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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一扇扇“可能”之门

 忆水中 2019-12-25

我小时候并没有说过“以后想成为科学家”,也没说过“教师”、“医生”、“作家”。在被问到长大后想从事什么职业时,我说的是“卖菜”、“卖书”、“卖玩具”,并不觉得难为情。

在我心目中,有些职业固然自带“高端大气”的优越感,但同时,其它职业也并不渺小、卑微,它们也可以“低调有内涵”,值得去从事,也值得成为自己努力的方向。

从小学到中学,是由兴趣主导行为和思想的阶段。老师喜欢“门”这个意象来比喻人生中的各种可能性:每一扇门背后的那条道路,都通向未来的一种职业取向。

此时已经没有人再问那些小时候的问题,但如果还有人问起,那么,“文武双全”就是我藏在心里的既伟大又稚嫩的梦想。

在语文课本上看到“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我就不禁跟着诗人一起沉醉在天马行空的浪漫情怀中,浮想联翩。在英语课本上找到李雷、韩梅梅这些“朋友”,我更是如同网络歌曲中所唱的那样,忍不住去为他们设计结局。课外时间,我甚至会在阅读历史小说时,“为古人担忧”,在收看体育比赛时,感觉到全身都在热血沸腾。

然而,每当面对着数学、物理、化学,我却只剩下摇头叹息的份了。作业本上的题目,虽然每个字都认识,但每句话都看得一头雾水。每个几何图形都是简单的线条,组合起来却仿佛都成了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那些稀奇古怪的元素和反应无论多么神奇,在我看来也都只不过是光怪陆离而已。

毫无疑问,今后我的职业取向一定就在文学、外语、历史、体育当中选择。相比数理化,总觉得似乎缺少了那么一点竞争力。

对于像我这种偏科的学生,我敬重的语文老师会这样劝导:“可能有些‘门’对你来说很容易打开,而另外一些好像被锁住了,但你仍然要尽量去寻找钥匙,让这些门保持在‘有可能打开’的状态,而不是‘破罐子破摔’地任由它们尘封下去。因为门后的道路并不都是各自平行的,它们有交叉的点、有交织的面。在那些你不擅长的路上,你并不需要走出很远,但是要坚持迈出眼下这一步,将来才能在你擅长的路上连接出更多的交集。

当时我并不是很理解这么深奥的话,仅仅是硬着头皮照做下去,更多的原因可能还是这些科目在高考中所占的比重。理想与现实的差距,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一天天地凸显出来,无论是高考前,还是上了大学后。

我考上了大连外国语学院,顾名思义,终于每天都能专门与我喜欢的语言文字打交道了,周围也都是志同道合的同学和朋友。然而,这种兴奋感却在四年当中,一点一点地被“人才济济、人外有人”的无奈感所取代。拥有相同兴趣和专长的人都聚集在了一起,原先自认为的“出类拔萃”也不可避免地变得平淡无奇了。

相比那些口语流畅或是发音标准或是能完全脱离字幕看懂英剧、美剧、日剧的佼佼者,我愈发显得“样样通、样样松”。我可能比他们多会一些诗词,却又仅限于孤芳自赏,远远达不到参加此类电视节目的水平。我确实还会搞搞写作,但也只能稍微炫耀炫耀而已,从未在大型杂志上发表过几篇像样的文章。我也时不时地研究研究历史文献资料、体育比赛数据,却也都是浅尝辄止,停留在思想理论的层面上,缺乏实践中的切身体会,所谓的“文武双全”早已沦为“当年之勇”。

“浮躁”这个词语或许能概括当时的我。毕业临近,同学们纷纷选择考研、出国、参加一场接一场的招聘大会,可是我呢?表面看来似乎方向很多,仔细去想则是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

中学语文老师说过的话又重新浮现在回忆中:每一扇门后面的道路并不都是各自平行的,它们有交叉的点、有交织的面。我是否应该主动换换视角,多去寻找寻找那些交集的部分?

小时候自己对于职业的观念也再次回想起来:哪怕只是售货员,又如何呢?没有任何一种职业是渺小、卑微的,它们都可以“低调有内涵”,值得去从事,也值得成为自己努力的方向。而现在的自己,是否过于“眼高手低”了?

我终于开始改变思路和姿态,毕业之前,在一家药品销售公司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因为这家公司与外国人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总要用到翻译,而在产品质量介绍方面的交流恰恰又需要更多的书面表达,我在语句斟酌上的优势刚好可以派上用场。又因为药品的成分与制作工序中包含了一些物理化学知识,幸好我当初听了老师的话,没有将这两扇门彻底关闭,现在只要稍加补习就可以。

笔译,可能在一些人看来等同于“坐办公室”,远远不如口译那样光鲜亮丽、报酬丰厚,但世界上从来不存在“最好”,只有“最合适”。笔译正是这样一项很适合我的工作,即使称不上得心应手,但至少感到舒心自在。

与亲朋好友谈话时,他们偶尔会误认为我本身从事了医学,露出羡慕的表情。这时我会一边解释我仅仅是“贸易翻译”,另一边小小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然而,这种工作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意外发生在两年之后,大概可以看作一个现代版的“塞翁失马、坏事变好”的故事。

在一次乘坐公交车通勤时,我遇到了轻微的交通事故,一段时间内无法再去公司坐班。幸好我是笔译者,而不是需要“抛头露面”的口译者,养伤期间,改为在家里做兼职、通过电子邮箱来传递原文和译文,不会造成太多影响,而且时间的分配可以更自由。晚上有想看的体育比赛时,不至于再进退两难,白天没有了上下班时间的约束,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无限接近于一名作家。

就是在这样的生活节奏下,一次机缘巧合,我从一场本来并不太受重视的小型比赛中,意外地录制到了珍贵资源,上传到网上,吸引了一家专业网站的注意。说来神奇,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我竟然得到邀请,实现了“跨界转型”,进入了体育媒体领域,成为了记者和编辑,兴趣与职业再次“胜利会师”。这在许许多多从事着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的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不敢想象、令人无比羡慕嫉妒的人生转折。

有人说我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我承认这一点,同时,我自己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在等到这次好运之前,我对于体育这扇“可能”之门,始终没有完全疏远。哪怕是在翻译的工作最忙时,我也会抽出周末、夜晚的时间来归纳整理一些我关心的比赛场次的技术统计,分析一下我支持的球队、选手的出线形势。幸好,数学这门我当年最棘手的科目,现在即使多数运算公式都已经忘了,但至少,排列组合概率仍然记忆犹新,这也恰恰是在比赛数据中最常用的一套运算方法。因此,体育这扇“门”,对我来说一直保持在“虚掩”的状态,随时都可以重新推开。

“塞翁失马”或许也可以理解“运气守恒”。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完全靠运气就可以改变的,同样,也没有什么事情是完全不靠运气就可以改变的。决定一切的关键因素是,持之以恒的努力加上恰到好处的运气。

新认识的同事当中,绝大多数人最渴望分配到的任务就是采访大牌明星、探听花边绯闻和小道消息,而我并不喜欢。

可能是因为之前两年的笔译工作让我的性格与作风当中多了一些沉稳、少了一些狂热,我认为球迷需要“热爱”没错,但工作人员需要的是“冷爱”。

我宅在家里、守在电脑前,比赛在国外时,就在国内充当“伪时差党”。官方网站上的许多关键信息和数据仍然需要大量的书面翻译,而且要求更强的时效性,于是,我为了即时向国内发布比赛新闻、技术统计,全年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时间过着昼夜颠倒的日子。在观众找不到签表赛程、不了解球员概况时,当然也是我来做出权威的解答。

有那么几次,有那么几名观众在网上和我谈话时,称我为“老师”。我受宠若惊,一边忙不迭地回答“不敢当”,另一边也意识到了自己思维方式的悄然转变:体育在我眼里,不知从何时开始,确确实实已经变成了一套知识体系,用于学习储备、答疑解惑。

球迷当然会认为选手的胜负重于一切,赢球或输球、争议或判罚,炒得沸沸扬扬的话题总是说也说不完、讲也讲不清。但从我的视角来看,所有的选手都是档案、数据,胜胜负负、晋级出局,每天每时每刻都会发生,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工作内容。

大概每个球迷都有自己崇拜的偶像,我也同样有,但我的偶像你肯定没听过。来自苏格兰的斯诺克(俗称台球)选手格雷姆·多特,即使在这个小众项目的内部,他也仍然不在最顶尖的行列,充其量只是一位“中小牌明星”。

所谓“超级巨星”是在金字塔尖上的极少数人,就像我们无限敬畏却又无法企及的科学家。而绝大多数运动员也不过是像我们社会上各行各业的工作人员一样,默默无闻地一面为生活奔波,一面为相应的事业做出或许微不足道的贡献。格雷姆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从这些相对普通的运动员身上发掘独有的亮点,另辟蹊径,正是我的工作特色之一。而一名工作人员能够挖掘到的层次越低,才说明他自身的水平越高。

体育不是用来炒作的,而是用来管理的。媒体也不是在观众本来就很狂热的基础上继续添油加醋的,而是在出现过热趋势的时候,通过理性地普及知识来降温的。

几年下来,最能被人们记住的从来都不是一哄而上的人,而是做出了特殊事情的人。我通过全面快速稳定优质地传达国外的比赛信息,被网上的观众熟悉和信赖。同时我也在有意无意地引导着观众,无论是爱一个体育项目,还是球员、球队,都要冷静地去爱。

也是在这几年里,我有时被噩梦吓醒,梦见了有比赛。慌忙起来查看日程,还好只是做梦,不是真的。球迷做梦都盼着有比赛看,这意味着酣畅淋漓的享受。而我做梦梦见比赛都能吓醒,这代表着无穷无尽的责任。

也有时,我梦见自己发布的信息被指出有错,神经质地起来重开电脑检查,结果没有。还有时,原本没有排班给我,然后临时通知计划有变,需要我顶替上去。更有时,我记错了日子,“抢”了同事的班……

过年、过节、双休日早已失去概念,所有的日期都只剩下“比赛日”和“非比赛日”的区别。

职业,会让原来心驰神往的兴趣变成压力山大的任务,并且直接与报酬挂钩。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机械化、程序化、套路化,最终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审美疲劳的倾向,连最初的激情也不复存在。不仅体育如此,任何一个行业其实都躲不开这样的规律。

“冷爱”固然会让人更加理性,无论看到什么样的比赛过程和结果,都心如止水、不悲不喜,但也失去了“热爱”的感性的乐趣。一切都再也没有惊喜、失落,没有新鲜感、紧张感、刺激感,我再也不会像小学、中学时那样怦然心动、惴惴不安、翘首以盼,剩下的只有麻木,也只有对于其它方面的昔日特长的回味与怀念。

工作之余的调剂品,仍然是阅读和自由写作。但与以往不同的是,科普文章、科幻小说开始走入视野。在一次征文大赛中,我将鹰眼技术在体育界的发展写成作品,提交了上去,几周之后,意外地收到了初赛晋级、入围复赛的通知。

一个搞体育的人竟然来写科普、科幻?而且还进入了复赛名单?有人说这是偶然罢了。我自己也承认这其中的偶然性,但也正像几年前从翻译到体育的那次“跨界转型”一样,表面的偶然中也一定蕴含着内在的必然。我是从小就一直钟情于写作的,工作后更是接触了更多类型的文体、重温了更多领域的知识、总结了更多方面的经验,所以,写作这扇“可能”之门,我一直保持着一定的推开频率,门后的路即使走得不算很远,但至少很宽。

虽然那次大赛我没能继续获得更高的奖项,但我仿佛又敲开了一扇以往从不敢碰触的门。我认识了横跨全国各地区、从事各种不同职业、遍布各个年龄层的科普科幻爱好者,业余时间参加了多次的实地考察活动,有幸得到机会瞻仰了河北兴隆天文台、中国地质博物馆。

“经天纬地、博古通今”是对于一个人的极高知识水平的概括,而我却在这一刻巧合地也想到了这几个字。

一位女性的天文学者向我们分享了她的工作内容:全年的多数时间都是通宵观察恒星与行星,记录它们的运行轨迹、位置关系、参数变化。如果在白天,星光会被太阳光所遮挡,因此必须在夜间才行。长年累月这样下来,也是很枯燥和无聊的,与外界对于“科学家”的普遍印象其实完全不同。

我惊讶地发现了她与我的相似:外界也认为我们体育记者每天都在跟着运动员一起周游世界、纵览美景、吃喝玩乐,但实际上,更多时候也只有漫长的黑夜和繁杂的数据在与我为伴。或许任何职业都是如此:踏踏实实融入平凡,才有可能创造不凡。

当我鼓起勇气问她,像我这样并不具备太多科学基础的人今后有没有可能进入这个领域工作,她说,会很艰难,但是可以,因为你的思维方式、工作理念是科学的。人们的起点虽然高低不同,但在各种“可能”之间到底存在多少交集,终究还是要取决于你的眼界有多么开阔。

现在我早已不记得小时候都有哪些伙伴曾经说过“以后想成为科学家”,只是反而有些后悔自己从未说过。将来若有机会再见到长大后的他们,我可能会很想对他们大喊:“真正接触到了科学家的人是我!而且我真的有可能进入到科学机构去工作!你们有谁想到了吗?”

我记得一段极具创意的体育广告词:“星空,总是那么神秘、璀璨。每一颗发光的星球,都赋予这片宇宙不同的颜色。我们的选手也恰似群星一般,带来光和热,而其中的精英者,更是五彩斑斓、光芒四射。”竞技性、文学性、科学性居然可以这样融为一体。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我的职业经历回顾起来,有人说堪称传奇,总是在看似毫不相干的领域之间跳跃着,又总是能在千丝万缕中找到一个个汇聚点。而我自己说,我是在通过打开一扇扇的门,随时发现着那些无处不在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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