考求复数词尾“们”的语源,从语义相宜来看,“等、辈、物”都有“种类”义,而且都可指人或事物的种类,因此根据平行虚化的规律,它们都有虚化为复数词尾尤其是连类复数词尾的语义条件,事实上,它们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和一定的地域也不同程度地承担了上述功能(如:公等、我等、尔等,公辈、我辈)。从语音相似性上看,“辈”的韵母与“每”相同,“物”的声母(明母)与“门、每”相同,但都不是同音字。从一般音变规律也看不出“们”与“辈、物”的音变关系。我们所可入手的是充分发掘文献资料和现代汉语方言调查资料,从古今比较、方言比较入手。如上文所示,我们通过古今比较、方言比较逐一解释了“物”与“弭”,“物”与“伟”以及“每”与“门”韵母、声母的音变关系,并引用同行学者们的方言调查成果,提供了“们”源于“物”的直接方言证据。

  5.2 连续式音变与叠置式音变

  语音的演变既有连续式音变,也有叠置式音变,连续式音变反映的是时间维度上的纵向变化,而叠置式音变则是空间维度上不同地域方言间互相渗透影响而发生的横向音变,在考求语源时要注意区分连续式、扩散式和叠置式三种音变方式,善于鉴别共时各个方言和历代各种文献中蕴含的演变和层次。除此之外,语音的同化、异化等诸多因素也会影响音变的方式和结果。上述种种音变类型集中反映在“物”字的多种虚化过程中,这一个案对于揭示汉语语音演变的规律、特点很有意义,富有学术价值。

  就“物”来说,它既有自身连续式音变(不止一种,呈扩散式),也有两个层次的叠置式音变,我们试图用下表来展示其较有代表性的三种语音演变路径(>表示连续式音变,用≥表示叠置式音变):

  可以看出,以上三种语音演变路径都有条件使“物”因m声母顺向同化而产生鼻尾韵:

  西北方言多读韵尾(记作“蒙、们”),中原官话则多读n韵尾,故明清时期n韵尾的“们”字在官话区一统天下。

  5.3 原生性范畴与接触性演变

  汉语的复数词尾功能局限较多:只用于指人名词、代词之后,而且只能表示人的不确定的复数。它能表示连类复数,这跟其来源有关。汉语早期本无专门的复数词尾,它是由类别义的名词“等、辈、物”虚化而来。由表示连类复数进而泛指真性复数,这完全符合汉语自身词汇语法化的规律,所以不能因为汉语复数词尾功能的局限性而怀疑它的原生性,认为汉语的复数范畴是个外来成分。

  但是,历史上长期处于与阿尔泰语密切接触的华北、西北地区的汉语方言确实受到外族语言的影响,正如许多学者所考察记录的,这些地区的复数词尾的用法远远超出了汉语的功能范围,除了用在指人名词后面表复数外,还可以用于其他有生命的动物、植物以及无生命的指物名词后表示复数,甚至还能用在指物的“这/那”后面;此外还可以用在成对的关系名词或名词素后面(妯娌懑、夫妻每、师徒每),以及还能用在单数名词后面,只相当于一个音缀。总之,这些地区复数词尾的功能分布跟阿尔泰语的复数用法比较一致,更具有一般复数词尾的特点。正如祖生利(2002)所指出的:“元代非直译体白话文献中出现的非指人名词后带复数词尾的现象,是蒙古语(可能还有女真语、畏兀儿语、朝鲜语)等阿尔泰语名词复数形式影响的结果,不是汉语本身所固有的。”直到今天,西北、华北仍有一些地区还保留着元代北方汉语的上述用法,成为阿尔泰语复数词尾用法在汉语方言中的遗留。

  5.4 方言旁证与推理演绎

  考察语言演变的历史,包括考证一些语法成分的来源,不得不利用历史文献数据。但是历史文献资料往往有很大的局限性:它们多数是零星的、不连贯不完整的,有的甚至是被扭曲的。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将溯源求本的工作进行下去?个人的体会是,可以尝试从以下两方面的紧密结合中求得突破:一是从现代汉语方言中去找线索、找旁证,通过方言比较寻绎古今语言演变的轨迹;另一方面,要在已掌握的各种语料(古代的、现代方言的)的基础上,根据语言演变的一般规律和特殊规律进行合理的假设和演绎。拙文“同源”正是尝试这样做的,只是没有将这两方面做到家而已。希望本文能多少弥补“同源”的不足,使20多年前的假设和推论向前迈进一步。

  本文初稿曾在2017年9月16日复旦大学汉语史国际研讨会上宣讲,修订稿在2017年12月9日单周尧教授七秩华诞国际学术研讨会(香港)宣讲。写作过程中得到蒋绍愚老师、邢向东教授指教颇多,杨永龙教授提供了重要资料,麦耘、朱庆之教授在讨论中也提出了有益的参考意见,谨在此一并致谢。

  ①梅祖麟(1986)认为:阿尔泰语的复数词尾可以用在任何名词之后,元代“每”能用在指物名词及“这”“那”之后,是受了阿尔泰语的影响。“们“字是个双料货的词尾,-n属于阿尔泰语,(每)的部分属于汉语,都表复数。”蒋绍愚、曹广顺(2005:136)指出这一说法正好跟事实矛盾:南方系官话用“懑、们”-n,受阿尔泰语影响较深的北系方言反而用“每”。梅先生对语音的解释只是推测,跟宋元时代的语言事实不相符合,但他指出元代复数词尾可用在任何名词之后的用法是受了阿尔泰语的影响却是正确的。

  ②以“物”指人,先秦至中古多见,如《左传·昭公十一年》:“不能救陈,又不能救蔡,物以无亲。”杨伯峻注引顾炎武曰:“物,人也。”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方正》:“卢志于众坐问陆士衡:‘陆逊、陆抗是君何物?’”“何物”犹“何人”。“物”又可指他人、众人,如“杜预少贱,好豪侠,不为物所许。”(《世说新语·方正》)“物议咸相推许。”(《南齐书·王俭传》)。当然,与指物相比,“物”指人是次要用法。

  ③金刊《刘知远诸宫调》中用“懑”字,但同为金代作品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中多用“每”字,吕叔湘(1985)推测这或许是元代或明代传抄或翻刻时所改,改之未尽,还留下一个“懑”字(101页注③)。笔者认为《董西厢》里的“每”也可能反映的是当时北方话的实况,否则不好解释唐代的“伟”(vei/mei)的去向,也不好解释元代怎么一下子统统用起“每”来。日本京都大学所藏抄本《三朝北盟会编》中有一处“你每”(太田辰夫,1988:226/1991:157),很可注意。

  ④今晋语、西北官话中,古微母字与云母字相混是通例(同读v-),存在于广大地区,如“胃”(匣物)和“味”(明物)同读vei。现代客赣方言也有同类情况。刘纶鑫(1999)记述,今客赣方言中微母字有17个点读v-(239页),云母字“雨、芋”在有些方言点也读v-,显示出“微、云”相混的现象(见231页)。其中龙南、全南、定南三地微母字“望”有两读,其文读跟云母字“王”相同。于都也有类似情况。(见199页)

  ⑤邱斌(2009)认为雷、胡此文对安福话“物”表复数描写十分细致,对“物”与“们”的关系也做了很好说明,但是雷文对安福话表复数的“物”的记音不妥。雷记为,据邱调查,表复数的“物”一般读,也可带一个很弱的,发成,但一般情况下不带音。安福话动物的“物”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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