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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伯良:青神可称“蚕丛故里”吗?

 嘉绒遗民 2019-12-23
——兼说青神县名和青衣神

□ 古 伯 良
   
  摘  要:在翻阅有关青神县的书籍资料时,不时看到这样的介绍:青神,蚕丛故里,因蚕丛氏“青衣而教民农桑,民皆神之”得名。但蜀族和蜀国的发展建国历程表明,蚕丛氏既非出生于青神,也不曾涉足青神,因此。青神县不可能是“蚕丛故里”。后世在阐释青衣县、青神县县名时,没有深入考察青神县建置的历史背景,仅据字面推衍出青神因“蚕丛氏青衣而教民农桑,民皆神之”而得名的错误解读。
   关键词:青神县 蚕丛氏 青衣神 开明

一、蜀族和蜀国的发展史表明:青神县不是“蚕丛故里”
  蚕丛,将一种叫“蠋”的野蚕驯养培育成了家蚕[1],故以“蚕丛氏”称之。他属于氐羌,即“低地(岷江河谷)之羌”[2]。“氐人,其种非一……人即其服色而名之也,其衣服尚青绛。”[3]由此可知,身为氐羌人,蚕丛氏着“青衣”应是事实;同时,身为养蚕专家和蜀族部落首领的他,教族人养蚕也应属实。
  但蚕丛“故里”是青神县吗?
  故里,意思是故乡、家乡,是指出生并长期居住过的地方。即使某人在某地生活过、居住过,也不能称某地为某人的故里。现在我们说眉山是东坡故里,就是因为苏轼出生并在眉山长大,无论他走到哪里,眉山都是他的故乡。而他工作生活过的地方,不管是杭州密州还是黄州儋州,都不能称作是他的“故里”。
  那蚕丛氏出生在青神吗?他在青神生活过吗?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了解蜀族和蜀国的发展历史。
  扬雄《蜀王本纪》云:“蜀之先称王者,有蚕丛、柏灌、鱼凫、开明……从开明以上至蚕丛,积三万四千岁。”《华阳国志》也说,“周失纲纪,蜀先称王。有蜀侯蚕丛,始称王,次王曰柏灌、曰鱼凫。后有王曰杜宇,禅位于开明。”[4]根据史学家们的研究,蚕丛氏“兴起于岷江上游河谷”[5],其年代“约在早商之前,与夏代相当”[6],或说在公元前十七世纪。这时的蚕丛氏,“为原始社会一民族集团之首领”,不可能建成蜀王国,所以既不可能称“侯”,也不可能称“王”。[7]
  至于蚕丛氏的活动范围,专家们认为他们活动在今茂县叠溪一带,“尚未进入成都平原”[8]。到柏灌时,“(蜀族)以田猎为主要生活之需,有数百年之久,仍未脱离岷山山谷。”[9]大约一千年后,“鱼凫田于湔山(都江堰之玉垒山)”,蜀人部落才循湔水(湔江、白水河)下到成都平原,并慢慢沿岷江将活动范围拓展到长江。[10]
  大约在西周末春秋初,杜宇领导下的蜀族才因垦种成都平原逐渐富庶强大起来,具备了国家的规模。所以杜宇“自以功德高诸王”而正式称帝,建立蜀王国。其王国疆域“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城郭,江、潜、绵、洛为池泽,以汶山为牧畜,南中为园苑。”[11]“熊耳即熊耳山,在今青神县境。”[12]可以说,这时的青神县才算正式进入了蜀国的版图。
  从蜀族的发展和蜀国的建国历程,可以看出,既然蚕丛氏时代蜀族“尚未进入成都平原”,蚕丛氏就更不可能南下到位于眉嘉平原间的青神县了。也就是说,蚕丛氏既非出生于青神、也未踏足过青神,那岂可称青神为“蚕丛故里”呢?

  二、青神因蚕丛氏“青衣而教民农桑,民皆神之”得名
是后世对青神县名的错误解读
  既然青神不可能是“蚕丛故里”,那人们又如何把青神误成了“蚕丛故里”呢?这跟后世阐释青衣县和青神县的县名有关。
   1、误读的出现
  青神县,初名“青衣县”,是西魏占领四川后于西魏恭帝(554—557年)时设置的。北周取代西魏后,于武帝保定二年(562)改青衣县为青城县,后又在宣帝大成元年(579)改青城县为青神县。[13]
  为何取名“青衣县”?最早说到此事的,是北宋欧阳忞的《舆地广记》,云:“昔蚕丛氏衣青衣,以劝农桑,县盖取此为名。”[14]清初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袭取了欧阳忞的说法:“西魏置青衣县,盖取蚕丛氏青衣以劝民农桑为名。”[15]并在介绍青衣江时说:“蚕丛氏青衣而教民农事,人皆神之。”可以说,正是在这两位对青衣县和青神县误解的基础上,后人才继续将青神误衍为“蚕丛故里”的。
   2、误读的原因
  之所以说欧阳忞和顾祖禹是误解,是因为他们忽略了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图志》(下称《元和志》)中对西魏建置青衣县的完整表述。《元和志》说:“青神县,本汉南安县地,李雄之后,夷僚内侵,西魏恭帝遥于此置青衣县,属眉州之青城郡。”[16]
  (1)青衣县得名与蚕丛氏无关。
  如前所述,杜宇时的蜀国,“以熊耳、灵关为后户”,表明当时蜀国国界南部只到青神、西南仅及芦山一带。而青神、芦山以南、以西的青衣江、大渡河流域,时为青衣羌人(或说青衣羌国)的领地。[17]所以《太平御览》载:“青神县当羌蜀之要。”青衣羌,也称青羌、青氐,因“衣尚青黑”得名,青衣江也是因之得名。[18]开明氏继承蜀国后,不时南征北战,开疆拓土,到第三代开明氏(保子帝)时,“攻青衣,雄张獠僰。”就是说,到保子帝时,蜀国可能攻占了部分青衣羌地。秦灭蜀后,将原属青衣羌地的今青神、乐山市中区、夹江、峨眉山一大片置为南安县,荥经、汉源一带设为严道,芦山、天全一带置为青衣道。[19]西汉时,仍置南安县,并将严道、青衣道正式改名为严道县、青衣县。李膺《益州记》说,位于青神县北十八里的北界山,是汉南安、武阳两县的界山。[20]因此,《元和志》说:“青神县,本汉南安县地。”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西魏设置青衣县,不是四川历史上第一次建置青衣县,只是沿用了汉代的青衣县名。而且,秦汉设置青衣道、青衣县,是因为这里世代生活着穿青衣的青衣羌人,是因为这里流淌着一条青衣江,跟“蚕丛氏衣青衣教民农桑”毫无关系。
  (2)建置青衣县实为“遥领”青衣羌地。
   “李雄之后,夷僚内侵。”这句话讲的是僚人入蜀。东晋历经“八王之乱”、“永嘉之乱”、李雄据蜀之后,蜀地十室九空,成汉政权从牂牁等地掠夺、迁徙五十多万僚人入蜀,致使蜀地大量土地“芜废”、“陷没”。民国《乐山县志》载:“惟自李雄据蜀,传至李寿,当晋康帝(342—344年)时,纵僚北徙,布满山谷,与夏杂处。由是吾邑青衣以北,沫水以西,沦没荒裔二百余年。”[21]即是说,从四世纪中叶到六世纪中叶,今乐山市大部分地方可谓僚人的天下。从政区建置来看,南齐末,已不见南安县的踪影。虽然南齐在496年设置了齐通左郡、南梁在548年设置了青州(均在今眉山市境),但南安故地的汉政权仍未恢复。
  西魏废帝二年(553),西魏攻占蜀地,但没有史料表明青衣羌地(今乐山、雅安)已完全在西魏的实际控制之下,而且,西魏在今乐山市境内就没有设置过任何州郡县。557年,北周代魏,随后才展开了南安故地汉政权的重建:561年,新建平羌县(治乐山市)、设置沉犀郡;564年,设平羌郡;579年,析平羌县置峨眉县。北周能在南安故地设郡置县,反过来也证明西魏没能实际控制南安故地,所以它只能在临近的实际控制区(今眉山境内)“遥置”郡县表示“遥领”。正如顾颉刚先生所说:“遥领者,不入版图之地,而别于国内他处设刺史、郡守以辖之也。”
  因此,窃以为《元和志》所谓“西魏恭帝遥于此置青衣县”,正是当时历史的真实反映。即是说,西魏设置“青衣县”,根本就是一种遥置,目的就是为了炫耀已将原青衣羌国之地收入了版图。既然目的是为显示已据青衣羌地,自然县名就得叫“青衣县”了。况且,之前南梁设置青州时,是“取汉青衣县为名也”[22],本身就带有“遥领”的意味。同样,西魏置郡名“青城”、置县名“青衣”,可说跟南梁设州名“青州”是如出一辙,就是为了宣示对青衣羌地的领土主权。《旧唐书》所说的“青神,县临青衣江,西魏置青衣县”意思也是说以青衣江名县。[23]这同时也说明,西魏置青衣县,取名跟“蚕丛衣青衣”毫不关联。
  综上,可知《舆地广记》和《读史方舆纪要》对青衣县得名的阐释纯属臆想了,完全是作者依字面而作出的猜测。况且他们本身的用词都是“盖”,“盖”,即大概。就是说,作者自己对这一说法也不能肯定。
  (3)青神县两易其名是规范郡县名称的需要。
  既然北周561年在乐山设置了平羌县(因青衣江又名平羌江而得名),所以将“青衣县”改名就大有必要,否则,容易让人误会“青衣”即“平羌”。是故,562年,北周改青衣县为青城县(依郡名,意为青衣之城)。再后来,由于569年北周还在今都江堰东南设有清城县,许是为免混淆,所以在579年改青城县为青神县(事实上直到现在人们都还在争论王小波李顺到底是青神人还是都江堰人),并将青城郡也改名青神郡。可以看出,这两次改名实际上是北周政权为了理顺和规范郡县名称。

三、青衣神是开明氏而非蚕丛氏
  为何改青城县为青神县?现已无从考究,或许真是为纪念青衣神吧,但青衣神是蚕丛氏吗?
  1、青衣祠不在青神在乐山
  四川历史上确有崇祀青衣神的习俗,《元和志》“青神县”条下还云“青神祠,即青衣神,在今嘉州界”即是明证。但李吉甫并没有说青衣神就是蚕丛氏,只是说青神祠内供奉有青衣神,而且明白地说祠“在今嘉州界”。
  那青神祠到底在嘉州(乐山)什么地方呢? 李膺《益州记》说:“青衣神,号雷塠庙,即《华阳国志》之雷垣也,班固以为离堆。”[24]刘琳先生解释说,《华阳国志》里记载的“雷垣”应作“雷坻”,即《水经注·江水》所谓“垒坻”、《益州记》所谓“雷塠”,指的都是班固所说的“离堆”[25],即今乐山乌尤山。也就是说,乌尤山上的雷塠庙,就是《元和志》所说的青衣祠。下图是青神县青衣神塑像。
青神可称“蚕丛故里”吗?
   2、青衣神是开明氏
  那这座青衣祠内供奉的青衣尊神到底是谁呢?
  前面说到,古代的乐山,本是青衣羌地,是“蜀王开明故治也”[26]。由于地当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三江交汇处,水灾频仍。历史学家邓少琴认为,是善于治水的开明(鄨灵)整治了河道,疏导了江水,才造福于民,故青衣羌民视开明为青衣之神,在离堆(乌尤山)之上建庙祀之。因乌尤山滨青衣江又名青衣山,所以将这座建在青衣江边的青衣山上的、供奉着青衣之神的庙宇称为青神祠。
  邓少琴还指出,因开明尚赤,所以后世又祀之为炎帝、火神。他说:“乐山之大佛崖,寺中有铁像一尊甚狞恶,讹传为观音至此见江岸鬼魅啾啾,乃化为鬼王以应之,而不知其为古代青衣之神也。”[27]
   3、青衣神误为蚕丛氏始于南齐
  那世人又如何把青衣神误成了蚕丛呢?
  《南史·萧鉴传》载,萧鉴任益州刺史时,“于州园地得古冢,无复棺,但有石椁。铜器十余种,并古形;玉璧三枚;珍宝甚多,不可皆识;金银为蚕蛇形者数斗。又以朱沙为阜,水银为池……鉴遣功曹何佇为之起坟,诸宝物一不得犯。”[28]
  《萧鉴传》没有说古墓墓主是谁,也未详述何佇“为之起坟”之事。罗苹注《路史·前纪·蜀山氏》说,“永明二年(484),萧鉴刺益,治园江南,凿石冢,有椁无棺……有篆云:蚕丛氏之墓……鉴责功曹何佇坟之内,无所犯,于上立神,衣青衣,即今成都青衣神也。”意思是说,古墓是蚕丛氏之墓,何佇为墓起坟后,还在坟前立了一座“衣青衣”的神像。
  自此,世人皆谓青衣神就是蚕丛氏,所以乐史在《太平寰宇记》中载:“成都圣寿寺有青衣神祠,神即蚕丛氏也。”[29]或许欧阳忞正是依据此说而推衍出“昔蚕丛氏衣青衣,以劝农桑,县盖取此为名”的。
  而邓少琴先生则认为,这座古墓“能穷极奢侈以饰死后藏尸之所,远非如《华阳国志》所称蚕丛氏石棺瓦器纵目人冢之质朴无文。”因此认为“此乃开明氏之冢,而误认为蚕丛氏墓也。”[30]
  邓先生之见,笔者甚以为然。且不说“居岷山石室中”的蚕丛氏尚未涉足成都,想他一原始社会末叶的部落首领,死后的殉葬品怎可能如此穷奢极侈?且《华阳国志》说蚕丛氏部落的丧葬习俗是“死,作石棺石椁”,怎么反而酋长之墓还“有椁无棺”呢?再者,开明称帝后,“号曰丛帝”,完全有可能是何佇把“丛帝”误成了“蚕丛”。
  自南齐人们把青衣神误为蚕丛氏后,历代相传至今,逐渐模糊甚至改变了真实的历史原样。大抵所谓“历史的误会”就是这样的吧。

参考文献
[1]邓少琴《邓少琴西南民族史地论集》,巴蜀书社,2001年,第103页
[2]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22页
[3]裴松之《三国志注》魏书三十《乌丸鲜卑东夷传》
[4][11]常璩《华阳国志·蜀志》
[5][6]段渝《四川通史》(第一册),四川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9—33页
[7][8]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第119页
[9][10]邓少琴《邓少琴西南民族史地论集》,第213—214页
[12]段渝《四川通史》(第一册),第57—58页
[13]《青神县志》,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版,第26页
[14]李勇先、王小红校注《舆地广记》卷第二十九《眉州·青神》,四川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838页
[15]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十一《四川六·眉山》
[16]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第三十二《剑南道中·眉州》,中华书局出版社,1983年
[17]唐长寿《古代的乐山》(2),《三江都市报》2015年3月7日
[18]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第124页
[19]罗开玉《四川通史》(第二册),四川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3—14页
[20]邓少琴《邓少琴西南民族史地论集》,第580页
[21]唐长寿《古代的乐山》(24),《三江都市报》2015年10月10日
[22]《元和郡县图志》卷第三十二《剑南道中·眉州》
[23]《旧唐书》卷四十一《志第二十一·地理四·建南道·眉州》
[24]孙琪华《李膺<益州记>辑注》
[25]刘琳《华阳国志校注》,巴蜀书社,1984年,第282页
[26]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十二《江水》
[27]邓少琴《邓少琴西南民族史地论集》,第110—115页
[28]《南史》卷四十三《列传第三十三·始兴王萧鉴传》
[29]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七十二《剑南西道一·益州》
[30]邓少琴《邓少琴西南民族史地论集》,第2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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