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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二章云：「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諸家於「有無」、「難易」、「長短」、「高下」、「前後」俱無異義，獨於「音聲相和」頗多歧解。如王力古代漢語：「單音和聲相和諧」；郭錫良古代漢語：「樂音和聲相和諧」；任繼愈老子續譯：「聲音相互對立而和諧」；高亨老子正詁：「音聲之距小，清濁相和」；孫雍長老子譯註：「寂靜與音響相對而和諧」；陳鼓應老子譯註及評介：「樂器的音響和人的聲音相和調和」；古棣、關桐老子十講：「五聲、八音相配合才構成悅耳的音樂」；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史：「『藝術之聲』的『音』之美與『自然之聲』的『聲』之醜相互依存、相互轉化」；牛龍菲「音聲相和」還是「意聲相和」：「打擊樂噪聲和管弦樂樂音相反相和」；李曙明老子與聲無哀樂論音樂觀新探：「意聲相和」。十家之說可分四派：音聲統言，一也，如王郭之解；聲韻之學，二也，如高氏之詁；音樂之器，三也，如蔡牛之論；主觀臆說，四也，如孫氏之譯。十說四派之紛足見「音聲相和」之難解也。 凡世間之說，欲立論者，必先破論，故今欲借四說之力一啟新詁之門。四說之中，主觀臆說最不足取，亦注疏之大病也。昔釋家東來，羅什依實出華，玄奘求真喻俗；近西學東漸，嚴又陵信達雅，林語堂忠通美，皆不離其宗也。注疏之法，去譯未遠，孫氏隨性，寂靜何來？ 音聲統言，失之過信，闕文之法，於史爲良，於注恐非。若注疏家皆從王郭之法，則待後輩訓詁者何其巨哉！故四說之中，實待析者，唯存其二。 或問音樂之器有所本乎？曰有所本，說文：「聲，音也。」段注：「音下曰。聲也。二篆爲轉注。此渾言之也。析言之，則曰生於心有節於外謂之音。宮商角徵羽，聲也。絲竹金石匏土革木，音也。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此派蔡氏之「『藝術之聲』的『音』之美與『自然之聲』的『聲』之醜」本於段注最顯。然此說粗看可信，細攷則繆。周禮·大師：「掌六律六同，以合陰陽之聲。」又：「以六律爲之音。」賈疏：「以大師吹律爲聲，又使其人作聲而合之，聽人聲與律呂之聲合，謂之爲音。」知於音樂，聲疊成音，音由聲起。段注之所謂「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蓋謂合聲之法，斷非禽獸所能也。故亦無蔡氏美醜之對。若此，則較此章，「有無」、「難易」、「長短」、「高下」、「前後」五門，「音聲」獨缺正反相對之理，豈不怪哉？ 至此四已去三，獨余聲韻之派，可以然不？十家之中，持此說者，獨高氏也。王驥德方諸館曲律：「五聲之有清濁也：清則清揚，濁則沉鬱。」五聲者，唇舌齒喉牙也，即聲紐也。故高氏所謂清濁者，聲紐之清濁對立也。方以智切韻聲原：「將以用力輕爲清，用力重爲濁乎？」又「以出發聲爲清，送氣聲爲濁乎？」江永音學辨微：「清濁本於陰陽，一說清爲陽，濁爲陰，天清而地濁也；一說清爲陰，而濁爲陽，陰字影母爲清，陽字喻母爲濁也。」清濁之質雖玄，清濁之對卻明。爾雅：「諧，和也。」既是相對何以言諧？故欲釋「音聲」，「和」亦不可離也。複觀老子之文，六門之對立其不變者也，六門之「生、成、形、盈、和、隨」其變者也。故老子之六門，乃對立之六門，亦變化之六門也。錢鍾書頗得其真，管錐編：「正反相“對”者未必勢力相等，分“主”與“輔”。」引朱子語類曰：「善、惡雖相對，當分賓主；天理、人欲雖分派，必省宗孽。」古微堂集曰：「天下物無獨必有對，而又謂兩高不可重，兩大不可容，兩貴不可雙，兩勢不可同，重、容、雙、同，必争其功。何耶？有對之中，必一主一輔，則對而不失爲獨。」故所謂有無相生者，有無既對，亦得相轉：有勝無則生有，無勝有則生無，兩者稍安則暫得並存。余門之道，皆當法此。聲紐之清濁有對而無化，亦無主輔之分，故不足取也。 或問「音聲相和」當作何解？案曰：高氏之說乃綱舉而目未張，求之聲韻乃其舉，索之聲紐則其未張者也。音聲者，蓋聲韻中之音聲。音者，韵母也。聲者，聲紐也。高氏之說以聲爲聲紐者乃其然，以音爲聲紐者則其非也。聲作聲紐者，上已表之，此不贅矣。或問「音韵」古韻異部，可通假不？曰不可，音作韵者實非通假，乃形聲之形旁代換也。形聲之字於所指之事，著眼異則形旁殊。如「鍊」與「煉」，「瓶」與「甁」，「罌」與「甖」俱是同字異旁也。「韵」古作「均」：段玉裁六書音均表即以均爲韵也。故「韵」字構成之法亦類於上，以音換土也。據此字法，音當表韵之義也，故言音爲韵者，非取通假之法，乃從造字之法也。或問韵母、聲紐對立不？曰對立也。聲紐者，頗類今之輔音；韵母者，頗類今之元音。就發音之法言之，發元音之氣暢，成輔音之流阻，此其對立也。或問韵母、聲紐有主輔不？曰有也。廣雅：「元，首也。」左傳：「輔車相依，唇亡齒寒。」杜注：「輔，頰輔。」故於人體，元首爲主，頰輔爲輔；於語音元音爲主，輔音爲輔，於音韻則韵母爲主，聲紐爲輔。或問韵母、聲紐可化不？曰可也，韵勝紐則俱爲韵，如「啊」音[A]，純韵母也；紐勝韵則俱爲紐，如「嗯」音[ŋ]，純聲紐也；韵紐相安則得並存，字多矣，此不舉。漢字讀音，多發於紐，而斂於韻。冰鑑：「聲與音不同，聲主張，尋發處見；音主斂，尋歇處見。」此說與漢字發音之法何其契也。又集韻「韵，音和也。」則紐（聲）可作聲和不？爾雅：「關關噰噰，音聲和也。」關關噰噰者何？雙聲疊韻也。據此，紐（聲）頗可釋聲和也。故單言音和則爲疊韻，單言聲和則爲雙聲，單言音聲和則爲雙聲疊韻。而此老子之「音聲相和」因上下文法，則又有異，當系韵母與聲紐之對立轉化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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