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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龙:红楼夜宴图谜题之一:右旋还是左旋?丨【小说新话】

 昵称37581541 2020-01-01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谜题之一:右旋还是左旋?

文/李小龙

《红楼梦》的秘密都隐藏的细节之中,有的细节表面上看似乎并不重要,却引发了很多深细的探讨。比如“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座次即是。最早提出这一问题的是俞平伯先生,他在1936年即撰写了《“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图说》一文,努力还原作者笔下的原貌,他虽然十分自谦地说“游戏笔墨,读者谅之”,却以其触处生春、信手拈来的功力给了读者远超还原座次的启发[1]。虽然此文在当时招致了“兴趣主义”的批评[2],但不得不说,仍然开辟了一种新颖的研究思路。此后,又有大量文章沿着俞平伯先生思路继续追索,可见学者对这一问题的“兴趣”并未因批评而稍减。不过,这个座次问题之所以有如此魅力,在笔者看来,却不仅仅在于还原“夜宴”座次的真实顺序,还在于这一还原会带来对《红楼梦》版本流传的认识与对其叙事设计的领悟。

座次的推算本身并不难,似乎依点数排列即可。但在排列之前,却需先解决两个前提:一是数点数是右旋还是左旋,也就是逆时针数还是顺时针数?二是数点数是从自己开始还是从下一个人开始(即离位数还是不离位数)?

俞平伯先生对第一个前提作了确定的判断,他说“顺手右行与现今习惯同,换言之其上家下家如打麻将,不如打桥或扑克也”,但对第二个却说“计算骰点,向有离位与不离位之别”,“究竟那晚上行的令离位算或不离位算呢?似乎是个难题。”然后根据人数反推方认定当不离位数。周绍良先生的同题论文赞同第一个,却反对第二个[3],此后邓云乡先生赞同前说[4]。赵昆仑则借助当时刚刚兴起的计算机来进行运算,并欣喜地宣告“曹雪芹精心构思的但被模糊了二百年的‘怡红夜宴图’已被科学方法模拟出来”[5],但其数据却未深入讨论方向顺逆的问题,故其所列座次均为左旋,此后多数文章亦同于此:如吕莹即认为“数点方向为顺时针方向旋转”,“俞平伯图和周绍良图作逆向行令是错误的。查《红楼梦》中所有的酒宴,无论座序或行令,无不是按照自上而下、自长而幼的规矩安排的,作者绝不可能让‘怡红夜宴’逆向行令”[6];王庆华也说“按传统习惯,人们大都爱以顺时针方向往上推算,这不但古人如此,现代人也承之的”[7];又有学者尝试建立线性方程组模型来解决这一问题,然对这里的两个前提均未讨论,只是随便选择一种假设[8];此外,也偶有文章对左旋提出异议,但仍有可探讨的地方,而且也没有讨论离位与否的问题[9]。所以,我们仍需仔细讨论一下这两个前提。

首先来看顺序。俞平伯先生谓“顺手右行与现今习惯同,换言之其上家下家如打麻将,不如打桥或扑克也”,自然是对的,但却未有论证,以至后来学者在此问题上纷纷反戈。

中国人以右为顺,游戏中亦称之为“出门顺”,即是右旋。这一点细味此场夜宴亦可明白:李纨的签上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便吃酒,将骰过与黛玉”,可知黛玉坐在李纨的下家;因此后文黛玉调侃探春“招贵婿”时,探春说“大嫂子顺手给她一下子”[10],之所以说“顺手”,就是因为黛玉在她的右边而非左边,可知右侧为下家。当然,这样的论述仍嫌肤泛,我们还需要确证。

其实,我们可以用《红楼梦》的情节来佐证,即第四十回的“三宣牙牌令”和第六十二回的射覆游戏,因为座次安排与行令顺序都交待得极为清楚,稍加分析即可知其均为右旋,这两个例子王靖《“怡红夜宴图”探微》一文已经讨论过了[11],不再赘述。不过,其文又云“掷骰等计数的酒令要用顺转”,“倒转与顺转的旋转方向正相反,它多用于不计数的行令”,却不是很妥当——事实上前举二例也没有掷骰计数。另外,《红楼梦》中还可以有援证。如第二十八回宝玉在冯紫英宴席上行令,顺序是宝玉、冯紫英、云儿、薛蟠、蒋玉函,这里宝玉是主客,如果行令的顺序是左旋,就意味着冯紫英坐在宝玉的东边,但这并不合适,正如前文所及第六十二回射覆之令一样,主客为四位寿星,但宝玉是主人,所以坐在西边,以陪客平儿坐东边。那么,此处作为主人的冯紫英也当坐西边,陪客蒋玉函坐东边。这样看来,其行令便是右旋无疑。

当然,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或许与《红楼梦》第七十五回的“击鼓传花”令有关。小说原文是这样描述的:“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非常清楚。然后便说:“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贾赦在贾母的左手,所传之花从“从贾母起,次贾赦”,似乎便是左旋了。不过,据清人俞敦培《酒令丛钞》卷三载“击鼓传花令”云:“令官折花在手,使人于屏后击鼓,长短疾徐听其便。令官左手折花,由脑后递于右手,交与下家左手,如式传递。鼓声忽止,花在手者饮。”虽然他也补充说:“本应右旋,中间忽尔左旋亦可。”[12]但亦可见右旋是通例,左旋只是偶尔打破常规的变体。俞氏生于道光元年(1821)[13],距《红楼梦》完稿不过数十年,其所记游戏风俗当可互证。这也可以拿深受《红楼梦》影响的清代小说《绘芳录》第六十四回击鼓传花的情节来验证:

婉容道:“我们也得要热热闹闹,难不成他们去了几个,就振作不来了么?况且这哑酒亦漠然无趣,我想行令分题费人思索,拙拳猜枚又太嫌过俗。不若折枝芍药花来,打鼓传花,花到谁人手里鼓止了,即是谁人饮一杯酒。这令又公道,又爽快。”……婉容闻鼓声已起,便吃了一大杯酒,干杯照了席,将芍药花递在肩下的人手内,一个个挨次传递。[14]

这里说“递在肩下的人手内”,就是递在右边,也就是右旋,与《酒令丛钞》所载相同。总之,可以知道,并不存在“不计数的行令”要左旋的规律。

再回到《红楼梦》第七十五回来看,会发现这里很可能有文字讹误。据列藏本正文作“贾母起,次贾赦贾政”,但据原文,赦、政二人分列贾母的左、右,不可能一左一右传递;列藏本的抄录者或许也觉得这不妥当,所以在前文述及座次时,便改为“左垂首贾赦、贾政、贾琏、贾蓉,右垂首贾珍、宝玉、贾环、贾兰”[15],这个排列非常凌乱,因为原本右边是荣府二房派,左边为宁府与荣府大房派,因此中秋宴设在荣府,所以由荣府的管家一派即二房派居主位,本极清楚[16]。所以,我很怀疑列藏本之祖本起令时为“贾母起,次贾政”,因为后边又说“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大部分版本的抄录者或以其重言“贾政”颇显复沓,便将前边的“政”改为“赦”;列藏本抄录者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但解决方法与它本不同,不是直接将“贾政”改为“贾赦”,而是在“贾政”前增“贾赦”二字,以消解“贾政”出现两次的影响,但这又让行令左右摇摆,又不得不把前边座次也依行令顺序再为改换。

总而言之,无论从当时的社会风俗还是从《红楼梦》的内证来看,行令顺序都是右旋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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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55-166页。下引此文皆据此,不另注。

[2] 吴富恒《论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区别批判俞平伯研究红楼梦的错误观点和方法》,《文史哲》1955年第1期。

[3] 周绍良《红楼梦研究论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66-171页。

[4] 邓云乡《红楼识小录》,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37-244页。

[5] 赵昆仑《还“怡红夜宴图”的本来面目》,《红楼梦学刊》1986年第3辑。

[6] 吕莹《怡红夜宴探微——兼与电脑模拟图式商榷》,《河南大学学报》1986年第5期。

[7] 王庆华《“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坐次新解》,《红楼梦学刊》1988年第4辑。

[8] 王春芹、田维《〈红楼梦〉中“怡红夜宴”座次问题的探讨》,《德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1年第3期。

[9] 王靖《“怡红夜宴图”探微》,《甘肃社会科学》1994年第4期。

[10] (清)曹雪芹著,(清)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873页。下引《红楼梦》文字除标注者外均自此书,不另注。

[11] 王靖《“怡红夜宴图”探微》,《甘肃社会科学》1994年第4期。

[12] (清)俞敦培著,白金杰注译《酒令丛钞》,崇文书局2018年版,第237页。

[13] 江庆柏编著《清代人物生卒年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76页。

[14] (清)西泠野樵《绘芳录》,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831-832页。

[15] 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苏联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列宁格勒分所编定《石头记》,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291、3289页。

[16] 周汝昌先生也认为这个安排是让荣府二房派“占了主位”,却认为这种安排不合于“礼数”(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7页),其实这种看法并不妥当,因为主位并非尊位,以贾赦、贾珍列于左之客位反是尊位,可参前文冯紫英宴之论述。

-未完待续-

原文刊载于《曹雪芹研究》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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