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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四库全书》编修过程中出现不少错误?

 星河岁月 2020-01-02

虽然《四库全书》项目最重要的任务委托给了像戴震、邵晋涵、周永年这样具有很高学术声望的人,但大部分整理工作都分派给了一些在首都的年轻人。这些年轻官员的动机或兴趣与那些年长者的不一定相同;他们的表现反映了他们自己的态度和关切,也反映了他们对那些由高级官员向他们传达的目标和标准的理解。他们的工作远非完美。根据许多图书提要来看,不少本可以从《永乐大典》中辑佚的图书被忽视了;图书整理工作十分匆忙,不时有疏忽大意、校对敷衍的情况。1828年,作为官修图书《大清一统志》的编修,钱仪吉指出,《四库全书》馆臣对《永乐大典》有太多的疏忽,因此有必要对明代的这部百科全书进行重新编修。道光皇帝赞同他的想法,但后来因受到国内叛乱和动乱的影响,朝廷既没有人员也没有资源来完成这项工作。

《四库全书》编修人员的疏忽,不只是表现在《永乐大典》辑佚问题上。一般来说,将同一作品的不同版本进行校勘之后,可能会形成更好的文本,但是这种想法并没有被很好地落实。因此,在校勘过程中,许多图书的序言被省略了,文字内容常存在讹误,地图常被绘制或标记错;结果文本原貌出现了巨大变化。现代学者孙楷第发现,这样的校勘“可能会让那些从事该活动的人感到开心”,但没有什么价值。也有同时代人批判《四库全书》馆臣,认为他们在版本校对方面并不用心。一次,某抄写员在誊写乾隆祖父所撰的一首诗时,错误地将“桃”誊写成了“梅”。这些办事不力官员的大难很快便来临了。当乾隆皇帝自豪地视察热河新藏书楼时,他发现有一卷书的内容竟然是完全空白的!

《四库全书》所收图书的提要确实包含了某些真相,但也反映了提要撰写者对乾隆政府及其管理的看法(见下文)。也许有关《四库全书》中所含错误最有意思的问题,不在于其管理,而在于对它们的评价。错误出现的原因是什么?清朝官员是如何看待和回应它们的?至少,于敏中似乎已经意识到,图书整理工作存在质量问题,但他似乎无能为力。他制作了一个“成工册”,以记录每个整理者的工作得失情况。对此,于氏说:“除周编修(山东)外,认真者极少。”又,于氏写道:“此次进呈各书,一日之间,奉上指出两错,书签之错,尤为显而易见者,以后务须留心!……各宜加意,若再经指斥,即削色矣。”

编修过程中出现错误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肯定是整理工作的速度问题。皇帝曾在他的诏谕和诗歌中,反复重申了他的关注点,即他希望此项目能尽快完成。随着待整理书籍数量的增加,这项工作也变得更加困难。在一个夏天,于敏中匆忙地给陆锡熊写了一封信说:“每日五页尚有一定之程,惟遗书卷帙甚多,每纂修所分俱有一千三百余本,今此内有每月阅至一百六七十本者,告竣尚易;其一百本以外,亦可以岁月相期。”假设每一本至少有二十页,那么,这意味着每人每个月需要阅读两千到三千二百页!

处于一个不耐烦的皇帝和负担过重的整理者之间的是《四库全书》馆的高级官员,他们只能暂时调解。于敏中继续说道:

与足下及晓岚先生原定之期——原定上年可完,今已逾期矣,尚忆此言否?——太觉悬远。倘蒙询及,将何以对?愚实惶悚之至。足下当与看遗书诸公细商,自定限期,总录单寄示,庶得按册而稽,亦可稍救前言之妄。

面对皇帝这种急于求成的要求,整理者几乎不可能做到准确无误。有一次,当《两朝纲目备要》(一部用纲目体写作的宋代著作)被提交给朝廷审查时,于敏中说:“其前后倒置,目内尚觉无妨,纲内则断乎不可。”“纲”是描述事件的标题,“目”是实际的历史叙述。

另一个可能影响整理者表现的因素是此工作的单调乏味,以及工作可能产生的微不足道的效果。如姚鼐,与朱筠朋友圈中的人一样,他有着极高的学术热情,但不愿意从事考证研究。在姚鼐看来,“宋元人所注经卷帙甚大,而其间足存之解,或仅一二条而已”。我猜测,姚氏这次提及“在馆中”,表明他已经开始在《四库全书》馆工作了。姚氏的传记,参考第四章。《永乐大典》所收图书十分零散,而类似这样一些文本的价值其实并不高。于敏中说,《永乐大典》中的书就像“鸡肋”一样;他又说:“但既办辑多时,似难半途而废。”其中,宋人文集又尤其麻烦。

《四库全书》项目的官僚环境肯定也影响了整理者。我们已经知道乾隆朝后期的翰林院弥漫着竞争的气氛,因此,获得高级官员的关注是事业成功的关键。如果每一位《四库全书》馆臣的业绩,是由他能够辑佚和整理的图书数量来决定的,那么尽可能提高工作量是关键之所在,其质量或重要性则反而成为次要的追求。遗憾的是,虽然该项目的出发点是国家或学术,但是官僚环境几乎不可避免地影响了这个项目的具体实施。章学诚在赞美周永年的同时,也针对《永乐大典》辑佚活动,指责《四库全书》馆臣道:

馆臣多次择其易为功者,遂谓搜取无遗矣。书昌固执以争,谓其中多可录。同列无如之何,则尽举而委之书昌。书昌无间风雨寒暑,目尽九千巨册,计卷一万八千有余……于是永新刘氏兄弟《公是》《公非》诸集以下,又得十有余家,皆前人所未见者,咸著于录。

即使章学诚的描述有一些夸张,但必须承认学者与官僚之间存在着差异。

惩罚整理者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一方面,它会有损王朝威望:手稿中的错误可能会损害这项泽被万代的工作。另一方面,在整理者所犯错误中,很少的错误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相比之下,大部分的错误是情有可原的,比如说由于来自不耐烦的皇帝的压力、该工作本身的性质,甚至汉语本身的特点等。朝廷威望与官僚实践之间的冲突,是该时代的一个普遍特点。该冲突从未得到有效的解决;直到1791年,朝廷才将编修人员派往全国各地,要求他们自费纠正各手稿中的错误。但朝廷试图纠正《四库全书》错误的尝试表明,乾隆朝晚期领导人的水平和策略存在问题。

1773年11月13日,皇帝在呈上来的《四库全书》手稿中发现了几处错误,因此,他命令《四库全书》馆审议,并制定出一套防止出现错误的方案。几个星期后,皇子永瑢代表《四库全书》馆上奏皇帝,以回应此事。他在奏折中辩称,问题来自两个方面:抄写员的成果没有被仔细通读,而且整理者的工作也没有被仔细监督。他解释说,《四库全书》馆三十二位校勘人员每天都要整理四十万字以上的文字,而十二位提要撰写人员则每天需要撰写二十万字的提要。这位皇子在奏折中措辞十分谨慎,他尽量避免说皇帝要求的进度太快了,因为这可能会让皇帝不高兴;他也避免说这是整理者的疏忽。取而代之,他宣称,在武英殿准备手稿的总校官很难跟上工作进程。他建议,另外设立二十二名复校官,在将《四库全书》馆臣提交给武英殿的那些手稿转呈给皇帝御览之前,再重新校对一遍。

皇子永瑢也向皇帝建议建立一个考成系统。每位整理者或抄写员对其所负责手稿所做的每一次修正,都会被记功一次。校对员每发现一个错误,也将被记功一次。与之相对应的是,负责该稿件的整理者和抄写员将分别被记过一次。如果编修人员发现了错误,负责该稿件的抄写者、整理者和校对者都会被分别记过一次。但是,如果皇帝在稿件中发现了错误,不仅负责该稿件的抄写者、整理者和校对者会被分别记过一次,而且这个高级编修人员将被移交刑部议处。五年以后,根据他们所完成的工作量,以及他们积累的奖励和记过的数量,整理者和抄写员将被推荐到相应的职位。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被记过数量最多的人,在他们得到朝廷任命之前,将被要求在《四库全书》馆再工作两年。一位研究该项目的现代学者认为,这些制裁“非常轻微”。但实际上这似乎非常适合作为整理工作的勉励措施。

尽管采取了这些措施,皇帝仍然能在上呈给他的手稿中发现错误。乾隆皇帝的回应受到了两种倾向的影响。这两种倾向也是乾隆朝的统治特征,尤其是乾隆朝晚期的统治特征:将事务委托给相对较少的人,并让这些人亲自对其所提措施的成败负责。

1774年3月,皇帝在一个诏谕中宣称,该问题必须依靠总裁来解决。“总裁等岂宜概以轻心掉之耶?”他惊讶地说道。但并非所有的总裁都应当受到同样的责备:

内如皇六子质郡王永瑢、舒赫德、福隆安,虽派充总裁,并不责其翻阅书籍,乃令统理馆上事务者。英廉办理部旗及内务府各衙门,事件较繁,亦难悉心校阅。金简另有专司,此事本非其职。至于敏中虽系应行阅书之人,但伊在军机处办理军务,兼有内廷笔墨之事,暇时实少,不能复令其分心兼顾。

但其他总裁,如曹秀先、王际华、蔡新、张若溎、李友棠等人,在他看来则是疏忽大意的,应该交给刑部议处。

乾隆朝的总裁、副总裁名单读起来像是“某部门的某官员”。即使是那些受到惩罚的人也是具有相当高地位的:曹秀先是工部尚书,王际华是吏部尚书,蔡新在《四库全书》纂修期间相继担任过工部、礼部和吏部尚书。

实际上,皇帝正在对大部分朝廷高官施以惩戒,让他们对《四库全书》项目的失败负责。皇帝对总裁、副总裁说,他不承望他们会事先阅读其所提交手稿的每一个字,但他们至少应该阅读足够的文字,以促使整理者保持警惕,并树立一个良好的人事模范。1774年秋天,这些人又一次受到了皇帝的斥责:“朕五月间临幸热河以后,又阅半年之久,何尚未能悉心校勘?”1779年冬天,皇帝添设了一个新的校阅群体——“总阅官”,以审查收入《四库全书》的图书中存在的错误。

毫无疑问,高级官员的压力一定是极大的,因为他们曾试图隐藏失误证据,以避免皇帝的谴责。在上文引用的于敏中的一封信中,这位军机大臣向陆锡熊坦言道,他十分惶恐,因为皇帝已经发现,其既定计划并没有被《四库全书》馆臣很好地贯彻下来。因此,他催促陆锡熊制订出一个新的时间表,以便“弥补以前欺骗皇帝”的过失。在另一封信中,于敏中讨论了如何修正《意林》中存在的错误。这是由武英殿刊刻的一部唐代集子。他建议陆锡熊在没有得到皇帝批准的情况下继续一些必要的工作。“容俟从容再复。”在皇帝缺乏耐心和官僚误解皇帝意图的情况下,如果能由另外一个人来指出其前任的错误,这将能够很好地维护帝国的颜面。

皇帝的四库:乾隆晚期的学者与国家(海外中国研究文库) 

作者:【美】盖博坚   

ISBN 978-7-300-26950-4

定价: 69.00

出版日期: 2019-10-16

2019年11月初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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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传统观点认为,清朝统治下的满汉矛盾十分尖锐,乾隆编纂《四库全书》之目的在于发起“文字狱”。本书作者在不否认“文字狱”与《四库全书》编纂存在密切关系的同时,更加强调皇帝、官员与士人之间的政治与学术博弈。汉族知识分子积极发挥学术优势,主动参与《四库全书》遗书搜集、校勘和编辑等活动;满族官员主要担任管理之职。满汉官员形成了某种分工,并促成了《四库全书》的顺利开展。此外,本书通过对比“汉学家”和“宋学家”撰写的《四库全书总目》之“提要”,充分肯定了两家各自之优长,尤其肯定了“汉学家”的“考据”方法所具有的现代性,打破了以往认为“乾嘉考据”学派暮气沉沉的观点。
本书是至今为止海外汉学界罕有的关于《四库全书》研究专著,且对清代政治史和学术史都有着十分重要的贡献。出版后获得了1989年度美国亚洲研究协会“列文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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