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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情散文:远房姨姨一家子

 nmcd350 2020-01-01

如果没有移民搬迁,我们不可能成为邻居,压根连认识的机会也不会有。木讷痴呆的姨姨和精明算计的姨夫,就这样走进了我的生活。他们用生活实践告诉我,比活着更有意义的事不止节俭、精打细算,还有对好日子的期待和向往。在母亲时常叹息的语调中得知,姨姨和姨父家的日子过的很恓惶,重点在于姨姨啥也不会干,该女人干的缝缝补补她一窍不通,灶台上的厨艺不值一提,做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庄农人,最基本的农活她也不会干,你说你五舅爷爷(五姥爷)和你五舅奶奶(五姥姥)多么细数能干的人,咋就生了那么个苶障女子。

母亲每次提及这个我没印象的姨姨,都难掩心头的惋惜。

我已忘记,舅爷爷究竟有弟兄几个。只依稀记得,小时候跟父亲正月去给舅爷爷舅奶奶拜年,要把杏花村和渠子村多半人家都走遍。光是走过场的话也没什么,更重要的是要磕头,只有磕了头,才算真正拜了年。在大舅舅的一路陪同介绍下,东家磕完磕西家,刘家磕完磕李家。舅爷爷弟兄多,又居住在北山梁上,讨媳妇就成了难题,最后逼的实在没辙,就有个别的舅爷爷当了上门女婿,改了姓。从村子的这一头转到村子的那一头。我和父亲来时鼓鼓囊囊的一提包礼品,一圈下来送了个精光,到最后就瘪瘪的了,活像个放了气的猪尿泡(膀胱)。磕头磕的人头晕目眩天旋地转,都不算什么,遗憾的是我磕了头拜了年,临出门时,坐在炕上的亲戚一脸茫然加疑惑。心想这是哪来的亲戚?

经过舅舅一番介绍,有人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上山里他李家哥(是对父亲的称谓,就是姐夫的意思)的娃娃。他们这时候会下炕、撵出来挽留,示意进去喝茶、吃饭,但我和父亲的前脚已跨进了隔壁另一家的大门。我渐渐长大,能独自代表父亲去拜年的时候,父亲就不再陪同,我在舅舅的带领下继续走亲戚,继续拜年,继续磕头。直到有一天,父亲发现所有舅爷爷都下常(去世)了,他们的后代对我们更加冷漠无视的时候,父亲呵斥下令:再不要去拜年!除了给你舅舅和妗子,其他人家一律不走。原来,父亲和我一样,早厌烦了这样走亲戚。

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机缘巧合,五舅爷爷家的女子在我母亲嫁到苏台村不久后,也嫁到苏台来了。同属苏台大队不假,但苏台又分三个小队,我们家属一队,姨姨家属三队。一、二队村民住的紧凑,在峡谷地带依山而居,涉水为邻;三队就有点远,和我们隔着一个陡峭的砂石咀,上了砂石咀走一二里缓坡路,再上蜿蜒的中梁,到达中梁顶,过豁岘,就到三队,也叫马槽槽。

在苏台生活了近二十年,我没有见过母亲提念姨姨。中梁堪称一道天堑,架子车不能通行,最实用的交通工具就是人和牲口,人背牲口驮,再无它法。马槽槽其他人家都养骡马,但姨夫家只有一头小毛驴,驴背上驮着两梱干柴,柴梢子划拉着地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小毛驴吭哧吭哧疾步前行,后面是姨夫,背着一梱柴,一摇一晃向前迈着碎步,跟在姨夫身后的是他的大儿子旺仔,背着能被喜鹊叼走的几根木柴,汗泼流水地。每当这时候,父亲就会在大门口礼亲地挽留:他姨夫,放下缓缓,进来喝口水再走。姨夫直不起腰,头低着,稍侧斜过脸回道:他姨夫,不了,驴身上驮的重着呢,不好卸驮,哪天闲了坐下来逍逍缓缓再喝。带说着已经从我家门前过去了。姨夫刚才说的话,引起了正在大门上搅粪的舅爸一阵失笑。听他姨夫噻,不知道说的是哪头驴!

乡情散文:远房姨姨一家子

旺仔大我两岁,比我上学早些。我上一年级时,他在一年级已经第二年了,我上二年级了,他还在一年级。有次考试,他埋头趴在桌子上,到下课一个字也没写,班级、姓名都是空着的,只有鼻涕把试卷浸湿了一大坨。满头银发的女老师走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罗旺仔,我都教你三年了,你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就算了,连aoe还没学会,你对得起你大给你的那两牙子馍馍吗!

下课了,别的同学都像土匪一样满教室跳丈子,他只在角落里安静地坐着;别的同学等不到下课就要约上几个去学校后面上茅厕,他也不去,只是静坐,直到有一天早上,满教室臭气熏天的时候,他的同桌才发现,旺仔把屎拉裤裆了。有人欺负他,他不反抗,只会像受气的小媳妇那样,从嗓子眼发出细微的嗯嗯唔唔,身子不躲,只会幅度不大的扭一下头。有个林场场长的儿子,专拣着欺负旺仔,有一回把旺仔的玉米面馍馍塞进炉灰,旺仔也没有动怒,吹吹打打一番后,掰着吃开了。或许他生性如此,不会动怒,不会表达,不会维护自身利益。他什么时候不上学了,我不知道,或许没有人会知道。

2004年端午节刚过,插在门框上的杨柳的叶子还绿湛湛的。父亲就叫来了街坊四邻,当然还有从不远处赶来帮忙的姐夫以及他叫来的亲友,将他在此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园,连拆带挖,最后只留下几堵土墙,像墓碑一样立在废墟上。按理来说,应该找阴阳先生排卦布阵,择个吉日搬离苏台才是,可是病中的父亲已没了那些讲究,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贫瘠的地方。可能我和父亲都太着急,以至于连祖坟都没有去祭拜,就匆匆离开了。时隔多年以后,我再回故乡去祭奠先祖时,曾经的路荒的不成路,那半截山梁已是荆棘密布,近在咫尺,却无法靠近。这是我的遗憾,也是父亲的遗憾。

我家是早先一步搬离苏台村的,但相比较其他几家,还是晚了些。因为我们搬去的时候,有几户早我们一个月的人家,院墙已码起来了,宽敞的大门新崭崭的,排场又大器。有钱的人家,显然不满足政府分发的两间砖房,在两间砖房的对面盖起了更加阔气的上房,褐色的琉璃瓦,红色的外墙,房脊上一双白瓷鸽子遥遥相对,别致而和谐。当我陪着带病的父亲和因离开家乡而哭红眼睛的母亲,踏上异乡的土地,我因脱离山坳而感到一丝解脱,父亲因地域的陌生而眼仁一片茫然。他忍受胃痛的折磨,在“康八”的副驾驶座上索着肚子煎熬了一夜,当“康八”嘎吱一声停稳在我指给司机师傅的院落旁,我率先从车厢的乱木头堆里跳下,跑到车头打开车门,扶下令我心疼的父亲,下来没走几步,他的胃病又犯了,吃力地弓下腰,不由自主地干呕了一阵。我返回去扶下坐在休息室里的母亲,她可能因为哭泣和瞌睡的缘故,眼皮耷拉着,我第一次没怎么用力就把母亲抱了下来,原来她并不重,轻的让我心碎。再折回看父亲,他从园子那头的边上小解回来了,借着夜色,听见父亲说,这地方看起来宽展地很,交通应该方便些。他好像是冲着我和母亲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忽然想起他在苏台时说过的话,咱们这地方就是交通不方便,才导致人们的日子过不到人前头,光棍汉也多,搬出去了好,起码不愁给你说不上媳妇。

所谓生态移民,就是把一群老百姓从米缸山下迁徙到罗山脚下。有人戏言,我们是大山的子孙,搬到哪都离不开大山的怀抱。但好处谁都能看见,出远门再不用步行,不用上山爬沟,不用掐点赶时间,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公交车一天在村里的中路上蹿趟子,日儿来了,日儿又去了。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几个老人蹲蹴在巷子口,吹着凉风,在公交车过后的扬尘里高声议论。跑一趟镇上得少多少钱的油?白胡子执着烟锅问。不烧油,加气。鸭舌帽回答。啊!啥气能让这么大的家伙跑起来?披汗衫的老者惊奇地问。在江苏电子厂打工的孙子说了,南京街道上跑的公交用的电池,退休的老教师炫耀地说。他这一喧,围坐了一圈的老人就展开了丰富的想象。

乡情散文:远房姨姨一家子

开蹦蹦车拉砖的马老四拿的手电筒,装三截电池。

张主任后人(儿子)骑的电动车,装四块电瓶,一趟镇上还回不来。

……

他们绞尽脑汁,搜寻脑海中所有用电的工具。一直想到太阳落山,砖房的阴影把他们全部淹没,家人在大门口唤着吃饭,一个一个弓着腰拍打着沟子上的尘土,意犹未尽地离开了“牙擦骨台”。

在一个天空深邃的清晨,我被巷道里嘈杂的人声和汽车的鸣笛声吵醒了。随之而来的一束白光从玻璃窗户透进来,照在洁白的墙洼上。窗帘上两只白鹤飞的甚是好看,苍翠的松柏,也在灯影的照射下,移动。我正想着是谁家这么早天不亮就搬来了,看见母亲站在窗外的台子上,把没来及穿上的汗衫披在肩头,一只胳膊快速地往衣袖里伸,极速的系纽子,叫我快些起床,说你姨姨家搬来了,给卸车走。母亲永远是这样,什么时候也改变不了了火急火燎的性子。等我在反应过来,车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发动机也已熄火。看来大货车已调转好了方向,停在了姨姨家的大门上。这时候,巷道里的人声更杂了。

我走出家门,看见深蓝的天空上点缀着钻石一样的星星,璀璨明亮。罗山顶上泛着一层佛光似的的金光,罗山像一尊大佛保佑着这座戈壁上的村庄。酣睡了一夜的太阳,此刻正慢慢睁开眼睛。你看那金黄色的光,越来越亮。天,快要亮了。

时间快接近农历六月。罗山下的沙漠气候很是考验我们这些从山区搬来的人,早晚凉快,晌午一过就热的人无处躲藏。帮姨姨家卸车的人很多,只要是苏台人,听见大货车鸣笛后,都向着人声嘈杂的方向赶来。

搬家搬家,搬的是一根根被烟火熏黑的椽,搬的是叮当作响的锅碗瓢盆,搬的是成梱成梱的木柴,搬的是几代人的希望。很难想象,有一天,我们会连根拔起远走他乡,再回头,发现物不是物,人也非人。苏台人,终于有一天告别了家乡,告别了祖坟,告别了辛勤耕耘过的土地。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在此落脚,在此安家。新的村庄,美其名曰杨——柳——村。但是,人们最先看到的是灰漠漠的天空,脚底下滚动着一簇一簇蓬草,好像找不到家的孩童。偶尔从沙草丛中蹿出一只四脚蛇,开始人们当做稀奇,还惊叫一声,慢慢的就习以为常,连看也懒得看了。杨柳,或许是苏台人对绿色的渴望,对新生活的向往。

乡情散文:远房姨姨一家子

姨夫是个心思及其缜密的人,在他没搬杨柳来之前,就听说过了一些不好的现象。搬到另一个巷道的岁存子家,卸车时没人操心,不知谁把装彩电的纸箱子从车厢直接扔到场院,最后发现后壳子摔碎了;满月家的两蛇皮袋子洋芋和一根麻绳也不见了;平安家用来盘炕两块炕墼,也摔的缺角少棱,要知道那可是平安大用老家最好的黄土剁的,黄土是从细沟垴用架子车拉回来的,麦衣也是从别人花钱买来的,杨柳的土质全是细绵沙,没有黏性,剁不了炕墼。所以,姨夫没有让外人上车帮忙,他指拨旺仔和旺来兄弟两个,专门从车上往下传,其他人站在地面接应。这样他还不放心,时刻提醒叮咛下面人,这是旺仔他爷爷留下来的瓦罐,他爸你轻一点放、这个面袋子用的年成多了,有点不结实,他爸你慢些放。

因了姨父的心细,所以他家的货是我经历过卸货卸的时间最长的。夏天的天亮的早,从姨父家回来已是晌午时分。在整个卸货的过程中,姨姨显得很拘谨、不知所措,往往是姨夫让她搬啥她就搬啥,要是姨夫忙其他忘记支使,她就会筒着双手,呆呆地站在台子上,望着忙乱的人群。姨夫时不时呵斥一声:障子(呆子、瓜子的意思),把你个完怂,来,接着,把这把斧头拿进去放好!姨父每骂一次,就有人站出来打圆场,你这个人啊,就是嘴闲不住,让他姨缓着,多瞅瞅杨柳的天和地。

尽管姨夫小心再小心,最后发现单独装在麻袋里的暖锅子,还是摔得头和身子分了家。姨夫端详着一分为二的砂制暖锅,无比心疼地说,把他家的,可惜这么好的锅子了。

别人家卸车,主家最次备的吃食都是买来的油饼,喝的是康师傅饮料,但姨夫家不是,他从老家蒸了馒头,装满一大铝锅,锅盖揭开的一刹那,一股苏打粉过量后的灰腥味四处飘散,直钻鼻孔。姨夫恭谦地让大伙吃馒头,却没有几个人动手,只有几个上年纪的老人没有嫌弃,伸手从姨父手中接过馒头,吃了起来。大多数年轻人,拧开放在台子上的康师傅矿泉水,抽着姨父发的两块五的纸烟,陆陆续续离开了。

说来奇怪,自从大伙吆喝着要搬迁开始,苏台人的庄稼收成连年高升。春雨真的好像知道时节一样,开春下种前浇一场,种子下地后不久又浇一场。有贵重的春雨做保障,秋后雨又少,丰收不再是望想。场一碾毕,家家地上粮食堆积如山。部分远处山坡陡洼上的地退耕还林了,收成没降反而增长。把他家的,你说气人不气人,老天爷这是在挽留咱呢,还是对咱们以往的付出给于回报呢。

姨夫像所有要搬迁的苏台人那样,先把家里顶住房梁的麦栓腾空,该卖的卖,该粜的粜,只留一少部分麦子带到杨柳去。早听人说过,杨柳气候干燥,粮食容易生蛆变质。粮食价格也好,麦子按七毛五粜了,大豌豆按一块二卖了。一娘们母牛和花头顶犍牛也高价卖给了庄浪来的牲口贩子,麻叫驴卖给了泾原一家开驴肉馆的,那些年一头驴五六百块钱,赶到通便集上无人问津,这二年人都吃稀奇,驴肉吃乡了,驴的身价随之暴涨。种的地少了,旺仔和旺来兄弟两个也没必要留在家里陪姨父死守二亩地,在姨父再三央求下,由村里常在外面工地上开塔吊的刘捣鬼带去打工去了。两个儿子虽然长大成人,别说识文断字,出了门连东南西北都辩不来,旺仔老实地转不过向,旺来和他哥一个样,而且还有羊羔疯(羊癫疯),不能惹着生气,不然就犯病,一犯病就抽搐、口吐白沫、昏厥,把不知情的人能吓死。姨夫用一条纸烟和两瓶好酒为诱饵,打动了刘捣毁,才答应引他们出去打工。他们不会干别的,只能当小工,端沙灰、抱砖头、筛沙子,打混凝土时推灰车,有时候没有合适的工地,就跟别人去修水渠砸石头、搬石头。所有他两干的活,都得人指拨。没成想,兄弟两个还不错,年后出去赶年底回来,手头还能落个两三万,当然,这些钱经过他们的手,都是刘捣鬼存在自己的存折上,回来在乡上信用社取出来,如数交到姨夫手上。两三年下来,姨父猛然觉得自己在马槽槽的腰杆硬朗起来了。

乡情散文:远房姨姨一家子

两个娃娃确实老实,他娘娘(妈妈)呢又是个完货……姨父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穷光阴,无限悲凉。大家都看到了,老实有老实的无奈,老实有老实的好处,他们两大小钱不认识,也没本事,但挣下的钱一分是一分,一个子儿不少全拿了回来。每当姨夫捏着几匝干钱,高兴的眼泪转圈圈。

谋划,盘算,总算搬迁到这个叫杨柳的地方了。姨夫安顿下来,就筹划再修三间房,一间厨房,一间上房,一间专属旺来的厢房。姨夫在心里早规划好了,政府分的那两间就作为旺仔的婚房,今年年景好,旺仔到了婚配年纪,得抓紧给盯识个媳妇,错过今年就瞎岔(麻缠)了,姨父翻阅过几遍黄历,今年是旺仔的鸿运年。上房就不像有些人家那样气派了,重要给他和姨姨有个专门的住处。厨房就紧挨政府分的这两间山墙盖,顺着园子延伸五米即可,厨房么,四乘六的一间足够了,这样规划还能少码一面墙,省下的可都是钱啊。顺带把前后院墙码起,前门也像别人那样安个阔气的铁大门,后门随便安个就行,家里旧木头多的是,自己会木匠,简单套个门方子,装个牛圈门上拆下来的旧门扇,能行地很。

木头不用再买,从苏台拉来的旧椽梆檩子,外加从老院坝上放倒的几棵杨树,树皮早已刮,在老家的院墙下用石头支起放置一年有余,干透了,只管用。旧椽盖厨房和厢房,在苏台放牲口时零零碎碎扛回了一些桦木和、杠木、野白杨,用在上房上也差不多够了,不够的话添几根旧的,也无妨。至于做门窗的木料,姨父去年顾马老六的蹦蹦车,拉了几截杨树跑了一趟通便,把该锯的木板都锯好了,方子和棦不废木头,新旧搭配着用,没问题,反正最后要刷一层油漆。

按计划下来,拉五万页砖头,三千页琉璃瓦,几页当棚顶的雨席,一个铁大门,水泥有一吨就足够,砌砖大多用甜泥,水泥用来打地基和砌大门垛子。暂时苏台人还保留着在苏台时的所有习性,帮忙干活不收钱,免费,主家管饭就行,烟自然不能少,晚上手工,喝一场酒也是必然,最后就是施工时的吃吃喝喝。杂七杂八合计下来,满打满算,两万块钱了。姨父的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姨夫家的房子选择仲夏动土,具体的日子是他查阅黄历所定。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姨夫家院子里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随后旺来向空中又丢了几个很响的炮仗,一团团蓝烟随礼散开,狭长的巷道里顿时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简单的奠基仪式过后,姨夫开始大兴土木。五十几岁的人了,从没如此大张旗鼓地修过房舍,一家五口人几十年蜗居在先人留下的两间土坯房里,夏天漏雨,冬天漏风,没有想到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在自己的主持下,竟然要轰轰烈烈盖三间一砖到底的红瓦房。想到此,姨夫感觉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三间砖房到时候竖起来,那不单单只是居住而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是荣耀,他无需再因儿子不相堂而感觉低人一等,更无需为家里有个瓜婆娘而觉得不如人。

从动工到扫地出门,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月时间,一个崭新亮堂的院落就屹立在杨柳村。在杨柳村,虽然这样的院落不止他一家,但姨父坐在新建的大门过道乘凉抽烟时,他抽的旱烟就比平时多了一丝香气。沟子(屁股)底下的水泥地,散发着自然的余温,传遍他全身,暖暖的,无比舒坦。

院墙和房屋主体,不到十天就砌起来了,时间大多耗在粉沙灰和推白灰上了,还有打台子、钩灰缝、盘炕、盘锅台。炕盘好还要上二遍泥、用茅蒿燎湿气。所有这一切,都是入住前的准备工作。

修房期间,姨夫和姨姨睡在政府分的里间床铺上,旺仔和旺来睡在外间床铺上。做饭在临时搭建的木棚里,支一个铁炉子充当灶台,棚子外再放一个蜂窝煤给匠人烧水、炖茶。只要不刮风,木棚搭的厨房还能凑活,如果一刮风就遭殃了,一碗长面吃完,碗底里淀着一撮细沙。没办法,从抓阄分房、划地,人们早领教过这里的扬沙天气,谁还没吃过几回沙子呢。为什么要给一个平展展的塬起个如此委婉柔美的名字,一定与这里的沙是分不开的。

乡情散文:远房姨姨一家子

房修好了,该下岔给旺仔说媳妇了。姨父当机立断。

旺仔属羊,最好今年借着刚搬迁来的机会,瞅中盯稳,把媳妇说下。过了今年,娃娃又大一岁,我家的老实锥锥我晓得,趁着杨柳的一部分人还没有居家安定下来,乡邻彼此了解不多,趁热打铁,给旺仔栓个媳妇。如若等人都坐安稳,彼此加深了了解,谁家女子愿意嫁给实诚到连话都说不好的旺仔,就算女子愿意嫁,人家的大人未必答应。忙完家里的活,姨夫深夜躺在炕上,一想起两个儿子的婚姻和未来,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这种愁苦和熬煎,他无处诉说。身旁虽说睡着姨姨,是一个大活人,但她头一挨到枕头上,鼾声此起彼伏,好像这个家里的一切,与她没有丝毫关系。姨夫多少次想靠着墙蹬她两脚,以发泄发泄心中苦闷,忍忍又放弃了。都是我姓洛命啊。怨不得别人!

姨夫越想越没瞌睡,翻个身趴在炕头,摸索着卷支旱烟棒子,帮次帮次吸了起来。烟头都能一明一暗,我的光明又在哪搭呢,姨夫的愁绪像黑夜一样,越来越浓,越来越深。

愁归愁,姨父心里已经有了眉目。

前些日子忙着修房,有天晚上帮忙的人吆喝着要喝酒,自家斜对面有个小卖部,但是没有西夏啤酒,只有黄河啤酒,黄河啤酒也没有冰冻的。大热天的,常温啤酒谁能咽得下去!往嘴里一灌,热乎乎的全是沫子。姨夫引着旺仔,向村委会大院门前的大商店走去。出了门,左拐,向南二百多米,再左拐,向东五百多米,就到村头的十一路口,向南,过了马路,对面就是杨柳村最大的商店“聚财超市”。

姨夫卖了两捆啤酒。付完钱,父子俩一人一捆,提上欲出门。看见一个大女子领着一个碎女子,在买辣条,老板已经告诉她们辣条两块五一包,大女子说她只有两块钱,能不能把五毛先赊账,改天向她大要上了再来结清。老板不乐意了,声音有些高:你还赊,上几次的都没清!

那大女子好像非得吃上辣条不行,乞求地神情给老板下话:嗯唦,欠下唦,我向我大要上了就给你还。

姨父随口问:你谁家女子,要是给我家后人当媳妇,不够的这五毛我就给你添上?

能行!大女子转过头利索地答应了。

你叫啥名字,家在几组?

我叫霞霞,在一组第二个巷子。

姨夫暗暗窃喜。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块钱,递给老板,说剩下的五毛不要找,给这个碎女子拿根火腿肠。

四个人前后走出商店。

碎女子补充似的解释说:我姐姐爱吃麻辣条,但我大不给钱……

简短聊过后,姨夫基本摸清楚了霞霞家的大概情况。霞霞没妈,姊妹两个加兄弟;霞霞从小没上过学,弟弟念了个二年级,爱偷同学和老师的东西,学校还没开除,他倒自己不上了,他大用鞭子抽过几回,打死就是不去学校;妹妹还在上学。她大养着三只羊,白天一边放羊一边挖甘草。

通过更进一步打听、了解,姨夫对未来儿媳妇一家更有信心了。他就有了下一步对策。先去镇上称了二斤细茶、二斤白糖,买了一条红兰州,特意给霞霞和碎女子买了几袋辣条、几根火腿肠,知道霞霞爱喝可乐,又买了几瓶可乐。姨父带着精心挑选的礼品,上了一回霞霞家的门。

乡情散文:远房姨姨一家子

一家女,百家求。此话不假。

霞霞大瘸着腿,把姨夫迎进屋。得知姨父的来意后,就开门见山说了实话。前几天也有人来问过,我没应承也没回绝,让娃娃自己决定。要不是个这,你先回去,过几天我给你回话。

姨夫丧气地回来了。临出门时霞霞大硬让把带来的礼拿回去,姨夫死活没有接。霞霞大瘸着腿撵出大门的时候,姨夫已经走远了。

没啥拿的,二斤茶叶不值钱,他姨夫你就留着自己喝。姨父挥手示意,让霞霞大回屋去。

姨父自有姨父的打算,他要给自己留一丝希望……

霞霞大刚把装在红塑料袋里礼提拎进来,三个娃娃口里手都上来了,围过来伸手掏出来,用牙撕开,迫不及待吃了起来。

早先一步上霞霞家提亲的也是苏台人,和姨夫家在同一巷道,就是宝宝家。宝宝和旺仔年龄相仿,唯一的优势是宝宝上过初一。当宝宝一听父亲给他介绍的对象是霞霞,嘴立马噘得像驴撅。哼,就霞霞子啊!瓜愣愣的!鼻涕都擦不干净,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看谁爱要要去,反正我不要!宝宝把话撂给父亲和母亲,气呼呼地走了。

当姨夫从侧面打听到这一结果后,他在大门上一边平雨水冲刷的水壕一边哼起了秦腔:

有平贵儿不要状元郎

有几辈古人对父讲

老爹爹耐烦听端详

……

接下来几天,姨夫饭量也大增,晚上睡觉也踏实了,听见姨姨的鼾声也不生气了。有时做梦,梦见他的双脚被房下(村里前来道喜的人)绑住,强行摁在椅子上,让新媳妇霞霞和他给众人面前表演“喜鹊衔柴”,他拼命挣扎,想绷断绳子逃跑,就是挣不脱,挣扎着惊醒,原来是姨姨的一条腿死沉沉地压在他的双脚脚踝上。

姨夫接连翻阅了几回黄历,终于敲定了一个好日子,引上旺仔再次登上霞霞家的门。对,他相信黄历胜过自己。在老家的时候,他垒个猪圈修个鸡窝都要查阅黄历,以确定动土日期。他生怕选错方位,动了太岁,给家里招来不利祥。对于一个本分的庄农人来说,还有比一个好日子更值得高兴的事情么。开春下犁查黄历,秋后下镰查黄历……只要是姨父自己认为的好日子,都是从黄历上查出来的。翻黄历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大乐趣爱好,下雨天别人都聚在一起“折牛拐子”,他闷在家里翻黄历;冬天别人聚在阳洼岗岗下晒暖暖,他蹲在炉子边上翻黄历。每年临近腊月,他首先要赶一趟集,什么都可不买,老黄历是他必须要跟的集。

乡情散文:远房姨姨一家子

当年出嫁大女子,亲家公定的日子是腊月初八,姨夫翻黄历定的是腊月初九,为了这相差一天的特殊日子,两亲家在商量话的时候争的脸红脖子粗。最后在媒人苦口婆心和稀泥下,姨夫的亲家公做了让步。碌碡拉到半山腰,总不能半途而废,三聘九礼都送过了,头磕完就差作揖了,哪能在这节骨眼儿上出差错。媒人当然也为自己的利益着想,男方家答应,要是媳妇子说成功,要给他送一双上好的擦油皮鞋,另送200作为酬谢。眼看事情剩最后一哆嗦了,岂有让煮熟的鸭子再飞走的道理。婚嫁的日子定下来,喝酒吃菜,席毕,借男方爷父两个出去的间隙,姨夫的脸喝得红刚刚的,拉住媒人的手又是一通感谢。说多亏他姨夫舵掌得好,要不然今天这事就瞎茬了。

出门前,姨夫让旺仔头一回穿上了擦油皮鞋,把两只穿变形的旅游鞋脱下来,撇在了水泥台子上。裤子是工地上发的劳动裤,无论裤腰还是裤腿,都很宽松,麻黢黢的,有点像牛仔裤。上身里面穿了件白衬衣,上面套了件旺仔姐姐几年前织的鹅黄毛衣,外面穿了件很不得体的西装。平日里乱糟糟的头也用家里的劣质洗发水洗过了,明叽叽的。经过一番捯饬,姨夫就觉得能看过眼了。

姨父特意给旺仔安顿,到了人家见了老的叫姨夫,让你吃你就吃,让你喝你就喝,不要羞羞答答地,没有啥害怕的。记住了吗?

嗯。旺仔像平常一样,从嗓子眼里发出声,算答应姨父了。

一前一后走在巷子里,浪门子的妇女都说今天的旺仔精干很,真像个新女婿。

秋后的风刮得紧,吹地沙子沙啦啦地响。稍不留神,来一股大风,就把姨夫的蓝帽子叼跑了。帽子昨晚刚洗过,那一圈油腻腻的汗渍消失了,顶在头上有淡淡的洗衣粉味,香喷喷的,但是姨父顾不上闻。他一只手捏着帽舌头,一只手提着礼。旺仔提着一只箱子,是哇哈哈八宝粥,姨父说过,霞霞姊妹嘴馋,好吃嘴头子,是他和他爹昨天一块去镇上买的;另一只手半包在胸前,压着西装襟子,怕风掀起来。

旺仔言缓、不多说话,招来了他未来姨夫的好评,说这样的娃娃实诚。刚进门霞霞在她爹的指拨下端来馍馍,泡了糖茶水。往杯子里倒水时倒着翻沿了,水漫在了茶机上。她爹用眼睛睕了她一下,想骂,忍着又憋回去了,嘴皮微微动了一下。

乡情散文:远房姨姨一家子

吃了几口馍馍,霞霞爹让她去做饭,霞霞不情愿的去了。出门前问她爹,做啥饭呢。

她爹没好声气的怼回去,天天就那么个饭,除了一把白面还有啥呢?

擀片片能行吗?

你瞎着呢吗,不看你姨夫和旺仔来了,压面机案板上摆着,压两把长面,捞着吃!

坐在一旁的姨夫赶紧打圆场:娃娃,再不做了,刚吃过。

霞霞爹示意姨夫喝茶、抽烟。象征性地又骂了两句自家的女子:成天光晓得吃嘴头子,能懒死,啥也不做,让给养喂一把草,嫌羊棚里骚哄哄的,馆子门上好闻,你没那个命!

姨父咂了一口水,放下杯子说:娃娃还碎着呢,慢慢学,不急,不急。

……

霞霞妹子和兄弟围着姨夫带来的礼,眼仁子大绷绷地瞅着呢。姨父看见了,让旺仔把辣条和一些其他零食掏出来,给两个娃娃吃。买来就是吃的,放着干啥。

霞霞爹这次没拦挡。看两个娃娃吃的差不多,支出给羊喂草去了。

单独坐在椅子上的旺仔听着两个老人浪闲。姨夫看他闲得慌,就找个借口支走,去,帮着给霞霞帮着烧锅做饭!

旺仔磨磨蹭蹭还没走进厨房,自己的脸先红到了耳岔洼。最后搔着后脖颈,硬着头皮进去。霞霞正在和面,她也没客气,让旺仔抱些柴禾进来,把灶火里的火点着。干巴巴的玉米叶子,一见火就丝丝拉拉地烧了起来。一丝丝白烟沿着灶火门的上沿子飘了出来,厨房里顿时就升腾起呛人的烟味。

喂——你会压面吗?霞霞问。

旺仔被突如其来的问话闷住了,停顿片刻才反应过来。

会呢。他弱弱地回答。

幸亏平日帮着爹操作过压面机,否则旺仔今天就该挨骂了。霞霞瓜愣愣的,才不管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呢。她想说啥就说啥,从不分时间地点,也不管面前的人是谁。

那你来压面,我炒盐菜(吃长面时的臊子) !

旺仔把沟子从灶火门前的矮板凳上抬起来,走向案板。霞霞子没有系护襟子,衣服襟子上沾着几坨白白的面粉,手上的面她也没洗,直接剥葱、切葱,洗菠菜、切菠菜。

面已和好。锅已烧热。他们各干各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多余的话。

霞霞先把切成段的葱抛在刀背上,一手捉刀把,一手捂着葱,生怕把葱段撒在地上,丢进冒着油烟的锅里。刺啦一声,屋子里飘满了葱和油的混合香味。旺仔鼻翼动了动,觉的这种香比娘炒出的味道更香。谁说不是呢,姨姨做饭就是日鬼,有时候锅里的油没熟过,锅还冰冰的,她就把葱段抓起扔在锅里了,哪有什么香味。这还不算什么,姨姨和面时不知道往里面该加什么,是苏打还是碱面子,她从来不管,抓起啥是啥,有时多有时少,所以有时和的面灰大,黄璁璁的,有时和的面欠碱,下出来筷子捞都捞不起,像糊汤也像馓饭。

乡情散文:远房姨姨一家子

旺仔正想的入神。霞霞子又问话了。

你一年在外打工能挣多少钱?

我晓不得,工钱每年都是刘捣鬼拿回来,直接交给我爹。

以后可不行,挣回来的钱全交给我,一分都不要剩!能行不?

能行。

对于霞霞来说,谁给我钱我就和谁结婚,谁给我买着喝饮料吃辣条我就和谁好。或许这就是一个瓜女子对爱情的理解。但是,她并没有瓜。

旺仔心目中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人知道,他都听从姨夫安排,让他娶谁他就娶谁。他没有挑剔的权利,只有接受的义务。现在在他眼前头绕来绕去的这个女子,就是她未来的女人,他或许激动或许不激动,谁也看不出来。他的两个脸蛋依旧红红的,公里泛着紫。他眼前的女子,不知看得见吗?

霞霞晓得她爹不爱吃汤饭,直接上的干捞面。这一点上两亲家完全吻合。姨夫从来不吃汤汤水水的面,在姨父的带动下,两个儿子都随了他。用现在人常说的话来形容:不用多想,一看都是亲生的。

霞霞在锅台上往出捞,旺仔往上房里端。虽然八字没见一撇,颇有夫唱妇随的感觉。

两个老人聊的正欢,没想到这么快干捞面就上桌了。霞霞爹表扬似的的说:今天这顿饭做的利索!说完两个老人互相谦让一番后,两人同时端起碗,吸溜吸溜吃开了。

霞霞的兄弟好像闻到了饭香,一个仗子从外面跳进来,腾地站在地上,说他也要吃饭。

你个编皮溜慌的,羊喂了吗,光晓得吃?霞霞子爹质问道。

喂了喂了,不信你问改改。这时改改双手端着一碗长面前泼后淹地进来了。

是我喂的好不,你不知道跑哪徜(耍)去了。

把你个碎驴日的,等你姨夫都走了,看我咋熟你皮。

旺仔本来能吃三碗干捞面碗,可是姨夫说吃两碗行了,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刚吃过。旺仔就不敢多吃了。听了爹的话,把吃完饭都空碗摞在一起,折到厨房去了。

姨夫和霞霞爹谈妥了。

霞霞爹当着面说:他姨夫人实诚,养的娃娃也老实,我的女子不是大家闺秀,也是个完货,只要两个娃娃同意,我没啥可说的。

临罢时姨夫故意问:霞霞,给我家当媳妇子能行吗?

霞霞子吸了一下鼻涕说:能行!说完出去站台子上擦鼻涕了。

姨夫给旺仔展给一百元,说给霞霞拿去。姨夫补充似的给亲家说,今年把人逼疯了,又是搬迁又是修房,现在兜兜里连翻着看的一分钱都没了,他姨夫你不要怪……

霞霞一点没推辞,顺手拿上了,看也没看,随手装进裤兜。

霞霞爹最后说了,既然两个娃娃都愿意,他姨夫找个媒人来,三聘九礼咱们选个日子再商谈。姨夫忙忙说,好地很好地很,我等的就是他姨父的这话。

苏台人把这种商谈叫“喝酒”。酒一喝,这门亲事就算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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