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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丨乡愁,在采茶戏里舒活筋骨

 昵称45109175 2019-12-30


夜晚的屏山镇,远比白天热闹。人类的噪音隐去后,千万种生灵的声音慢慢浮上来。仿如置身声音的集市,周遭的声音嘤嘤嗡嗡、嘈嘈切切、窸窸窣窣、长长短短、远远近近。这些大地生灵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滋润着人被都市生活近乎麻木的耳膜和神经。侧耳细听,在陈坊河绵延不绝的流水声之下,听出有鸟啁啾,开始是一两声,如雨滴落入深潭,后逐渐热闹,叽叽喳喳,纷纷扬扬。镇子的薄雾开始蕴蕴升腾,人在有些梦幻的薄雾中走着。看不清迎面走来的人,但乡人热情,见着模糊的人影总要问候一下。声音如水面行舟,晃悠而来。

在青蛙、蛐蛐、夜狗、野猫、蝙蝠、秋虫纷乱的声音中穿行。眼前不时蹿出一两只惊慌的鼠子,一只大肚着地的游狗,漫无目的一摇一摆地走着。夜里出来觅食的猫支着耳朵,似乎发现了异常。两只呆鹅,迷茫地站在路中间,把当作寻来的主人一摇一摆地跟了上来。

和镇圩一河之隔的陈坊总祠半板戏乐曲唱腔,高亢,突兀。给人摄人魂魄的感觉。

女孩儿在台子上咿咿呀呀的唱着。女孩儿挽着头,一缕长长的青丝从鬓边耷下来,使她看上去有了几分忧戚的味道。女孩儿半跪在地上,一下一下向上甩着水袖,幽幽地唱道: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鱼水情,山海誓,他全然不想……唱到后面时,她就把那个字咬在嘴里,柔柔地用一丝游气托出来,悠悠曼曼地抻呀,抻,然后一甩腔,底下当即爆出一声好来。女孩儿依然不慌不忙,换了个姿势,接唱着:不由人,咬银牙,埋怨许郎。

那时陈坊总祠挤挨着密密麻麻的人头,看着台上的仙人儿长一声短一声地吟唱着,将白绫子的水袖甩出去,又收回来,犹如变戏法似的繁乱。竟是看得呆了。女孩儿缓缓地唱着,隔一阵子变一下姿势,却是千娇百媚,仿佛要把人的魂魄勾了去。观众从没看过这么好的戏,或见过这么俊的人儿。她的一招一势,她的顾盼之间的神韵,都是古画里才有的。小伙子们就后悔不能多出四只眼了。好,他们说。台上那一句呜呜咽咽,还没吐净,他们就又喊上了,好呀。立刻招来老头老太婆的叱骂和白眼,叫魂哩,找打。周围哄地笑开了。戏台子边围得水泄不通,人们鹅般抻着脖子。

女孩儿依旧只是唱。那调儿,在赣南采茶戏里叫拉魂腔的,在她口里竟变得如此悦耳。感觉真像三伏天拱到陈坊河里,让人觉得通体畅快。就这样听得醉了。 接着台上又上来个美女:桃红腮,杏核眼,樱桃小口糯米牙,两根弯弯的翎子支棱着,全身披挂着数不清的一珠宝首饰。一看就是公主皇后或者贵妃,再不济也得是宫女。那美丽女子在台子上幽幽唱道: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嗓音如天籁。

台上又上来个俊逸男旦唱,看过无数次,每次都想把你刻在脑子里。还是像第一次那样,慢慢地把的目光抬起来看你,然后定格。女旦开始心慌意乱,不知不觉像中了魔一样的身不由已。理妆开镜损朱颜,看云鬓与翠环青丝犹乱。她现在开始无数次描画以后的日子。一座茅棚,三两丛修竹,自己盘腿坐在月亮窗前,玉臂轻绕,风车儿就像花一样旋转起来。男旦阔袖的白绸子纣衣在他身上飘飘洒洒,看上去很像武戏里的侠客。使人分不清天上人间,不知道在现实中还是所舞台延伸到脚底下。前面是一片没有边沿的田海。遮天蔽日,远看上去形成一个巨大的未知的世界。男旦在台上走得很从容,不再有一分犹豫。像公主美丽女旦躺在他的臂弯里,长长的手臂环绕着男旦的腰部,眼看着满世界的星星闪着炫目的光韵朝他们扑过来,扑过去。

七八十年代看采茶戏怀春少女少年还跟多。一时入了戏,那种感觉,就像野地上长着的品种繁多的乱草,一簇一簇,在他们心中摇摇摆摆地疯狂生长。不由神思恍惚起来:也许也是赶庙会,少女见着了男孩这张脸。那时侯这张脸冒着青春的热气,这张脸上的一对大眼睛对着女孩实实地凝视,似乎是毫无目的,又似乎是很有目的。当然女孩也望了这张脸,后来可能两人同时发觉这样不怎么好,便一齐别过脸去。再后来可能两人都有些好奇,都想弄明白对方为什么——两人禁不住又一齐转过脸来,这一下彼此如触电般颤栗了,随之便慌忙逃之夭夭了,整个庙会女孩再也没敢抬起头来。 这也许算得上女孩作为一个女人第一次认真看一张男人的脸吧。女孩至此开始对未来展开丰富想像,并完善场景:自己被心上人明媒正娶,娶自己的场面又弄得十分隆重热闹。很多年以后村人也忘不了那场面。那天,整个村子都被轰动了,甚至近邻一些村子的人也赶来看热闹。

女孩终于被抱出了家门。花儿的盖头十分妖艳,阳光中如盛开的花朵。一步一步女孩被抱至大轿前,四下炸起一片喧腾。 这时侯女孩盖头下的脑袋幸福得有点发晕。


河边长着一排数百棵桃李树,正开着满树或白或红的小花,气味芬芳、清爽,随着从河上吹来的微风向四处飘浮。看到女旦角坐在路灯下面,她身后的那两盏圆圆的路灯在她的身后发出柔和的米黄色光线,在灯光的映照下,她的脸是粉红色的,看不清五官,脸的周围像包裹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金边。 只见她把银簪子从头上一根接一根拔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妆盒里,黑发就刷的一下,瀑布似的流下来。女孩儿圆圆的粉面,窄窄的柳叶眉,嘴巴点点红,像嘬着一粒樱桃。只见她翘起兰花指头,从妆盒里扯出一小块香纸,去脸上轻轻地擦着。一下,眉眼的梢子就短了,再一下,口红就渐渐淡了。外地乡间的草台戏班子里的旦角都一样的水蛇腰,大腚盘儿,却媚眼儿乱飞,和其他男角打情骂俏的,一看就是常年跑江湖的出身。不像眼前这个姑娘,举止里竟然透着几分文气。不像个唱戏的,不是唱得不好,而是缺点跑江湖的派。那派就像火堆里烘的辣椒,搁在案板上红艳艳的,琢磨起来麻,辣,能让人通身冒汗。而眼前这位姑娘,别说烟火气,就是草灰味儿恐怕也是闻不得的。这就不免使人上心了。

我知道这年头美女多如牛毛,简直在一眨眼之间就不知从哪儿叽里咕噜源源不断冒出来了。七十年代,连歌星影星都歪瓜裂枣居多,姿色出众的实在难觅几个,镇花仅仅因为比人牙齿周正一些,脸颊又少几粒雀斑,就成了闻名遐迩的天仙。镇花为自己生得及时狠狠庆幸一下的,在贫瘠与苍白的岁月中,她总算幸运地鹤立鸡群过了。换了如今,你随便看看杂志的封面女郎,随便看看电视剧女主角,随便看看T型台上的模特儿,总之就是乱花迷人眼。千朵花万朵花,现在石城采茶戏女子与时俱进,也是毫不逊色的一朵花,何况她们有文武之乡作为背景,何况她们还有一些很响亮的头衔在身,这就使她们的美立体起来,多姿起来,既有广度也有深度。在石城乡村那么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就是老旦角,还是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小腹是小腹,胸是胸,屁股是屁股,脸是脸,不说才气这类俗玩意儿,单凭相貌,轻易就能把男性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来。成熟、优雅,美貌,加上一气唱了几十多年的戏,不自觉间就沾染了不少对男性很有杀伤力的俗称为忧郁的那类气质。


太阳这时从山脊上冒了出来,阳光明媚,白云悠悠,青山含黛,屏山镇的上空又升起缕缕炊烟。早起的农人吆着耕牛,在路上慢吞吞地走着。响起一串串牛叫声,惊得路边草丛的青蛙或小虫到处乱窜。天亮了,戏班子走了。只有路两边零乱的车辙告诉人们,这里曾经有过的热闹。有人睁着恋恋的眼探头向陈坊总祠里望去。那里曲终人散,乱糟糟的地面已被守祠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人们意犹未尽地在上面逡巡着,好像还在寻找昨日的暄闹。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那女子的声音还在人们耳边低回着,只是倩影早已消失得没有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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