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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忠辉:读郑小琼《玫瑰庄园》(2)

 置身于宁静 2020-01-02

    这里仅举一例。在第一首《红尘的黄昏》中,她写道:“我,数十年后的黄昏,用散淡的句子/写下即将倒塌庄园的宿命,夕光中/薄暮的气息让怀春女子充满幻想/玫瑰轻轻诉说远逝的爱情”,这是《玫瑰庄园》诗集的第一组诗歌,其功能有总体上架构全部诗篇的作用。我们从第一首诗中能感受到那种历史空间,“即将倒塌庄园的宿命”也可以说是“即将倒塌的庄园”是一种宿命。不过,“宿命的庄园”之“宿命”并不算是非常好的诗化语言,尽管在历史叙事中这是最直接了当的语言——这种语言可以避免依赖众多意象铺陈带来的拖沓冗赘的毛病。还不完美的是,在这句诗中,这种过于抽象的语言,和由它所带了的意象氛围留有作者比较明显的主观打造的痕迹。不过,一方面,后面紧跟的“夕光中/薄暮的气息让怀春女子充满幻想/玫瑰轻轻诉说远逝的爱情”一下子将诗歌意象冲出来,瞬间将前面过于抽象的“宿命”意象化,另一方面,支撑这种意象氛围的还有后面大量的意象铺陈,诗人用这些意象叠加的方法,准确的烘托出一个衰败的庄园。这就显示出了诗歌氛围塑造的重要性,不过,诗歌氛围的塑造并不难,对于一个写作经验丰富的诗人来说,依赖技巧就可以完成。在《玫瑰庄园》中,郑小琼的真正贡献在于借助氛围塑造了庄园的历史形象,那种颓败、靡丽、幽暗、湿闷的形象。我们看到在《玫瑰庄园》中,山林景物、飞鸟鱼虫并不是优雅的、闲适的、避世的和清爽鲜亮的,而是和一个颓败没落的男主人、五个原本饱含生命汁液却各自黯然枯萎的女人相关联。历史的苦难酸涩、个体在历史中无奈的挣扎,都以诗歌意象的方式呈现出来。这部诗歌与其说是一首挽歌,不如说是一幅色彩幽暗、线条繁复、情绪纠结的历史画卷更为准确。在这样的历史叙事中,其借助诗歌语言进行的氛围塑造的作用是需要细细体察的。“那些和爱情见面的女子”,“把命运与爱情缝进虚构的被面”的女子,“眺望爱情的眼神”的女子,“用七色彩丝织下爱情与命运”的女子,渴望“忧伤清丽的爱”的女子,像一条小溪一样,串联起五个生存于“幻觉的爱情”中的女子的命运。在诗集中,郑小琼试图以女性的视角,描述过去那个时代女性的命运,充满了生命慈悲的感喟,尽管距离现代女性完全的觉醒还很遥远,但是的确从生命角度写出了曾经的历史中女子的悲哀。郑小琼在记忆、生命和万物的描述中,抒发了渴望尊严和爱的声音。与这些处于“玫瑰庄园稀薄的爱情”中的女子对应的是男性的祖父,但是“他不会沿清凉的夜归来,辘轳转动/宁静水井,金鱼望穿雁子”,他“不会归来”,这是一个精彩的句子“金鱼望穿雁子”,本是不同的种类,再深的爱也不能抵达。《鸟》的书写古典意味丰沛,在纷繁密集的意象中,一种无力地氛围形成,鸟虽然有翅膀,但是“她的生活没有方向”,而且“鸟雀不飞,衣襟下的孤独,藏着沧海”,暗喻中祖父的形象跃然纸上,“日影西斜,魂灵穿过园外刺槐林,他隔窗/推开嘉陵江,香炉、经卷,神龛上祥云/春天变软,树枝低头遇见池鱼,他遇见/家谱、梳子、大烟……小小的幻觉与欢乐”,祖父的意象从一开始就是明确的,我认为在《玫瑰庄园》中,祖父的功能实际上是背景,尽管他的意象也有着明晰丰富的叙事,但是,从整部作品创作的核心动机来说,五位祖母才是真正的叙事对象,祖父和祖父经历的历史,则是祖母们生命呈现的背景。这个“黄昏枯薄,枯枝静伫”般黯然落寞的祖父身影,无处不在的构成了祖母们悲欢喜乐的氛围,在叙述功能上,祖父起到了背景和线头的双重作用:衬托和牵引。

  这里附带要说到《玫瑰庄园》的形式探索问题。在小琼的后记中,她也特别强调诗歌形式上的一些努力,而且我们从整部作品来看,也基本实现了她在诗歌形式美学上的探索。但是,从整体来看,这种形式美学的探索在《玫瑰庄园》中并不是非常成功的。我所说的成功指的是“形式美独立出来,大于《玫瑰庄园》的历史叙事”,作为诗歌资源的古典诗歌,无论是唐诗宋词,还是更早的古体诗,其形式感都与时代语言的整体环境相关,在一个整体上缺乏音乐性的语言环境时代,小琼的这种格式探索,可能更应该向寻求一种节奏感的方向寻找,而不是格式上的整饬。事实上,闻一多在诗歌格式上的探索并不成功,原因其实很简单:诗歌的形式不单单是语言的规范问题,更是时代语言的风格问题。比如在这部诗集中,多处呈现的五言韵诗,单独看起来非常精彩,但是与整部诗集放在一起,就有夹缠生硬的感觉。语言的特色总是与时代精神相联系的,在一个追求自由的时代,语言的总体风格恰恰是对格式的打破。所以,在这部诗集中,那种形式上的探索可能并不利于诗意的传达,而小琼对诗歌技巧的探索,也在写作中留下了较为明显刻意的痕迹,说明这种努力虽然非常值得肯定,但并不算成功。不过,我认为《玫瑰庄园》的诗歌语言形式探索,是一个勇敢的选择,体现了小琼作为一个诗人的勇气和担当,因为诗歌语言的音乐性关切到了新诗百年最重要、也是被严重忽略的一个问题:即新诗形式美学的匮乏该如何解决的问题?这是新诗发展中绕不过去,也是无法回避的问题。当然,想解决这个问题,以小琼一个人的力量显然是难以担当的,这需要几代诗人的共同努力。

  三、抒发历史感受,以情绪

  在经典的现实主义作品中,往往对情绪描写不够重视,即使有心理描写,也只是作为刻画人物的手段,过于追求展示人物思想深度。但是,在叙事中,情绪的描写其实更能唤醒艺术感受,不管是在诗歌中,还是在叙事文学中,情绪的感染力量都是不可忽视的。在《玫瑰庄园》诗歌文本中,情绪并不是仅仅以诗歌情感表达的方式呈现,更为丰富的是,在《玫瑰庄园》中,情绪是以塑造感受空间呈现的,这一感受空间的塑造,有效地将内在关怀和历史情境结合起来。在文本中,历史感受体现为深刻的“内在关怀”,深刻的“内在关怀”表达为情绪。可以说,在《玫瑰庄园》中,郑小琼以“情绪”书写的方式,呈现了厚重的历史感受、深刻的内在关怀。

  在《蝴蝶》一首中,小琼写道:“碎银般年华被花光,幽怨散落满地/阴郁的玫瑰庄园,孤蝶冷芳心,我坐在/灯下翻阅祖母们的杳踪,窗外东风吹拂/在窗纸上写树影、花踪、粉翅,迷蝶//灯下扑闪,像魂魄不散的美人,青苔瓦菲/白云苍老,春天羞涩地满庭院,五个祖母/细瘦,万种闲愁紧锁眉头,一腔心事无法/度过春光,寒夜里我遇见她们明净的翅膀”,寒夜里我如何“遇见她们明净的翅膀”呢?显然这是诗化的冥想,这两节诗包含着的古典节奏感是明显的,这种节奏感导向的并不是哀愁,在这两节诗中,我们能够感受到叙述者的声调开始是平稳的,“我坐在/灯下翻阅祖母们的杳踪”,随着“翻开”的动作,诗的及物性在一系列意象中络绎翻飞,声调开始急促:窗外东风吹拂,窗纸上树影、花踪、粉翅、迷蝶,(变幻为)灯下(想象中的)美人,青苔瓦菲、白云苍老,春天的庭院,这些意象都是鲜亮的,轻松、幸福、发出粉红色云霓,然而,笔触一转,到了五个祖母的身上,玫瑰庄园绯红旖旎的亮色瞬间变成了“细瘦,万种闲愁紧锁”的“眉头”,和“一腔心事”“无法度过”的“春光”,这是一种怎样的“春光”呢?回到第一句:“寒夜里我遇见她们明净的翅膀”,“明净”这个词很有意思,祖母们渴望的爱情是“液体的孤独”,结果却是“软弱的黄昏”,其实我认为,这种意象的明快恰恰隐喻出玫瑰庄园的压抑。通读整部《玫瑰庄园》,我认为小琼在历史叙事中的情绪是压抑的,是那种微笑却无法掩饰自己抿着哀伤的嘴角,这是小琼的可贵、是对生命力量的纵深汲取。不过,众多靡丽意象和完全生命唤醒的女性视角的采纳,说明小琼是生命诗人,不是德·波伏瓦、不是汉娜·阿伦特,因此,《玫瑰庄园》中对于女性的关怀,可能还停留在前现代时期的生命感层次。在《玫瑰庄园》的女性群像中,那种基于自由意志的生命觉醒是祖母们所无法抵达的,因此,女性视角的展开还不够,这提醒小琼在未来诗歌的创作中,可能要敞开、发现更为本质的自由,而不是仅仅停留在一般的生命感性体验层面。再多说一句,如果说诗歌存在本质的话,这个本质就是存在的真实,它恰恰是反人文的;如果说诗歌没有本质,则将诗歌划归给了柏拉图的感性,这无法左右的感性实质是真实的一部分。所以,诗歌的可贵不在于珍视生命,而在于揭露真相,这才是更深层次的生命尊严。小琼的诗歌在中国当下文坛的重大意义就在这里:她以其天才的直觉、幸运的机遇和毫无城府的表达,抵达了诗歌的最高境界。而在《玫瑰庄园》中,诗的真实在这种重构历史的努力中,在这种繁复意象的追求中,在技巧和美学中,很容易因为“更像诗”而被丢掉。诗歌的粗粝在精致的美学中丧失,正是古典主义对启蒙精神的巧妙褫夺,这是小琼要格外注意的。

  青年学者茱萸在《玫瑰庄园》序言中谈及郑小琼的创作时,说“发现了她写作的多重面向,以及为各种标签和意识形态所误读和塑造的复杂性。”这个判断注意到了各种“标签”和“意识形态”对“诗性”的干扰,但是容易误导对“诗性”的理解,在序言的结尾,茱萸说“这部《玫瑰庄园》的意义,是远远大于‘诗’的”,可惜对《玫瑰庄园》如何大于“诗”没有细论。我认为,作为对历史的“内在关怀”,也是“诗性”的一部分。作为“打工诗人”这样的标签,表面上看是对“诗性”的削弱,过于强调了“打工”这样的阶层标识,但是实际上,如果将”“打工诗人”纳入到对历史感的强调,我们则会发现,这种基于身份的诗歌呈现实质是历史呈现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历史叙事”理应是“诗性”内涵之一,“诗性”并不排斥“历史叙事”,所以,当我们以“打工诗人”称呼郑小琼的“创作”,实际上是强调了诗歌的现实面向。所以,专注于历史书写和历史呈现的《玫瑰庄园》,与郑小琼此前的创作倾向是一脉相承的,其创作主旨依然是浓厚的“历史叙事”和“内在关怀”,只是在《玫瑰庄园》中,这种“内在性”更加厚重,更加强调历史性,更加具有自觉地形式感和美学追求,应该说,这是一个可贵的探索。而尤为可贵的是,小琼的每一次探索,都是纯粹、朴素和发自内心的,这是一个可以走向伟大诗人的最基本的品质,这是一种珍贵的品质。历史与美学、内容与形式、内美与外显,这些因素的自然处理,在这部《玫瑰庄园》中都进行了可贵的探险,由此我们可以预料,小琼未来的创作是值得期待的。

  花儿既不妖娆,也不绚烂,是风让这些发生。对历史的描述,也许只是在“取悦一个影子”(布罗茨基)。事实上,奥登说得对:“诗歌没有使任何事情发生”(《悼叶芝》),我们的心灵是风,在时间和空间构筑的逼仄想象中,构筑庄园,种植玫瑰,于想象中逃离肉身的牢笼。但这终究是虚幻的,“金鱼望穿雁子”正如现实憧憬理想,而历史是写在水面的爱情,《玫瑰庄园》也许是最后一片叶子:诗歌、长椅和书籍,它脆薄、透明得像是干枯的罂粟花,透过它,我们得以看见最后一片夕阳,金灿灿的夕阳,美好不及落泪。

  (本文刊发《广州文艺》2017年3月“评论专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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