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营微文化》为东营市作协重点扶持文学公众号。平台宗旨:体现人性本真,歌颂人间温暖,传播正能量 鸡叫头遍我就起来了。起来后就出了门,出了门我谁也不叫,一个人去了学校。大门紧锁着,我没钥匙,干脆去东街。我在小满家门口走了十几个来回,雪地里留下密密麻的脚印子。最后,用食指在墙角的积雪上工工整整写下四个大字:我喜欢你!教我们的老头儿,瞪着眼睛打我五板子,罚我在讲台上站了一上午。站在讲台上真不好受。往台一看,一帮人坐在那里,有的幸灾乐祸,笑眯眯地看着我。小满低头读书,算题,偶尔抬一下头,木木地看我一眼。她只要一抬头,我就赶紧低头,或者扭头看外面,就是不跟她对光。这个时候咋对光?我唯一值得骄傲的地方都一败涂地,荡然无存,有啥资格跟她对光?一放假,我背着书包,丢了魂一样回家。父亲倒没有冲我瞪眼睛。他不懂学习的事儿,从不问学习的事儿。他常说上个学识个字不是睁眼瞎就行,还指望当县太爷吗!我把老师写的评语交给他,他也不看。他是文盲,当年我爷爷奶奶让他上学,他就是不上。结果,我几个大爷识文解字,在村里干了多年的文书,而父亲,只能出死力。也幸亏父亲不识字,要识字,我这回可就倒霉了。父亲对我不打不骂,可我过得一点也不愉快。日子实在没啥意思。整个寒假也没见小满几回面。父亲给我买了顶鸭舌帽,就算过了年。我本不想去赶年集,可父亲非要拽我去。我过去赶年集就是买鞭炮,今年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考砸了,一点面子也没有了,放个鞭炮也不觉得响。我最讨厌买衣裳。穿上新衣裳过年,更拘束,一不小心弄脏了,还要挨娘的骂。父亲今年似乎没有给我买新衣裳的打算,转了半天,只给我买一顶鸭舌帽。其实连这顶帽子我也不想要。这样的帽子浅,戴在头上,一阵小风都会刮跑。可父亲觉得好看,洋气,非要给我买一顶。那就买吧!反正你花钱。父亲问我要灰的还是米黄色的,我想也没想,说灰的。灰色的帽子,跟我的心情一样。在服装市里,我看见了小满。小满和她妹妹,跟着她娘买衣裳。小满的妹妹已经买好了,小满还没挑好。她们娘仨站在一家摊子前,指指戳戳,一时拿不定主意。我本想一直看着小满买衣裳,看看小满究竟买一件啥样的衣裳过年,如果她一时拿不定主意,我可以帮她挑。我想我的眼光跟小满会一样。可父亲不耐烦了,推搡我一把,差点把我推倒。我恼了,使劲剜他一眼,我的目光肯定狠狠的,我看到,父亲一惊,然后就怂了下去。人都是欺软怕硬,不管面对谁,人都是这么个熊德行。从年二十九开始,家里陆陆续续来人,都是我的堂哥们来给父亲送年,放下东西拉呱儿,看见我,就问我是不是又考了个第一名。我含含糊糊地回答。再看见有人来,我就干脆躲起来,等他们走了再回去。大年初一一大早,杨柳庄的人们磕头,拜年,一家一家地走,一户一户地磕。杨家与柳家是两个大姓,平时再亲再好,但过年相互不拜年,更不磕头,在大街上见了面,只是问个好。我随着我的堂兄们夹在人流里,东奔西跑,就像上早操。夜色尚未散尽的街上,尽是脚步匆匆的男人。我知道,此时的街上,不会有小满。小满这个时辰不会出门。她肯定待在家里,吃完了水饺,守着炉子打盹儿。打盹儿又不允许睡觉,老人们说初一打盹,一年犯困。这都啥说的,闲得没话瞎编乱造。我从不相信,困了就睡。可小满听话,一定硬撑着,坐在窗前,听着街上间或一声闷闷的鞭炮声,困得头一点一点的。在大娘家,我看到了正要随着堂嫂们出门拜年的新嫂子。她穿上了做媳妇那天的新衣裳——粉底红花的小棉袄儿,围了一条红围脖,瓜子脸儿白白的,短发整齐地拢在耳后。我进去给大爷大娘磕头,站起来,大娘拉着我向新嫂子介绍:这是你五叔家的向阳,他们十三个兄弟中,数他最小了,甭看个儿不高,心眼多着呢,回回考第一,是老师眼里的爱学生哩!新嫂子看我一眼,那眼神暖暖的,有着一丝爱意。新嫂子这一眼,加上大娘的一席话,弄得我都不会走路了,呆呆地站在屋子中间。新嫂子整了整头发和衣襟,重新系了系红围脖。那些个嫂子们就闹着催她:行了行了,甭捯饬了,早把我们这一帮比下去了!走吧!叔们和婶子们还等着给你掏钱哩!再走在大街上,我就想,将来我也娶一个俊媳妇,腊月里娶,娶了媳妇就过年,过年的时候,媳妇穿着新衣裳,到大爷大娘家里羞羞地磕头,在大街上文文静静地走,连眼珠都不随便转一下。整个杨柳庄的人,都跑到街上看媳妇,向阳的媳妇是全村最俊最温和的。磕完头,我们回到家里,关上门跟她说笑话,她要是不听话,我就捏她的鼻子,亲她的嘴唇。从大娘回家的路上,我又碰上了新嫂子,一轮红日照着她笑盈盈的脸。我们一家正在摸黑吃饭,他来了。我们吃的还是过年蒸下的馍馍,有的已经长了毛,馏了三回,一股子馊味。晚饭很简单,地瓜粘煮,煳辣椒拌白菜末。辣椒太辣,辣得我的腮帮子像是肿起了两三指,一哈汤就火辣辣地疼,可就是喜欢吃。黑屋子里嘶嘶嘶地吐着冷气。父亲忙着去点灯。擦了三根火柴才把灯点着。灯草又太短,他又在我娘的针线笸箩里找针锥,凑到灯前挑灯草。三挑两挑也不见亮。一过完年,父亲就把罩子灯收起来,放到里面门后,等到再过年时拿出来。今天父亲高兴,心里又有鬼,我家里就权当再过一回年。罩子灯点上,吹灭了那盏暗灯,父亲和麦香爹坐在灯下说话儿。我倒盼着麦香爹喝。他一喝,父亲就会让我去打酒,我就能见到小满。我从腊月二十放假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月了,除了在年集上匆匆见小满一面,还没再见。我在她家附近转了许多回,看见她娘进进出出好几回,看见他爹阴着一张脸在大门口“扎固”锄,也看见她妹妹在门外踢毽子,就是没看见小满。叽叽咕咕说了半宿,麦香爹才说出来我家串门的真正事由:借钱?有!父亲脱口而出。说完进里屋,半天,拿着一卷钱出来了。我娘一推饭碗跳起来:你说谁神经病?你才神经病!不长记性!人家叫你个五哥,你的头就大得像荆条筐了?木脑子!打了半宿,火好歹慢慢熄了。这次很意外,没有直接发展成战争,也没发展成冷战,我娘更没有把家里所有的钱藏起来。年前打春,新年一过,风头子就明显软了,刮在脸上钝了许多。正月十五一过,杨柳庄的老头儿就脱掉了臃肿的黑棉袄,在街头巷尾抄着袖子闲拉啦儿。春打六九头,吃喝都不愁。春打五九尾,叫花子撅了嘴。究竟打的六九头还是五九尾呢?我不知道,我只是听他们嚅动着没牙的嘴,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小满也换下了她的花棉袄儿,穿上了蓝底黄花的薄袄儿,还是围着红纱巾,脚上穿着她娘做的黑条绒方口绊带布鞋。身上的衣裳薄了,就轻快了。小满走起路来,常常甩着胳膊,脚步轻快,轻轻的歌儿也跟着飞起来。看着她走得这样轻快,我走起路来也轻快得像飘。她在远处走,我也在远处走,我和他隔着一条水沟,还有几个大草垛,小满看不见我。杨柳黄了,荷塘里水波荡漾着,草芽从枯草丛中小心地冒出来。燕子斜斜地掠过,麻雀欢叫着在屋顶上翻滚。小毛驴在村后的麦场边上撒欢。一只公鸡撵着一群母鸡四下乱蹿。小满爹种了小满姨夫家一块地。不是亲姨夫,但是灰热似土。小满姨夫当包工头挣了钱,一挣了钱,就不想受累种地。只留下三亩麦田,其它的一股脑地让给小满爹种。小满爹视地如命,一下子多出七八亩地,从此更加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小满姨夫家的地与我家的地离得很近,中间只隔着四月家窄窄的一溜。我想,小满家有了这块地,小满来的机会就多了,我遇见她的机会也就多。真是天赐良机,我从心里感激小满的姨夫。一放学,我就提上筐子,或者牵上牛去西洼。西洼离村二里地,其实也不洼,十成的好地和荒碱地插着花,不好也不孬。我围着小满家的地剜菜,割草,放牛,找鸟窝。小满爹戴着破草帽锄草,打药,耘地,小满娘有时也去。就是不见小满去。我每天揣着希望去,带着失望回。小满怎么不到地里干点活呢?放学回家干啥呢?光守着柜台做作业?替她娘洗洗衣裳做做饭?对地里的事一点都不上心吗?我盼着小满到地里看看。小满没去地里,小满爹到我家来了。一开始,我还以为小满爹故意来我家串门,扫听扫听有没有给我提亲的,说不定他心里有啥想法。可他一拐过二门,就气乎乎地大叫:老五,你那牛啃我庄稼了!连吃带踩,糟蹋了一大片!你看这事咋办吧!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在小满家地旁放牛,腋下夹着一本书装样子,眼睛瞅着不远处的大道,想小满有没有可能来地里,给她爹送壶水。饥饿的老牛趁我走神的当儿,跑进了小满家地里。顺利偷偷塞给我一张纸条,坏坏地笑,说:你——你——看!打开一看,吓了一跳:竟然是天河写给小满的,每一个字都火辣辣的。我觉得这世界太复杂了,我不光驾驭不了,连看都看不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