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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篇 ] 茨维塔耶娃,一架漂泊的钢琴

 摄影与诗歌 2019-12-26

玛琳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

( Марина Ивановна Цветаева),1892-1941年


茨维塔耶娃,一架漂泊的钢琴

作者  毒药五号

一个十八岁的中学生,作品引起整个诗坛极大的兴趣:真是不可思议啊;评论家更是兴奋不已:“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她坐在那儿,静静地,偶尔,抽一口香烟,姿态优雅。围绕着她的是一群她的同胞,熟识与不熟识的,当然,还有她的崇拜者。她很少讲话,可却是中心,像女皇。这是1939年莫斯科某处的一个场景——诗人玛琳娜·茨维塔耶娃结束了十七年国外侨居生活,回归祖国苏联。作家克雷莫夫怜香惜玉,也满怀敬意,道,“这架高贵的钢琴”,受尽了生活的折磨……

玛琳娜·茨维塔耶娃的另一个中文译名,为“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我选择了前者。这是一个发出响声,奏出乐音的名字,金属的,玻璃的,瓦片的,带着白桦林间风的呼啸,还有原野上钢琴的敲击……凄厉。悲怆。

早就发狠说不买书的,可还是食言了。新版的《茨维塔耶娃集》,快速到手了。打开,书页中又见这个女人的照片——玛琳娜·茨维塔耶娃——拒绝,敏感,高傲。我喜欢这份骄傲。黑白分明之中,她的眼神里却藏匿神秘,阴郁,热情,执拗。凝结着恨,纠集着爱——这个俄罗斯苦难的诗歌女神,宿命般为历史所钟情;历史给她的定情物,是,除了诗歌,就是死亡;除了爱情,就是漂泊。我想,他们是有约的。那是人间,天堂,地狱所有神圣之神圣,所有苦难之苦难,所有辉煌之辉煌,所有爱情之爱情,所有毁灭之毁灭。

玛琳娜·茨维塔耶娃,天生的女巫,她对冥冥中的命运,似乎早已知晓。在少女时代读“我的”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她出语惊人:我观看的第一场爱情游戏,是注定了我未来的一切,注定了我心中的不幸,我的全部激情,不会在爱情中实现互动。从那一刻起,便不想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因此我注定没有爱情。当然,她的爱,不仅仅是男男女女,而是对整个世界的,她能感知的一切。父亲,莫斯科大学功勋教授,欧洲著名的语言学家,精美艺术博物馆创始人。母亲,杰出的音乐家。丈夫埃夫伦,她十八岁青春的见证人——玛琳娜遵守爱的诺言,“永远都不与他分离”,一生追随。儿女们,她生命的欢乐。花楸果,莫斯科常见的树(我国东北也有),大多果实鲜红,像红樱桃。它是玛琳娜永远的乡愁。恰恰,爱,是她整个一生的追求——没有爱,我便感到寒冷和饥渴,没有它,我简直无法生活。

玛琳娜·茨维塔耶娃六岁开始写诗,成名很早;可是诗歌与声名未能给她以起码安全的生活。在给朋友的信中,她声称,我“不是女人,是魂灵”。是的,她必须以某种形式活着,完成与上天的约定。这个“白色”的“女魂灵”,飘离直逼性命的红色风暴,1922年30岁时开始了生命的苦旅——追随丈夫流亡国外。一家人先侨居捷克布拉格,然后是法国巴黎。

大约历史也爱开玩笑,在三十年代初,她的丈夫埃夫伦由于各种原因,开始为苏维埃服务。幸耶?不幸?1937年10月丈夫在巴黎事发后,匆匆返回苏联,与先行的女儿团聚。巴黎当局审问玛琳娜一无所获,他们听她口中念念有辞,还以为遇到了一个精神病人——谁能想到诗人是在念诵自己的诗作呢!

不久,玛琳娜带着十四岁的儿子穆尔回国。玛琳娜说,她回国的原因是,想给儿子以祖国和未来,尽管预感特别的不详。在旅居国外的孤独中,他们思念俄罗斯。“可爱的田野啊田野”,“快乐的伙伴”,“草原上的骑兵”等,玛琳娜翻译的俄罗斯歌曲,演绎了她所有的眷念之情。回国两年后的女儿与丈夫先后被苏联当局逮捕;一个流放,一个死刑。刚刚团聚的家庭即刻破碎。玛琳娜为此给斯大林,给贝利亚等人书信声辩,但都石沉大海。更麻烦的是,母子二人居然无处安身。

在他们回归的祖国,他们几乎成了流浪者,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从回国,一直到最后,短短两年,临时住处能数得出来住址的就有七个。女诗人留下的清单记下的,其中有——莫斯科博尔舍沃新生活村;亲戚家的客厅箱子上;荒僻胡同带有三枚小红星的房子;赫尔岑街六号楼二十号;波克罗夫林荫路14/5号楼62宅;集体宿舍……而且饥饿、寒冷、孤独一直伴随着他们。

玛琳娜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我是奇怪的女作家,总是在烘烤着蔬菜(寄给流放中的女儿);我是奇怪的家庭主妇,总有一些编辑打电话来找。卫国战争开始后,玛琳娜仍然在为住房奔波,为生活奔波。她必须给儿子实实在在的日子,住房,面包,牛奶,学校……绝笔信中,她呼告人们——不要扔下穆尔,请不要把他抛弃,和我在一起他只有毁灭!这个骄傲的女人乞求着,为她的小穆尔。这个陷入绝境的母亲,悲吟中还深涵着故土之情。

……

在哪儿都是孤苦伶仃,

提着粗糙的篮子回家,

在什么样的石头路上踽踽独行,

而且那家已无法说明是我的,

它成了军医院或者兵营。

……

就连祖国的语言,还有它那

乳白色的召唤都没能使我陶醉,

究竟因操何种语言而不为路人

理解——对我全然无所谓!

一切家园我都感到陌生,

一切神殿对我都无足轻重,

一切我都无所谓,一切我都不在乎。

然而在路上如果出现树丛,

特别是那——花楸果树……

           节自《接骨木与花楸树》

她总是被打得粉碎,而她的诗歌都是那清脆响亮,由衷的,破碎的声音。破碎的声音里,却完整着爱。她不属于晚风迷离的塞纳河,不属于日耳曼花香四溢的大道,也不属于神秘秋风一样的里尔克,她,只属于花楸树,属于森林覆盖的俄罗斯——热爱与仇恨,天堂和地狱并存的地方。一边逃离,一边拥抱。在绝望中,玛琳娜还为朋友朗诵了这首诗。

真是万劫不复啊,她的预感是对的,十分准确。可是,灵魂遇到爱,必须毒药,必须癫狂;深度迷幻,不讲道理,“不知分寸”(语出《不知分寸的灵魂》)

茨维塔耶娃,天生诗性的。诗歌附体的时候,她是勇敢的女神。自然的、人类的,世间的一切,浑然天成,意象重叠,神奇瑰丽,内涵丰富。冒烟的铁钉,尊敬的麻杆,橄榄石的蝴蝶,两支利剑,在空中疾飞;来自莎士比亚诗歌里的俩姐妹啊……和真理一起,谁也不让谁歇息……自己去创造自己的故事。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古老的时钟敲出的

微弱声响

像时间轻轻滴落

……

吹笛者倚着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介意

        节自《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诗人向往的和平宁静,好像天敌,不属于她。天生的莫斯科豪迈激情,不同于阿赫玛托娃圣彼得堡的婉约缠绵。这个血管注满太阳的女人,这个怀着巨大爱情的女人,大海一样的女人,火焰一样的女人,拥有独立人格的女人,她的生活里只有三个词汇:诗歌,爱情,自由。注定悲剧的,稀世的,不可言说的。

比如,与主流的那份疏离,对权力的鄙视,和对普世人性的理解……独立不群。人们至今还津津乐道的那段著名的“三角恋”,也让全世界的保守人士目瞪口呆;茨维塔耶娃,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大名鼎鼎,三位世界级的诗人,也是三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女人,两个男人,通过火热发烫的书简,人间现场,给我们演绎了什么叫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灵魂之侣。这场旷世之舞,颠覆了许多俗人的三观。我看,这只是一场高品质的精神会餐罢了。诗人所储备的丰富情感,最后都汇入了诗的河流——诗歌,必然:既是她情感纪念碑,也是她理想墓志铭,呼吸一般自然。

“在你的国度里,我是天外来客,从所有金色的旗帜下,从所有的宝剑下夺回你,我要从所有人那里,我要决一雌雄把你带走,你要屏住呼吸”(节自《我要从所有的时代,从所有的黑夜那里》)她要夺回的不仅是情人,不仅是幸福,也不仅仅是我们所见识的这个世界,而是更多,被屏蔽的,被隐匿的,被搁置的,被误解的,种种,更深远,更辽阔,更美好。

作为自觉的个体存在,自有她的艰难和孤独。茨维塔耶娃把俄语诗歌推向了一个新的维度,登上了一个“神性的阶梯”,她给人们编织了一个美丽浪漫的远方,并散发着现实人道的温热。——我特别相信,曾经,她是多么想救下那个可怜的王位继承人(站在夏宫的那张著名的全家合影前,知道我为什么会眼含泪水了)。

可是,现实,她却无法自救,无力招架血色的苟且,像她少女时代见过的贝利亚式的双眼,平静而冷酷。玛琳娜,很像中国的张爱玲,骄傲的文学贵族。不属于任何圈子,任何团体,只是自己,“进行自己岁月的战役”,选我所选,写我所写。这位孤独的写者,去国归国:边缘游魂,在天边闪耀着光芒。但因此,也是最自由,最真诚的,当然有也不可避免的“莽撞”。她是二十世纪俄罗斯最稀有珍贵的诗人。

她最精彩的诗该是一封信,写在一张小纸上——致文学基金会——“兹申请担任即将开设的文学基金会食堂洗碗工作”。黑色幽默一样。怕黑暗,怕电梯,怕过街,怕眼睛,怕脚步声,这个原本胆小的女人,会轻易迷路的女人,此时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也没有什么路好迷了。一无所有,无路可走。有个悲伤的念头在缠绕着她——我从前还会写诗,可是现在不会写了,我什么也不会。也许,她听到了尼采的话,“死后方生”?她的目光,曾经像女皇一样高傲的目光,开始寻找一根——钩子,钩子,有一年时间……1941年8月31日,玛琳娜·茨维塔耶娃自缢,无声无息。她逃过了年轻任性的一颗哑弹,却没躲过中年遭遇的绳索……1944年,儿子穆尔战地阵亡。没有未来。没有祖国。没有俄罗斯。她在天国,有住房,有工作,有诗歌,有爱情。

她女巫一样直觉,预言,“我深深知道,过一百年,人们将是多么地爱我!”是的,应验了——她总是对的。玛琳娜·茨维塔耶娃的许多愿望在死后实现了,她该是欣慰的吧。她献给莫斯科心爱的礼物——女儿和闺蜜阿利娅,饱受折磨;出狱之后,这个早慧的女孩,已经人到中年,仍然非常的漂亮。她用刻刀一样的笔意,为我们生动还原了她的母亲,更漂亮:神采奕奕的茨维塔耶娃,电光闪闪的茨维塔耶娃,得以复活,重生。这种互为的诞生,该有多神圣哦。

美籍俄裔诗人,一九八七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瑟夫·布罗茨基,称玛琳娜·茨维塔耶娃是“俄罗斯最真诚的诗人”。当然,人们也记得布罗茨基充满情意的表达:玛琳娜也是全世界最伟大的诗人。他与另一位俄裔音乐家索罗门·沃尔科夫进行了长达十年的对话:1980——1990,话题,关于玛琳娜·茨维塔耶娃。许多人,包括她的祖国俄罗斯人成为这个话题的忠实听众。

在中国,同样有着她许多拥趸,诗人廖伟棠的一首诗,曾赢得许多共鸣,一句“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几乎成为茨维塔耶娃专属名号。这架漂泊的钢琴,早已进入了人心构筑的殿堂,不再漂泊,不再孤独,不再对着镜子哭泣。不知为什么,我觉着,这,还远远不够。诗人在她的莫斯科组诗里,反复提到的一千六百座教堂;莫斯科一千六百座教堂啊,我想,如果有知有感,它们的钟声会在同一刻敲响,是不是可以与茨维塔耶娃一生献给这个世界的那份浩瀚的爱,有一个完美的呼应呢?那个体自觉的“人民”,是不是像真理一样,“挺直腰板,堂堂正正,脊梁上的线笔直,保持着尊贵的姿态”(玛琳娜语),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呢?或许,那慷慨的手势,只是临空一挥,大声说——我,仍是诗人。然后,转身折回“比童话还美好的童年”,回到十八岁的青春岁月——玛琳娜·茨维塔耶娃,永远的诗歌女神。

                  (2018.12.1修改于南京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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