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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橱已立万峰青

 杏坛归客 2020-01-02

傅雷先生曾说:“艺术革命有一个永远不变的公式:一种艺术渐趋呆滞死板,不能再行表现时代趋向的时候,必得要回返自然,向其汲取新艺术的灵感。”(《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之《乔托与阿西西的圣万济各》)向自然汲取灵感,不如说向自然汲取力量更准确。

自然之力是客观存在的,连绵起伏的山,厚重沉稳,给人信仰,给人力量。我们常用“稳如泰山”来表示某人遇事沉着稳重有定力,山之沉稳便是山的不动之力量;而我们常用摧枯拉朽来形容风之力量,用排山倒海形容水的力量。风与水是运动之力量,它时大时小或者此大彼小,绵绵不断,经久不衰,无处不在。而且,自然之力量是可以转化的。石油和煤炭可以转化为火和电;风力和水力可以转化为动力和电力;连阳光也可以转化为电力和热能,等等。这些自然之力量,在一定程度上,也能转化为人的精神动力。人类本身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大自然滋养着文学精神,孕育着艺术物种,培育作家诗性的心灵、想象力、同情心和诗性语言的表现力。为此,大自然历来受到文人的重视,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所说:“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中国文学史话·礼乐文章》一书中说:“大自然有五基本法则。其第一法则是:大自然有意志与息,而意志亦即是息。人世亦是有意志与息。有意志是有向上的自觉,凡物之生都是善的。有息则是有灵气。”也就是说,自然的意志与息,与人的意志与息是有可能相通的,谁能够使其相通,谁就能借取自然之灵气和力量。书中又说:“自然的意志与息所生,所以充满灵气,是物质亦非物质,是象征亦非象征,是尚在于无与有,空与色之际。”这是说,大自然虽然有意志与息,却不是显现的,这种“意志和息”经常处在“物质亦非物质,是象征亦非象征,是尚在于无与有,空与色之际”,需要人去感悟,才能够得到。然而,古往今来真正能够懂得大自然“意志与息”并从中汲取力量的人却不多。文人重视大自然多从灵气和审美的视角切入,借以从自然中获得美感灵感。不过,许多大诗人在不自觉中就已经接受了自然之力量,那是因为他们的悟性已达到了一定的境界和高度。李白杜甫都是汲取自然之力量的高手。杜甫的《望岳》是他游山东留下的最著名的诗,这首诗创作于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当时杜甫二十四岁,前一年他到洛阳应试,结果落第而归,北游齐、赵,这首诗就是在漫游途中所作:“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诗人到了泰山脚下,但并未登山,故题作《望岳》。其意大概是:泰山是如此雄伟,青翠的山色望不到边际。大自然在这里凝聚了一切钟灵神秀,山南山北如同被分割为黄昏与白昼。望着山中冉冉升起的云霞,荡涤着我的心灵,极目追踪那暮归的鸟儿隐入了山林。我一定要登上泰山的顶峰,俯瞰那比我脚下之峰皆要低矮的众山……这难道不是泰山给予杜甫的灵感和力量吗?另外,清代蒋士铨也是一样。蒋士铨在《鸣机夜课图记》中详细记录了母亲如何教育他学习的事。其实,他的父亲对他影响也极其深刻。蒋士铨十岁时,父亲担心他读书膝下,难免为平常儿,他日为文,亦不免书生态,便将他缚于马背,随他历游燕、赵、秦、魏、齐、梁、吴、楚间,让他目睹崤函、雁门的壮丽,历览太行、王屋之胜景。后来,果然蒋士铨的诗词境象阔大,蕴江山之气。例如:“依山凿佛人争拜,生怕金身坏。不知是佛是山灵,都说城南山似佛头青。”“城中仰看山容好,山上看城小。半城斜日二分秋,别有一分秋色在僧城。”(蒋士铨《虞美人·游千佛山》)蒋士铨十九岁时,随父归铅山老家继续就读。这年,正值殿撰金德瑛督学江西,来铅山,他读到蒋士铨诗卷,深以为奇,拔补他为弟子员,对他的试卷给了这样的评语:“喧啾百鸟群,见此孤凤凰,将来未可量也。”蒋士铨诗文气象中,自然之力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美国作家杰拉尔德·埃德尔曼和朱利欧·托诺尼著的《意识的宇宙:物质如何转变为精神》(顾凡及译)一书中说:“我们的经验有多广,我们的想象能有多远,意识现象的范围和所能包括的五花八门的内容也就有多么的多,它是每个人的私人舞台。”我们对自然的感性认识经验,需要每一个个体自身来完成。诗词的世界也是一片天地,而且是大天地,不是小天地,应该与大自然有一个完整的对接之口,以借取自然之力量。当今,由于交通便利,世界仿佛变小了,人们行万里路,游“地球村”,亲近自然比从前容易多了。然而,诗与自然的关系并没有引起诗人的真正重视。人们多半都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看表面现象,真正走进大自然的人极少,更很少有人能够产生“自觉从大自然中汲取力量”的想法。其实,自然之力量只要诗人注意到了,便会增添笔力。2018年6月初,我们一些诗人参加了四川达州的一次采风活动。在大巴山中的八台山住了一宿,看了八台山的日落,又看了八台山的日出。大家都创作了八台山诗词,给我感受比较深刻的两首是周啸天和王海娜的作品,他们都得到了自然力量注入笔端。周啸天写的是《行香子·八台山日出》:“巴山绵亘,八叠为峰。几千转、跃上葱茏。气违寒暑,服易秋冬。竟霎时雾,霎时雨,霎时风。    雀呼起早,目极川东。浑疑是、开物天工。阴阳一线,炉水通红。看欲流钢,欲流铁,欲流铜。”周啸天教授看日出的时候,恰巧我也在场。那天早晨的太阳从大巴山升起到钻入云层,只有2分47秒。可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天地的壮美被诗人抓住了,周教授把这一瞬间的天地,比喻为天工开物时的“熔炉”,“浑疑是、开物天工。阴阳一线,炉水通红。看欲流钢,欲流铁,欲流铜。”诗人不但看到了美,也感受到了力量,并将这种力量付于笔端。王海娜写的是《八台山观落日》:“千里巴山气象宏,风光造化自通灵。夕阳昳丽若神主,天地堂皇如客厅。芸馆方开八台小,书橱已立万峰青。橙霞经卷谁翻读,抖落半空金鸟鸣。”应该说,那天的落日让人陶醉了,红日、青山、彩云浑然一体,让我们看得痛快,看得上瘾,连晚饭都不想吃了。而王海娜看的角度最为独特,她把天地比作“客厅”,把八台山比作“芸馆”(书房),把无数座青峰比作“书橱”里摆放的书籍,把太阳比作“神主”,把彩霞比作“经卷”,并且还说“橙霞经卷谁翻读,抖落半空金鸟鸣”。其实,写这首诗王海娜整整写了一个月,那阶段她反复琢磨那天看日落的情景,并且说“如果这首写不好,绝不写别的”。当她写出“芸馆方开八台小,书橱已立万峰青”时,我们都兴奋了。我对她说“你得到了八台山落日时天地的力量”,我们足足高兴了一阵子。

我们不难发现,上述周、王的诗词都有一种“天人合一”意象,把天地自然和人放在平等交流的位置,这就是我倡导的“生命思维”,它的基本形式是“赋物以生命;物化自我;视无形为有形”(这个另有论述,此不赘言)。“生命思维”是我2010年提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打破人们想象的界线,弥补想象力的不足。古人讲的“天人合一”,恰巧与我说的“生命思维”要达到的最高境界相吻合。这个想法虽然是后来才有的,但这样的做法和作品却早已有了。例如我1990年8月写的《龙湾诗会》:“塞外山奇水亦奇,龙湾相对两依依。诗刀且共军刀快,裁得湖光作锦衣。”和1999年10月写的《秋日登大顶山》:“紫塞花飘登九顶,斜阳独步乱云中。乡情俱染秋深浅,雁语难分味淡浓。昼读翻残山石页,夜行挑瘦月灯笼。归时但觉诗囊重,一句新词一座峰。”这样的诗不但符合“生命思维”的特征,还不自觉地体现了“自然力量到笔端”。只是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自然之力量的作用,直到2014年12月我写了《力量与法门》一文之后,才对自然之力量有了较深刻的认识。

自然之力量对诗词乃至文学的作用,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其实,这个问题,古代诗人虽然没有提出来,但不可否认他们在不自觉地从大自然中受益。“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句话,包含了自然界给人灵感、启迪和力量。我们现在是要把前人的不自觉变为自觉。“觉醒”,谁先觉醒谁先受益,谁先觉醒谁的受益就会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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