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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耀健:台北来信

 闲云野鹤b8ooo1 2020-01-02

2000年5月,光中叔第一次回重庆,外地叔姑来渝齐聚。

台北来信

作者:杨耀健

    1948年秋,上海国防医学院在重庆招生,我的二叔杨光中被录取。他去上海报到途中,绕道安徽,打算看望自己的女朋友。其时内战激烈,炮火连天,国民党军为补充兵员,见到青年就要抓壮丁。杨光中乘江轮东下,刚入皖境即被抓丁。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他灵机一动,半路脱逃。好不容易走近上海,他又再次被抓,强征入伍,随国民党军撤往台湾。

1949年10月,重庆至台湾航线尚未中断,祖父收到光中叔最后一封信,立即把窘迫的家境梳理成文绉绉的话语,郑重地装进信封,期望能得到儿子的回应。可是此后由于海峡两岸隔绝,再未收到过他的只言片语。1957年,广州中山大学教授王恪亭获准到台湾探亲,回来说是见到过光中叔,祖父欣喜若狂,马上又提笔写信,托人经香港捎往台湾。但光中叔如同一则渺不可寻的谜语,最后竟连谜面也一齐消失在水天之际。

上万门大炮和美国第七舰队的封锁,使大陆和台湾变成咫尺天涯。

我是杨家的长孙,幼年跟着老人过,记得相框里有张相片,一位小伙子坐在船头沉思,却从未在家中出现。每逢佳节,祖父祖母就取下相框,捧在手里端详,嘴里还念叨着:“不知老二怎么样了?”长大后我才清楚,那是光中叔在日月潭边的留影,也是他在信中夹寄的唯一的一幅照片。

远行的游子是两位老人的心头肉啊!他孤身一人在外,身体好不好、功课如何、会不会结交坏朋友、受不受人欺负?夏日里,他是否经得住蚊虫的叮咬?秋去冬来,他是否有御寒的棉被?哪一天梦见了儿子,老人就互相倾,热泪盈眶。岁月如同光滑的珠子,从手中一颗一颗地脱落,老人对儿子的记忆,却在光阴的长河中越磨越亮。

2003年9月,光中叔第二次回重庆,在我家作客。妹妹夫妇到场。


一年年雁南飞,一年年春草绿,无情的炮火击碎了团圆的美梦,和谈的构想也因台湾当局拒绝而不能实现。1964年,祖父因病去世,他等了16年,出殡时五个子女都来扶灵,就缺个老二。在他的墓碑上,亲人们执意刻上了光中叔的名字,他不能为父亲养老送终,到底是家族中的一员。

为了这份尘缘,祖母含辛茹苦又等了多年,她满头的青丝变作白发,无声的抽泣在绵绵的企盼中化为相思的碧血。1987年祖母病重,她挣扎着要剪断对光中叔的牵挂,可痛苦的是她的剪刀太钝了。她那双曾为儿子换过尿布,为他包扎过摔伤的膝盖,为他包过饺子的手,实在不想松开。

我出差时到贵阳大姑家看望她,老人难过地说:“你二叔可能不在了,不然他为啥不来一个字呢?”然而,正是对儿子的思念,支撑着老人又多活了一年,直到91岁高龄方才与世长辞。在祖母的墓碑上,又镌刻着光中叔的名字。她盼儿子盼了将近40年!

 祖父祖母留下的泪点成了干涸的涩盐,留下的花束成了枯萎的败絮,留下的梦纵使在大江两岸长成了相思树,却也难化成两片摇向彼岸的桨。几十年风雨,不知带走了多少叹息与泪水,往事如烟,只有那张照片一直在亲友间传看。这一切层层结痂的伤痕,隐含着不言而喻的沧桑情节。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大陆改革开放以来,首先停止了对金门的炮击,表明了和平统一祖国的诚意,随着两岸民众要求通信、通邮、通航的呼声越来越高,台湾当局也放宽了禁令。1991年光中叔发函寻找大陆亲人,经重庆市对台办协助,他终于从尘封的历史中走出来,和我们建立了通信联系。

那一夜,风静得像一根系舟的缆,把时间系住。亲人们捧读光中叔的来信,隐藏多年的谜底终于揭开了。

原来光中叔到台湾服完兵役,转业到淡水当警察,后调台北桃园机场外事股任职,负责对外国游客的安检。他自幼喜爱文学,早在中学时代就在重庆出版过诗集,所以但凡有闲暇,他便大搞所谓的“正事”,也就是写作。

他的诗、散文、杂文、小说都写得很好,作品积累到一定数量就出一本书。历年来,他在台湾、香港出书60余种,是台湾有名的作家,现在定居台北。多年来,他也一直试图与大陆亲人联系,亦未能如愿。

2000年5月,光中叔第一次回到阔别半个世纪的重庆。相见之时,我不禁百感交集。我想起两位望眼欲穿,却未盼到儿子的老人;想起父亲几兄妹因为有“台湾关系”,尽管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但一个都未能入党,“文化大革命”还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想起战争和政治动乱给老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更加感到新时期的一切来之不易。

民族的使命和荣光不允许我们留下这本沉重的帐簿。但愿祖国早日和平统一,历史的悲剧永远不再重演。

光中叔在我家作客,杨家亲人再次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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