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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论]:论顾城诗中的多个“我” ‖ 左秦

 摄影与诗歌 2019-12-27


论顾城诗中的多个“我”

作者 :左秦

顾城逝世了多年,但对顾城诗歌的阅读、研究,却一直都在热锅里,没有冷却。顾城的诗,别致、丰富,可以找很多选题进行研究。比如顾城诗歌的内容、技法、写作视角、艺术风格、思想内涵。

在对顾城诗全集,进行多次阅读后,深感其诗的复述、多重意蕴的揭示、各种迷幻技法的使用,值得广泛、深入、交叉研究。还有就是,顾城诗歌中的“我”的突出、变化,更是值得关注。此文也是以顾城之“我”为中心、重心的。

我是肢体写作的提出者、阐释者。之所以提出肢体写作,就是因为现今的诗,多是不在场的、忽视“我”的存在。就是有“我”,我都不是处在关键位置,只是引子、切入点、视角发射器。对人本身的存在、情感、思想,却没有深入了解、书写。故而觉得,论述顾城诗歌的“我”,尤为重要。

中国是一个群体社会,人淹没在社会中。社会是一个网络,而人只是网络上的一个网眼。

“我”受到群体的牵扯、影响、交涉。在诗歌中,同样有着这个问题。诗歌,就像背负着一个巨大包袱的行人,在广场上行走。

诗歌,理应抛弃所有装饰,比如说传统、美学、理论、别人的视角;

诗歌,理应只是呈现自我,或者将自我异变,或者将自我之异变呈现出来。

顾城朦胧诗时期的诗就背负了很多杂物;而出国后的个性化诗,则完完全全扔掉了那些杂物、负担。

按照顾城自己的分期,可以将顾城的写作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自然的我,以《生命幻想曲》为代表。

整体上是浪漫的、古典的、童话的、神性的。这个时期,他专注于自然的纯净、魔幻、优美、天真、完整。

整个世界是明媚的,使用的语言也是奇诡、艳丽。大量使用通感、异质混成、蒙太奇、相似联想、整体场构造。他用自己敏锐、细致甚至易碎、神经质的感知力写出了一个玻璃球一样美好易碎的世界。

第二阶段是文化的我,以《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为代表。

这个阶段的诗,最广为人知,也跟朦胧诗的整体氛围和风格最相似。用暗示、隐喻、穿插、象征批判现实和反思历史。

此时,他虽然依然以儿童的视角、以拟人的技法写作,但一个恐惧的、任性的、无奈的、抗争的“我”却横亘在他的诗中。

他在《河岸的幻影——与王伟明问答》中写到:

“我习惯了农村,习惯了那个粘土做成的村子,周围是大地,像轮盘一样转动,我习惯了,我是在那里塑造成型的。”

顾城习惯了农村,农村跟自然最近,但他不可能永远都活在农村里,他终究要接触那黑沉沉的城墙。尽管他说,在他诗中,城市将会消失,最后出现的是一片牧场。但却不得不承认,这牧场里不是昆虫、花朵、小动物、被水打磨得发亮的鹅卵石,而是恶狠狠的人、冷漠的人、现实的人。

他在这个阶段,还没有找到乌托邦。

在苦闷中,他追随着当时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反思社会的变异、控诉社会的不公,抒发个人和时代的迷茫。

顾城曾说:

“生命的所有自由,在一个个灵动闪耀的瞬间——如果你此刻不是,它便不是;如果你此刻是,那便就是——所以,中国说‘立地成佛’。”

在此阶段的顾城,远做不到立地成佛,甚至可以说,他到死都没有做到。他后期尽管有一个乌托邦,但乌托邦的根基却是不稳的。最终顾城的结局很惨,也能论证这一点。

  

第三阶段是反文化的我,以《布林》为代表。

此阶段的诗从现代主义向后现代蔓延。诗之古典主义结构趋于崩溃。诗句的断裂、崩溃、独立,越来越明显。诗写得碎片、日常,拟人的技法越用越少,更关注句子之间的碰撞。

所表达出来的反文化的我是复杂的、含糊的、没有中心的、飘忽的、游离的。

此阶段的组诗《布林》所塑造出来的布林这个形象,更像卡夫卡小说《城堡》中的K:

他进不去社会、系统,但又竭力进去。后来,即使表面上他成了社会、系统的一部分,但他却依然是松动的。

在《布林》组诗的第一首《布林的出生及出国》中写到:

“布林生下来时/蜘蛛正在开会/那是危险的舞会,在半空中/乐曲也不好听”

在《布林》组诗的最后一首《布林的遗嘱》中写到:

“所有来交售悲哀的人/都必须/像洋白菜那么团结/都必须用唯一的方法/转一下金字塔/使它四面沾满阳光”

从起初的进不去、感觉危险、恐惧、不满,到最后说要把悲哀交售出来、要像洋白菜一样团结,并且还要四面发光,粗浅看,布林好像被同化了,但实际不是,布林依然是反动的。

顾城在后记《关于布林》中写到

“从形式讲,它很像现代童话;

 从内容讲,它非常现实,不过不是我们所习惯的现实,它是拉丁美洲式的魔幻现实。总之,它展现的是人间,不是在愿望中浮动的理想天国。”

第四阶段是放弃对我的寻找,进入无我状态,以《颂歌世界》和《水银》为代表。

诗歌越来越依靠直觉、自由联想、交叉、叠合、混杂。向隐秘的内心出发。

在顾城的一个访谈中,他说:

到了后期,写诗步入了化境,任性而为、出口成章、随写随丢。

此时写诗不是为了表达什么、批判什么,纯粹是一种行动,通向词语内部、诗歌内部、心的内部。“我”已经化入到了语言、诗歌天地间。

在顾城大量的访谈、会议发言、随笔中,可以发现顾城对哲学的痴迷,尤其是痴迷于中国古典哲学,比如说易经、道德经等。他对于中国哲学的气论、天人合一,都有着深入的了解和思索。

气论,贯穿整个中国哲学,尤其在宋明理学中,更是成了核心。万物的形成、演化,都用气论来描述。所谓清气、浊气,所谓阴阳,都是气论。形成天的气和形成人的气,是一样的,只是成分有所不同。

在《易经》中,就有这样的观点:

天之道,始万物,地之道,生万物,人之道,成万物。

老子的《道德经》里也有一句: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讲得更加清楚:

“天人之际,合而为一”

顾城的第四阶段,已经不寻找自己了,因为我已经不存在了;或者说,我和他者,本来就是一体的,无需寻找。 

在顾城的组诗《颂歌世界》的序里,他写到:

“……我用两年时间,把自己重读一遍,旧日的激情变成了物品——信仰、笔架、本能,混在一起,终于现出小小的光芒,我很奇怪地看着,我的手在树枝上移动,移过左边,拿着叶子……”

在这个序里可以发现,顾城已经不是那个有着旧日激情的顾城。它跟“物品”混在一起,他的手在树枝上拿着叶子,就像跟树长在了一起一样。

在《颂歌世界》组诗的第38首《应世》里,他写到:

“我坐在写字台上/对付树叶一样降落的数码/我有假牙/中午的牛肉好吃/窗外的小汽车在叫/我没有种那棵漆树/我的一辈子完全白费”

在这首诗里,他觉得自己的写作、对抗、喜悦、创造,都感觉是白费的。这只是“应世”,并不是“自我”,并不是主动的入世。

在《颂歌世界》组诗的第7首的《内画》里,他写到:

“有一个小小的瓶口/可以看看世界//鸟垂直地落进海里/可以看看蒲草的籽和玫瑰//我们从没有到达玫瑰/或者摸摸大地的发丝”

《应世》写的是“外在”,而《内画》写的是“内在”。但不管是“外在”还是“内在”,都没有达到物与人的融合。这只是从外到内,还并没有达到“无我”。

在《颂歌世界》组诗的最后一首《其》里,他写到:

“把手放拿好/把玉拿好/梳子放好//十月/盒子小了”

盒子小了,实际上是进入“我”在一点点进入万物,“我”和万物的界限越来越小了。无我之境,已经越来越接近了,但依然没有达成。可以说,顾城的整个《颂歌世界》,都在写一种跟世界的关系,自己跟世界,还是属于两个部分,并没有融合在一起。

顾城组诗《水银》,是他第四阶段写作的一个代表作。

记得顾城有一个访谈里写到:

“一个精神一旦到了一个活人身上,它一定会寻找一个形式,来跟外界衔接”

顾城的《水银》,就是他找到的跟外界衔接,甚至与外界融合的方式。

在《水银》组诗的第1首《名》里,他写到:

“从炉口把水灌完/从炉口/看脸  看白天/锯开钱  敲二十下/烟//被车拉着西直门拉着奔西直门去//丫/丫/丫”

在《水银》组诗里,每一首都有着不一样的形式。有点儿像图像诗。顾城已经从起初的倾诉、对话场景转到了隐秘的对话、独白中。可以说,起初,顾城诗歌追求整体象征,整体完美、内敛,而到了《水银》时,形式上就越来越图像化了,独白、断裂、撕扯,甚至有了装置艺术和装饰艺术。大量的空白、大量断裂的句子全部揉搓在一起。诗歌,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言说工具,而成了更加纯粹、本质的诗本身。当然,这种诗,并不容易接受,也导致读者普遍认识不到此类诗的美学价值、开拓功用。这类诗难懂,但也并不是不能懂。

接受美学的提出者伊瑟尔就提出了一种理论叫做召唤结构。即:

有些诗,需要读者想象、联想、填充、对话、再创造、再书写才能体会诗之意蕴。

顾城这首《名》,就是一首这样的诗作。至于诗之丰富内涵,就不多说,单纯说诗中的“我”:读者细心的话,会发现,此诗的“我”已经隐藏了。已经“无我”。诗人不需要那个自我的视角、观照、出发点。而且,顾城前期常用的孩子视角、拟人技法,都已经荡然无存了。

按照西川的说法可知,前期的顾城的诗是写给读者的,诗中有着人气、神气;而后期的诗是写给自己的,诗中有的是鬼气。此时的顾城,从自然中出来,也从文化和反文化中出来,深入到语言中。语言的游离态和自我的飘忽,是相对的。自我从起初的彰显到变异到困惑到最后的隐藏。

西川在一篇文章《顾城及其诗歌》里写到:

“他(指顾城)并不享受别人对他的崇拜和这种崇拜的狂热,他在合影照片里面也是阴沉个脸。”

从此处就会发现顾城就像他写的那个布林,尽管后来进入了社会、系统,却并没有找到归属和自我认同。他依然希望找到乌托邦,希望自己可以融合在乌托邦中,也就是他自己认为的世界、万物、语言、“天”。顾城的天人合一的“天”,是顾城自己的“天”,但很遗憾,这不能容于世界,也没有存在及维持的因素和根基。

在《水银》组诗的第21首诗《水银》里,他写到:

“他走过去/鼻子放低/整个城市都看城市//别想把他骗过去/烟掉进铁栅栏/鸡冠花呜咽地把脸挡住//同学都在桑木桶里”

“一天比一天起得早  要/勤劳生活//用铁钎挖镜子挖到树顶”

从这首诗里就能看到他跟别人的冲突,还有自己对这冲突所做出的努力,但最终依然是虚幻的,这虚幻从“用铁钎挖镜子挖到树顶”就可以看到。后来顾城之所以会选择那镜子一样不切实际的生活,就是跟努力、失败、努力、失败有关。

臧棣在一个访谈《如何评价顾城是一个考验》里就写到:

“(顾城)想回到很纯净的、独立自主的精神世界中去,用对那个东西的沉浸来对抗、疏离现实世界中的那种专断,以及人与人之间复杂的、肮脏的东西”

顾城此时的“我”,依然是隐藏的。所谓不再追寻自我、进入无我,就是此意。并不是说他最终融入到了他所认为的那个“天”里,他只是希望,但希望没有实现。

谈完顾城的四个阶段:自然的我、文化的我、反文化的我、无我(即被隐藏的我,我并不是没有了)后,却总觉得,还并不透彻。

顾城写完《颂歌世界》和《水银》后,还写出大量诗作。从容量上看,最后还至少有五百页的诗作没讲到;从时间上看,顾城是1988年3月完成《水银》的,距离顾城逝世还有五年的时间。虽然也许后面五年也容纳在了无我中,却依然觉得,应该提出来深入地讲。

日本汉学家岛由子在文章《关于〈鬼进城〉:顾城诗的语言论》里,提到了顾城的两个访谈记录。

其一:

“鬼对我来说是我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个化身、一个旅行,人对于我来说就是一种名称,也是一种概念。人可以与鬼不保持距离的状态下写鬼诗,也就是说,完全进入鬼的状态,排除人的生气,作为鬼来写诗。”

其二:

“我的生命内部有一个很大的力量,我必须把它克服掉,获得一个平静、一个平衡,以便让我做我自己的事。”

从这两访谈,其实发现,除了前面的四个阶段分类,应该还能将顾城的“我”,分成“人我”、“鬼我”。当顾城开始写《鬼进城》时,他整个我,都已经从人变成了鬼。只有脱离了人,才能真正摆脱人所固有的、必须要背负的责任、重担,才能从人类社会中抽离出来,从人话中抽离出来,才能进入他自己真正的“城”。西川说顾城有鬼气,甚至有人说顾城有精神病,这都可以印证顾城从人变鬼这个观点。

人,对鬼我的顾城来说,已经没有了实质、内容,只有名称、概念、形式。甚至对人我时的顾城来说,人也只是其中的一个化身,就像鬼也是化身一样。人我和鬼我,起初就存在于顾城之人之诗中,只是此消彼长,人我越来越小,鬼我越来越大。至于人我和鬼我的关系,可以从顾城诗作《鬼进城》来讲。

在《鬼进城》的开篇,顾城就写到:

“0点/的鬼/走路非常小心/它害怕摔跟头/变成/了人”

鬼伪装成人进了城。这城就是顾城所在的世界。顾城起初的本质就是鬼,鬼和人是相抵触的,不是鬼把人打败占临城,就是被人赶出去或者自己失落地出去。

0点的鬼,0点,是午夜十二点,当时人气最差,这也是鬼能够进城的原因。0点,实际上也暗指顾城所存在的那个社会。封锁、贫穷、自然灾害、文革,一系列事情,在顾城出生后不久发生。

在鬼进城的最后篇章《清明时节》里,顾城写了几句值得注意的诗句。

其一:

“布告/鬼不变人”

其二:

“无信无义/无爱无恨”

其三:

“没爹  没娘/没子  没孙”

其四:

“不死  不活  不疯/不傻”

其五:

“鬼只在跳台上栽跟头”

这五句诗之表达是显而易见的。

比如“鬼不变人”就是对应《鬼进城》开篇的“0点/的鬼/走路非常小心/它害怕摔跟头/变成/了人”。

如果按照顺序,可知顾城出生之前是鬼我,但他要出生,也就是进城,就是要从鬼我变成人我。但带着鬼气的人我,在城里格格不入,他不可能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此时怨愤、无奈的鬼,就开始从人我中,一点点冒出来。到了清明时节,鬼彻底从“变成人”中出来,也从城里出来。这也是顾城最终的命运。至于其人我鬼我的变化原因就是我在《清明时节》里摘出来的四个诗句所点明的。

讲完四个阶段的“我”和人我鬼我后,就必须对其诗作美学上进行再探讨一下。人诗合一,诗人自身的变化会反映在诗作中。为了方便论述,我就直接将诗分成前期的诗和后期的诗。

在前文里提到西川对顾城诗作的一个看法,即:

顾城前期的诗是写给读者的,而后期的诗是写给自己的。

写给读者,自然要顾全读者的涵养、喜好。读者,自然是指普通读者,也就是低一个层次的读者。读者所喜好的是,大多数是结构完整、天人合一、追求境界的意境诗。顾城前期写的朦胧诗,也确实有这个倾向,我在顾城的四个阶段中已经提到了。此时顾城追求的技法还是象征、暗示、蒙太奇、意识流、通感、异质混成,追求诗的陌生化、异域体验。写出的诗作就像竹帘,竹帘是精美的、朦胧的、整体的、使人隔但不会阻挡。读者通过阅读,依然能够进入到竹帘内的世界。

诗,不怕说的多,最怕说的少。这时期的顾城,依然是崇尚自然、文化的人我,所以要说人话、对人说话,要说得漂亮、深度,故而,诗多是增殖而来,诗之情志、理趣、神性,都用工笔细腻写了出来。诗之深入浅出、跳跃、以小写大、语言命名、所指发散,都有明显的表示。

写给自己,就完全是不理读者、拒绝读者,甚至写出来的是不可读文本。个人化、主观,就特别明显。此时顾城已经得意忘形、得意忘言。不追求意境而是写语言碰撞、重组出来的意味。不同于前期的增殖,此时的语言甚至枯萎了下去。

从观感上看,就会发觉顾城好像越来越没文采了、缺词了,通感、异质混成、奇思妙想,越来越少了。写出的诗作,可读性似乎少了很多。粗厉、原生态、带刺,不润滑,也没有意识流和蒙太奇带来的陌生化效果。后期顾城的诗作语言,就像公案语言。

所谓公案语言,实际上就是不言或者言不及义,诗是在意外的。所谓飞白、所谓顿悟、所谓语势,就是这个道理。顾城后期诗作断裂、不知所云,就跟禅宗记录的公案一样。至于你能领悟到哪一点,就只能看悟性了。可以说,后期顾城的无我、鬼我所写,已经“不说人话”了。诗作提供的只是一个个十字路口,需要读者自己走。

结语:

此篇文章,当然不是学术性的,也并不严谨。我写此文就是试图将顾城诗作中的“我”捋清楚。即:顾城的“我”的变化,变化的原因,还有顾城之个人变化带来的诗作之变化。

 至于文章有无用处,那就留给读者朋友们来说了。

《顾城诗全集》在摄影与诗歌小店已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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