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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东望——南小忠

 亚武独钓陈占国 2019-12-25


原创: 南小忠 河洛人 2016-06-26



已过不惑之年,突然不知如何填写年度考核表中的籍贯一栏。老家村落已脱离原来所属县域被划入新成立的产业集聚区,按老习惯填写吧,已经明显不对;按新的行政区划填写,地图及正式编制上还没有,许多人还不知。所以一个看似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问题,却让山人每每提笔思忖而不知所措。往往此时,山人茫然郁闷,如同离群索居的孤儿,向故乡投去伤感的一瞥。沉重的失落感也逐渐弥漫开来,令人双眼朦胧、唏嘘不已。


人生百年,虽说都会经历无数的悲欢离合、否极泰来,伴随而至的往往总是各种一言难尽的人生况味,但无论是荣、亦或是辱,无论是富贵、亦或是贫贱,无论是忠良、亦或是权奸,作为自然的人所共通的非常重要的一项就是异乡体验与故乡意识的错杂交糅,漂泊欲念与回归意识的相辅相成。这一情感和回味,跨国界而通古今,作为一个永远充满魅力的人生悖论而让人品咂不尽。




不信您瞧——天宝八载,也就是公元749年,西出阳关的路上打马走来了岑参。他第一次远赴西域,充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书记,回望东边的家乡长安城早已是烟村萧瑟,忽地迎面碰见一个老相识。立马而谈,互叙寒温,知道对方要返京述职,顿时想到请他捎封家信回去。历史在这一时刻便诞生了千古绝唱《逢入京使》: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难怪乎沈得潜曰:“人人胸臆中语,却成绝唱”。其实在岑参前后,无数的文人墨客、迁夫弃将,都在远离故乡的路上吟吟诵诵、歌歌唱唱。崔颢的《黄鹤楼》已经是做到了极点,李太白承认了,鲁迅借用了,多少不知名的男男女女、天涯浪子模仿了,一句“日暮乡关何处是”,就把故乡老家的情节注满了整个中国文学史,成为每一个漂泊者想躲绕但却躲绕不开的命题,即使现在的硕士或博士论文,这一主题亦是汗牛充栋。




故园的小桥、流水、大树、房屋、乡邻、旧友,无不记忆犹新。所以王维说: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你说说,王维离开了故土多少年了,那一树梅花依旧魂牵梦绕。难道他思念的仅仅是那一树梅花吗?不见得。身不由己的无奈和苦苦思念的苦楚实在是无法化解。王维和王维们只有在重阳佳节登高望远了。原来他思念的是兄弟!要不然他何故吟出“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但他思念的又不仅仅是兄弟吧?思念兄弟家人可以回去看看呀,但王维们很少有人回家走上一遭。


即使有个宋之问真正踏上回家的路,真就能一解乡愁之痛、思家之苦吗?也不见得。“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宋之问的诗,略懂中国文学的人都能一目了然。这首诗写得好,好在字词的把握和情感的拿捏十分到位,在由贬所逃归的路上,特别是渡过汉江、接近家乡之后,急于回归的心情此时此刻有了悲剧性发展变化:原先的担心、忧虑和模糊的不祥预感,此刻似乎马上就会被路上所遇到的某个熟人所证实,变成活生生的不可直视的残酷现实;而长期来梦寐以求的与家人团聚的愿望则似乎立即会被无情的现实所粉碎。因此,“切”变成了“怯”,“急欲问”变成了“不敢问”。好一个“情更怯”与“不敢问”!千言万语也好,万语千言也罢,所有的一切已经无从说起,只能留于后来的每一位背井离乡的读者细细参阅了。宋之问的担心不无道理,当流浪的人儿回归时,现实总是熟悉而隔膜、真实而生硬。贺知章体会的最是深刻:“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是啊,回来又当如何?现实总是以最伤感和最残酷的方式让游子们牵肠挂肚又掩面长泣。




是思念亲人,又不仅仅是;是眷恋故园,又显得狭小;是牵挂朋友,却并没有相会的打算。到底是什么呢?千百年来,无数的诗作酬唱,无数的悲欢离合,无数的长亭古道,无数的尺鲤鸿雁 ,是剪不断理还乱!


王安石说他一家子王昭君“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王昭君思念父母吗?父母的轮廓早已模糊了;思念故土吗?老家的山水早已忘记了;思念汉宫吗?汉宫里只有寂寞和怨恨。一切都不是,但又不能不是。到底是什么呢?原来是王安石自己思乡之情无处排遣,都转移给他一家子王昭君了。这一情感转移,妙在时空沟通,感情相连。如若不然,王安石又何故吟唱出“明月何时照我还”。




家国不幸诗家幸,于右任先生算是把虚无缥缈的故园之情吟唱的至真至切、催人泪下了。“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海茫茫,山之上,有国殇。”此诗堪称是一首触动炎黄子孙灵魂深处隐痛的绝唱。咫尺天涯,其实只有那一湾浅浅的海峡。就是这一湾海峡,埋葬了于右任先生的离殇,催生了余光中先生的《乡愁》,跨不过、通不得,任凭愁绪滥觞、浪花飞溅。


但回归故园的的主题似乎亘古不变,多少游子似乎一刻都不能等待。杜甫早都打算好了,“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但他终究是没有回来,孤零零的病死在异地他乡,湘江上的一叶孤舟竟成了他最后的归宿。闭眼的一瞬间,故园的山水可曾历历在目?再看那颠沛流离的大才子苏东坡吧,一生谴谪,三天两头遭贬,实在走不动了,眼睁睁的眺望着着故乡的峨眉是上不去了,就近选了河南郏县的小峨眉算作安息之地吧。《郏县志》载:苏东坡“尝爱郏山形胜类其乡,遂有终焉之志”。是啊,有形的故土家园,是物化的载体,一草一木总关情。所以文天祥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即使终究血染番邦他乡,但世间至今仍记得一腔忠烈。




白云苍狗,世事如烟。无论是秦时明月亦或是汉唐风云,无论是驿路古道亦或是苍山洱海,都见证了行迹匆匆的游子,风干了文人墨客的诗词,演绎着千年不断的思念,积淀着家国天下的情怀。其实,即或是交通、通讯高度发达的今天,国人无时不在重复着漂泊和思念、割舍和留恋、团聚和离别,过年过节的数以亿计的返乡大潮就是明证。老家缺钱吗?每月都邮寄了。想和亲人说话吗?手机早都普及了。想回老家常住吗?外出的车票早已预定了。吃穿住行,早不在话下。为何大包小包、摩肩接踵甚至狼狈不堪的抢票挤车,来了又去、行踪匆匆?追本朔源,俗人也好,雅士也罢,以聚集为生存形式的华夏民族强烈的漂泊感受和思乡情结早已经构成了社会文化的一部分,植入骨髓,浸透血脉,代代传承。时至今日,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村氓野夫,一次次或远或近、或长或短的迁徙和离别,都会把我们这个民族内心深处的情感书写的辗转缠绵而又荡气回肠。


异国他乡,天南地北,灯红酒绿的都市,穷乡僻壤的山村,人们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了,哪里才是终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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