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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赵野:汉字的风景与抒情诗的命运(2)

 置身于宁静 2020-01-03

    更为重要的是,诗人在追问什么是坚固的,没有什么比雪更为没有根基了,就如同诗意本身,在这个世界上有诗歌写作的根基吗?显然并没有,诗歌必须寻找到自身的位置,因此,诗人开头的否定性的感受,乃是直接就面对了诗歌自身的无根基与无力。“雪”,是语词的到来,因此下雪本来是最为带来诗意的,但诗人在此时此刻却宁愿保持沉默,这个退缩如此彻底,乃是为了更好地在退让出打开诗意自身言说的空间,诗人说自己甚至不再自我追问,这种绝然与悲观,也让自我融入了漫天雪花之中,直到雪花将自己淹没,这是一种自我的放弃?还是通过放弃自身的位置,如同诗人后来自觉放弃自己的角色,甚至是诗人的身份,成为一个谦逊的业余诗人,反而更好地融入了更为博大的生命。

  在1992年《诗的隐喻》中,赵野写道:

  趟过冰冷的河水,我走向
  一棵树,观察它的生长

  这树干沐浴过前朝的阳光
  树叶刚刚发绿,态度恳切

  像要说明什么,这时一只鸟
  顺着风,吐出准确的重音

  这声音没有使空气震颤
  却消失在空气里,并且动听

  ——现代汉语也来自于西方语言的翻译,尤为体现为“的字句”上(xx的xx),这是现代修辞产生的独特标记,尤其是形容词与名词的结合,因为出现大量的新名词,就必须使这些带有情感色彩的名词活跃起来,因此需要形容,使之气韵生动,灌注诗人的气息与语调,这也是诗人想象力的体现,通过“的字句”可以看出诗人想象力的程度。赵野偶尔也会用:深宫的玫瑰,灿烂的星宿,垂亡的国度,等等,但是赵野很克制,因为这些诗性的隐喻,必须要“态度恳切”,这种“恳切”,是生命灵魂的态度,有着身体倾斜的姿态,语词的恳请,也是肯綮中的,有着准确性,诗艺不过是语词的准确性。因此,修辞的语词必须一直保持准确,很多诗人的隐喻陷入繁复的修辞而丧失了准确性,尤其不再有韵律感,“的字句”的套叠也会导致迷失,仅仅是语词“的”空转,历史政治进入1990年代之后,大多数诗人丧失了方向,也是与修辞的泛滥密切相关。而带有韵律的修辞,才会与自身的呼吸相关,呼吸乃是自身命运的节律的自身感发,因此要开启语词的震颤,并且使之动听,动听也是因为还能够听到命运的声音。从认识赵野开始,我一直默默欣赏着赵野这种异常明净而恳切的诗意态度,一如赵野本人,散淡,静雅,闲云野鹤一般,如同他自己写道的:“我的余生只能拥有回忆,我知道/我会死于闲散、风景或酒”。在一个严酷的世代,还有什么比这更为诗意的生活?诗人对进入诗意的品质却异常敏感,乃至于挑剔,这种恳切,乃是中国诗人的信念与生命的准则,也是对音调敏感的标记。我甚至相信,有无这种恳切的态度,乃是对诗艺本身是否诚恳的标志,如同说诗歌的技巧是诗人写作是否诚实的标志。

  前世的巨大的雪
  铺满道路和庭院
  树木冷峭、坚硬
  有种宿命的意味
  城市遁去了,终于
  和我没有关系
  但空虚像更冷的寒流
  从墙根漫到额顶

  在这首稍晚写的《1997·元旦·温家堡》中,雪,已经更为弥散,成为前世的雪,雪一直就是前世的,久远的,古典诗意的雪,也是铺满道路与庭院的,再次进入风景,自然的雨与雪,乃是自然为我们余留的诗意记忆,这雪与命运的时间性相关,因为它显露出树木的料峭与坚硬,而且城市被大雪覆盖之后,似乎消失了,雪涂抹了尘世的痕迹,雪也消除了我与世界的关系,但,雪带来的空虚比一切的寒流还要寒冷,从身体蔓延到墙根,其实也是蔓延到整个世界,这是现代性忧郁的真正灵魂的风景。

  再看赵野写雨水,那简直是博尔赫斯迦太基雨水的重现,这是汉字的风景,这是语词的吟咏,是诗意的灵韵:

  我厌倦了书卷和严肃的事物
  在这个雨季,无边的
  雨水带来回忆和渴念
  以及深闺里不复回荡的香气

  那些失望的桥梁,被腐蚀的
  城楼和光线,总应该
  告诉我,是哪一场雨
  决定过汉族的命运,又是

  哪一场雨,连接了我的血脉
  让古老的契约重新升起
  在雨濛濛的天空,让我独自
  承受被谋杀的心情

  而在此刻,世界只有一种呼吸
  更多的呼吸,有如狐狸
  在雨水覆盖的地方
  将仇恨植根广大的植被

  并催发每一棵树,每一粒麦子
  成为我们的食粮,成为
  空气和文字,维系着
  我们同万物最基本的关系

  由此我祈求命定的寂灭
  在雨里,以最汉族的方式
  悄悄进行,就像雨水
  浸透颓丧的房屋和树林

  我祈求雨水飘进
  阳台和皮肤,我会遵循
  我的心智,将种族的罪恶
  表现得崇高和美丽

  ——汉语离开了吟咏的气质,不会有诗性,中国文化并没有西方那般的歌剧与神曲,就在于她与歌唱相关,也离不开自然呼吸节奏的吟咏性,吟咏是带有语词的某种呼吸的音韵感,有着自身的细致而缓慢的品味,与自身行走的身体步伐相关,让语词与姿态,在声音的音调中有着共有的节奏,现代汉诗如果丧失了此吟咏,将不再可能,我们在多多的诗歌中感受到了此吟咏,而在赵野这里,这个吟咏还有着深深的古音古调,一方面是那些传统的语词,另一方面则是音乐的风景所带来的音调,雨水的漂浮,雨水的敲打,雨水的气氛,雨水的光线,乃至于雨水中的香气,雨水已经与自然,与肌肤,与语词,一道构成了一道诗意的表皮,这诗意的风景,以及固执的记忆,真是让人柔肠寸断之处,也是语词的韵律形成之时。

  还是,让我们感动之时,这个感动,来自于自然自身的那种情性,那是内在与灵魂之中的铭记,那是具有超越文化以及人类的普遍性,如同诗人在《自我慰藉之诗》中写道的那流淌的河流,那山顶的光明:

  二十个世纪,很多事发生了
  更多的已被忘记
  因此,我学会了用沉默
  来证明自己的狂野
  像那些先辈,每个雨季
  都倚窗写下一些诗句
  不是为了被记忆,而仅仅
  因为雨水使他们感动
  这雨水也使我感动,此刻
  河流流淌,光明停在山顶

  我不知道其它诗人对于命运是否如此敏感,赵野在不多的诗歌中,与“命运”相关的语词,“命定”,“宿命”,等等出现过十次之多,这不仅仅标记了个体漂泊的命运,时代不详的激情,也是汉语与汉诗的命运,赵野那首1988年的《字的研究》很早就确立了他汉语“字思维”以及诗性书写性的自觉,以及1990年的《汉语》开始思考祖先的语言,赵野对汉字的思考也是与汉族本身的命运相关。

  看啊,在我的凝视里
  多少事物恢复了名称

  它们娇慵、倦怠,从那些垂亡的国度
  悠悠醒来,抖落片片雪花
  仿佛深宫的玫瑰,灿烂的星宿
  如此神秘地使我激动

  我自问,一个古老的字
  历尽劫难,怎样坚持理想
  现在它质朴、优雅,气息如兰
  决定了我的复活与死亡

  汉字的发生与自然相关,因此,诗人让汉字服从了自然的安排,守望着事物实现自己的命运;因此,诗人让炫目、生动、准确、规范、沉著的字,在自然与人事之间,准确把握那个闪光的瞬间,并与历史的事件,文字的凸凹起伏,还有书法书写时的细微牵丝关联起来:就是那般优雅的倦怠,以及从垂亡的国度醒来而抖落的雪花,这些细微的颤栗就是语词久远的回声。

  古典韵味的余留,那是加强这些语词的回声,以整个生命拥抱语词,使之在自己的书写中产生更大的回响:以自己的生命,以诗意的想象力继续扩展这个回声,使之可以回返,被重新发送回去,赵野诗歌的抒情性让古代汉语活动了他新的回响,新的音色与音质,这也是新的光晕与色晕,因此也改变了语词的命运。汉语有着汉族的命运,这是与汉语言说的彬彬有礼,以及内在的节制——也是与身体的节奏相关的自我控制,但也有着雾中楼台与霜上人迹一般的微茫,而且这祖先的语言可以让我们瞬间变老,甚至在雨季,生命为此而肝脑涂地。

  对命运的恳切与恳请,也是命运的眷顾,诗人一定是被命运所眷顾之人,诗歌尽管是不详之物,但是语词之中隐含的吟咏,以及语词颂扬的品格会解开这咒语,诗歌的兄弟情谊会守护帝国的忧伤,汉族的剩余物只会在诗意的语词里被精致存留,只有诗人将语词纯洁的战争深入到我们骨髓之处,我们的呼吸转换之中,只有优美的汉语诗歌可以捍卫帝国的最后疆土,赵野是这最后的帝国进入发达资本主义时期最为优雅的抒情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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