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锋评诗] 离阳光更近的地方 阳光 诗/东森林 九十岁的母亲已不能下楼 只能坐在朝南的屋子里 晒太阳 隔着玻璃的阳光 有点淡 每天,我们在楼与楼 城与城之间穿梭 从阳光的栅栏里匆匆而过 谁也不会去想 这天天见面的阳光 有一天手会够不到 晒完前身,再晒后背 阳光已悄悄走到墙边 我搀着母亲站起来 把椅子挪到 离阳光更近的地方 2015.12.2 李锋评诗: 此诗刚写出来,我就读了,觉得好,其后不到一年诗人的母亲去世,此时再读我有更多感触。老人对于阳光的贪恋,属于常情常景,这其中有对温暖的需要,更有对于人世的留恋。我感动于诗人用心之细腻,既体现于母子同心的体贴,也体现在对于阳光的感受之精细。叙述的层次是极为清晰的,“隔着玻璃的阳光/有点淡”,那么户外的阳光当然更好一些,在外面奔波的年轻人并不觉得可贵,当隔着玻璃的阳光也照不到时,老人却还想在“离阳光更近的地方”多待一会儿。此诗语气徐缓平和,充满真切可感的老人的心情,但又沉默无语,唯以行为动作来表现,质朴无华却感人至深。 ▎诗人简介 东森林,原名车宝华,江苏镇江市人,六三年出生。爱诗,写诗,有少量作品发表,有诗歌入选《新世纪诗典》《当代诗经》 开背 诗/苇欢 姑娘把两根大拇指 放在她脊椎上 由颈骨 一节节 移向尾骨 她走下 细长的天梯 白白的石阶 最后一层 有些凉 她闭上眼 四月了 是该和地下的人 见见了 李锋评诗: 集中读了苇欢一批诗,到这首精神一振,心里喊了一声:惊艳!从肉体感觉直达灵魂幻境,这哪里是“开背”,简直开天辟地!沿着长长的脊椎,如同走下天梯,从天堂过人间直达地狱,这是欲仙欲死的另类表达吗?一洗凡俗浊重,轻盈幽雅如天女下凡。幻境与实感交织,感觉与感情互渗,转换轻捷,妙合无痕。开背,开出一首通灵之作,这在苇欢大量的现实题材本真还原的诗作中诚为异类。 ▎诗人简介 苇欢,1983年出生,先锋诗人,文学翻译。诗歌及翻译在国内外刊物和选本上广泛发表。双语诗集《刺》出版在即。现居珠海,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外国语学院。 我曾在这棵树下给你打过电话 诗/乌青 今日路过,看了看这棵树 当时没有留意,谁又会在打电话的时候 关心旁边的树呢 我曾在这棵树下给你打过电话 并且在挂断电话后踢了它一脚 李锋评诗: 这首诗曾带给我极为新鲜的阅读感受,几年前读到后一直不能忘怀。它随随便便如话家常,却让我大吃一惊,力能扛鼎之人未必能捏住浮在空中的细小绒毛,而乌青却抓了个正着,轻功了得。所写内容原是大家都可能经历过的,却偏偏熟而不察,普遍的经验第一次被写出照样是新鲜欲滴的。“谁又会在打电话的时候关心旁边的树呢”,其实不止如此,就是事后也何尝有人会留意到那些树?人沉浸在人事中,貌似与身边之物无关,却又奇特地相关着。此诗贵在转换视角,以物为主,撇清人与人的情感纠缠,写出物与人的奇特相关,一派纯然天真无辜。最后一脚是神来之笔,可以推想你我关系出现问题,我的情绪有点懊丧败坏,整个是往悲哀方向走的,但视角的转换把这一切都抛开了,这一脚单单踹出了喜剧效果。此诗尺水波澜,活泼有趣,而最不可及的是天然自成。 ▎诗人简介 乌青,1978年生,诗人/作家/导演。主要作品有《七诗辑》《天上的白云真白啊》小说《W111M》《万有坏力》《万有坏坏力》电影《爬山小说》《坏诗人》《九里达》等。微信公号uqincoffee 。 民工的铺盖卷 诗/梅花驿 已经是三九了 天冻地寒的 几个民工吵着 要提前回去过春节 我说把你们的铺盖卷 放在工地 甭带来带去的 怪麻烦 一个民工说 不背着铺盖卷回去 谁知道我们出去打工了 另一个民工则说 几个月没有晒铺盖了 正好回去好好晒晒 李锋评诗: 我读梅花驿诗集,深感其诗有国风遗韵,其人有老杜情怀,这首诗即是例证。诗人与民工兄弟搭话的情景,让我想到老杜的《兵车行》,尽管事件有所不同,但对应各自时代的典型性上又有可比性,尽管气氛上悲喜轻重不同,诗人的关切却是一样的真挚。“民工的铺盖卷”,出入于城乡之间,可以说是现代生活中一个突兀而典型的意象,抓住了这个,就抓住了一份重大而坚实的诗意,尽管这意象在传统诗人看来可能是反诗意的,那是多么的寒酸。在第一个民工的解释里,我们看到了微妙的文化心理,在农民眼中,铺盖卷已然成了打工的庄重仪式,就像小学生背书包一样自然,否则倒有一种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嫌疑了。而在第二个民工的说法中,我们又看到了民工生存环境的恶劣,打工生活中的局促不便,使得晾晒被褥也成了难事、成了奢侈。两人的话,让我们听了一喜一忧。我想还有不曾说出的理由,那就是我国农民在一贯艰苦的生活中所养成的惜物节用的作风,他们怕自己的铺盖卷给弄丢了,尽管价值不大体积不小,仍然不闲麻烦地背来背去。此诗朴素写来,没有俯悯之态,如话家常,只呈现,不评说,举重若轻,干干净净,真好。 ▎诗人简介 梅花驿,本名秦学昌。诗作入选《2008中国诗歌年选》、《新世纪诗典》、《中国新诗年鉴》、《中国口语诗选》、《1991年以来的中国诗歌》《当代诗经》等选本。著有诗集《孤独的火车》。现居平顶山。 真相 诗/能水 橱窗里 女模特未穿衣服 每次经过 总觉得哪里不妥 直到那天 俩玩耍的男孩 其中一个 大声对另一个说 “你看,她没有尿尿!” 我顿然懊悔 没在他之前 看出真相 2017年2月16日于煮石斋 李锋评诗: 这首诗的诗意深度绝不像他写的这么直白,真相仅仅被触及,远未被裸呈。就要这样写才好,给读者留足深思的余地,作者也避免了费力不讨好之讥。服装店里那些未穿衣服的模特带给我们异样之感,何止是不妥,更多是不适,这种感受应该是相当普遍的。这样的公共经验,极少被人表达,多是刚一感受到,就迅速闪避过去了。这其中有一种纯洁与猥琐的辩证转换,猥琐的大人们在干着自以为纯洁之事,以不必要为借口,删除模特雕塑布娃娃等等有着人体形象之物的第一性征,仅靠第二性征来分别男女,而小孩子天真的话一下子照出了大人们的猥琐,好像那些器官仅仅意味着生殖与性,而忘了它们更为日常的排泄功能。另外,人之形象被肆意删减歪曲作假,以致成为似人非人之物,也是对人之高贵尊严的冒犯吧。总之,那份异样感觉里,有着复杂的心理、人性与文化的埋藏,此诗不过开了一个窗口,引你去探究。 ▎诗人简介 能水,原名熊禹。1970年生于湖北监利,现居广州。有诗作见于《新世纪诗典》《诗刊》《星星》及网络。 杀树 诗/江湖海 板斧砍下去,血流出来 又一次,谈起 马头山的大树,千年大树 十几个人手拉手 散开,才能围拢一棵的大树 果然是成了精的 上百棵之多,遮天蔽日 树下有过虎,豹 树上住过猴子,各样的鸟 有种鸟名叫哭鸟 连夜哭啼,直到村里某个人 一命呜呼。猴子 有时把果子送到就近人家 树精三十年来被杀完 遭杀的时候,流人血似的血 有的断肢断身之后 树肚子里爬出数百条神蛇 久久不肯离去 李锋评诗: 面对这样的诗,我们需要给它按一个环保诗的名目吗?完全不必,说环保好像太轻浮了,它写出的是一段马头山的痛史!这份痛首先从“杀”字中出来,是杀树,不是砍树,不但把树当做动物一样写,且当做人一样写,杀树无异于杀人,是人类之自戕。这是大笔如椽、浓墨重彩的写法,有挚爱有痛惜有惊骇,有洪钟荡荡之大音,但愿它有足够的警醒之力。尽管这已是又一次谈起,但那感情绝没趋向平淡,而是又一次如临现场般的剧烈震荡,愤怒、悲壮而又悲慨,鲜明如血。大树,千年大树,上百棵,这就是一个巨大的生态,诗人并未孤立写树,而是完整再现了这个生态,曾经人与万物共生与交感的良好生态,尽遭屠戮,谁之过? ▎诗人简介 江湖海,曾用笔名银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江湖海诗歌》《流年》《大台》等12部,散文集《生命之爱》《生命之韧》等6部。 和小黛在一起的最后一天 诗/沙凯歌 睡到十点,奔楼下早餐 只剩一碗馄饨了 就着俩烧饼,各自扒了几口 老板靠着吊炉 卷个烟卷儿,又问一遍 回答过他无数遍的问题: 你俩谁是姐来着? 上楼,把房间收拾干净 一块儿给房东送钥匙 下午三点,小黛已上火车 发来短信:你注意没? 我回她:啥? “民政局啊,刚没看到?” 我一头雾水 小黛又发: “我觉得咱们和离婚也差不多” 2016/6/16 李锋评诗: 沙凯歌有相当一部分诗歌,从各种角度切入同性恋话题,男同女同均有涉及,是我目力所及国内该题材创作上最有成就的诗人,完全不必加之一。一点不奇怪她在自己的简介中特意加上这句——“同性婚姻法案支持者”,显然这是一个文明程度高出一般的诗人,我唯有赞赏和支持。同性之间的恋情在现实生活中多数时候还是难以见光的,舆论的压力常常使得这份感情只能在黑暗的角落潜滋暗长,同性恋者爱上了异性恋者的尴尬错位也是常有的。就像此诗所写,生活在一起亲如姐妹的两个人,一个心知肚明,一个蒙在鼓里,唯在不得不分开之后,才借一个话头轻轻捅破那层纸,恍然之后,回看以往的生活才有了更本质的认识,所谓姐妹不过是一种掩体,深处却是一种深重如婚姻般的情感在,尽管那是一种单方面的体认,但有此体认者必有相应之付出,正是这种不对等里的压抑与委屈,将我深深的感动了。此诗不同于沙凯歌同类题材别的诗作之处,就在于它更含蓄更节制,也更多清晰的可供感知的生活细节,从阅读效果上来说,也更能被读者接受和认同吧。在此我还想引出她在另一首诗中对同性恋的最佳比况:“……榴莲的味道/是一种奇异的香”。 ▎诗人简介 沙凯歌,女,先锋诗人,同性婚姻法案支持者,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硕士毕业。原籍山东,在广西防城港从事过3年港口工作,现居长沙。 ▎评家简介 编辑:王林燕、本期作者:李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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