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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辑 | 奥登的《美术馆》精读

 子夏书坊 2020-01-03


选自《奥登诗歌精读与批评》,“十九首世界诗歌批评丛书”之一种。丛书由“复旦大学文学翻译研究中心”策划并主持,由上海和全国优秀诗歌翻译和研究专家撰写,第一辑大约16种,将于2017年下半年推出,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各分册作者皆为不同语种诗歌的长期研究者,对诗人有多年的学术积累,并得到业内认可。丛书各分册由诗歌文本(双语对照)、注释和导读、评述三部分核心内容构成,以帮助读者从各个角度深入理解经典诗人诗作的特色和价值。

△图1:Winter Landscape with Skaters and a Bird Trap

翻译:马鸣谦、蔡海燕  解读:蔡海燕

Musée des Beaux Arts

About suffering they were never wrong,

The Old Masters: how well, they understood

Its human position; how it takes place

While someone else is eating or opening a window or just walking dully along;

How, when the aged are reverently, passionately waiting

For the miraculous birth, there always must be

Children who did not specially want it to happen, skating

On a pond at the edge of the wood:

They never forgot

That even the dreadful martyrdom must run its course

Anyhow in a corner, some untidy spot

Where the dogs go on with their doggy life and the torturer’s horse

Scratches its innocent behind on a tree.

In Breughel’s Icarus, for instance: how everything turns away

Quite leisurely from the disaster; the ploughman may

Have heard the splash, the forsaken cry,

But for him it was not an important failure; the sun shone

As it had to on the white legs disappearing into the green

Water; and the expensive delicate ship that must have seen

Something amazing, a boy falling out of the sky,

Had somewhere to get to and sailed calmly on.

                                 December 1938

△图2:The Numbering at Bethlehem

△图3:The Massacre of the Innocents

《美术馆》

关于苦难,这些古典大师

从来不会出错:他们都深知

其中的人性处境;它如何会发生,

当其他人正在吃饭,正推开一扇窗,或刚好在闷头散步,

而当虔诚的老人满怀热情地期待着

神迹降世,总会有一些孩子

并不特别在意它的到来,正在

树林边的一个池塘上溜着冰:

他们从不会忘记

即便是可怕的殉道也必会自生自灭,

在随便哪个角落,在某个邋遢地方,

狗还会继续过着狗的营生,而施暴者的马

会在树干上磨蹭着它无辜的后臀。

譬如在勃鲁盖尔的《伊卡洛斯》中:一切

是那么悠然地在灾难面前转身过去;那个农夫

或已听到了落水声和无助的叫喊,

但对于他,这是个无关紧要的失败;太阳

仍自闪耀,听任那双白晃晃的腿消失于

碧绿水面;那艘豪华精巧的船定已目睹了

某件怪异之事,一个少年正从空中跌落,

但它有既定的行程,平静地继续航行。

                            193812

△图4: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

注释

 1. 1938年夏天,奥登寓居布鲁塞尔时,在皇家美术馆看到了老彼得·勃鲁盖尔的画作。这首诗的第一节涉及勃鲁盖尔的《溜冰者和捕鸟器的冬季风景》(见图1)《伯利恒的户口调查》(见图2)《伯利恒虐杀婴儿》(见图3)。第一幅作品属风俗画,描绘了一个寻常的乡村冬日景象。后两幅为宗教画,直接取材于《圣经·马太福音》第二章,与耶稣诞生地伯利恒有关,描绘的是大希律王为了将耶稣扼杀在襁褓中,先入户调查而后发动了屠杀全城两岁以内男婴的残暴之举。一般认为,勃鲁盖尔创作这组宗教画的动机与当时西班牙军队在尼德兰横征暴敛、残酷屠杀的野蛮行径有关。第二节涉及画家的另一幅作品《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见图4)

2. 第1节第6行:“the miraculous birth”指耶稣基督的诞生。

3. 第2节第8行:奥登表面上写船继续航行,实际上隐射他自己将按照原定计划移居美国。关于奥登的“航向”(主要变现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离开英国去往美国的事实),直到如今都存在争议。奥登从没有公开为自己辩护过,却在实际行动中继续关注欧洲局势、关心英国同胞,保持一位知识分子应有的尊严和良知。在给朋友的信中,他指出自己更加胜任的角色是作家和教师,而非冲锋陷阵的战士,但如果英国政府需要他效力,他将在所不辞(已经向英国驻美大使馆报备)。

解读 

奥登在1938年至少表现出对两个对象的“情有独钟”:一是布鲁塞尔,二是十四行诗。

这一年8、9月,奥登寓居布鲁塞尔,上午收敛心神,提笔斟酌《战争时期》组诗,下午舒展筋骨,会会朋友,逛逛皇家美术博物馆。在8月底写给友人的信中,他表示自己迷上了鲁本斯(Peter Ruberns)的画作,“那些无畏大胆、栩栩如生的艺术表现形式令人屏息赞叹,但它们都在述说什么?”Humphrey Carpenter.240有意思的是,这句话的重心最后落在了ABOUT上,大写的5个字母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奥登已经对绘画作品的叙述功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一年12月,他再一次回到了布鲁塞尔,直到一个月后返回英国,再从南安普顿港口出发,漂洋过海去了美国。在布鲁塞尔逗留的短短几个星期,奥登诗情迸发,写下了十余首十四行诗,其中的不少篇章被认为可以在他的最好作品里占有一席之位,比如关于艺术家的《兰波》和《A.E.豪斯曼》,关于艺术身份的《小说家》和《作曲家》。这段时间,当奥登再一次徜徉在皇家美术博物馆慷慨呈现的艺术作品之间时,他的目光从鲁本斯移向了勃鲁盖尔(Bruegel Pieter),并且对几个月前深感疑惑的“ABOUT”有了新的感悟。在最终写成的《美术馆》中,奥登有意识地将“About”放在了诗歌开门见山的位置,既突出了他几个月来徘徊于美术馆得出的结论——请注意这个介词后面紧跟的是“suffering”(苦难),也点明了《美术馆》的主旨是苦难的发生以及人们对苦难的态度。

全诗没有明显的诗体格律,但每节的诗行分配和韵脚格式都刻意迎合了十四行诗的模式(abcadedbfgfgehhijkkij。第一诗节13行,第二诗节8行,可以视为彼特拉克体十四行诗的冗长版。诗行长短句交错,伴有大量跨行现象,乍看之下颇为松散。不过,正如富勒先生所言,这种“长且不规则的诗行制造出一种听起来颇为随意的语气”John Fuller.150,而那些穿插其间的“漫不经心”的韵律和节奏,则强化了这种语气。如果我们将目光移近,仔细诵读每一行诗,便会发现奥登往往在诗行起首处采用含有短元音的单词,而在诗行末尾处采用含有长元音的单词,张弛之间留下的拖长尾音,营造了一种娓娓道来的述说语调,进一步模拟了闲话人间百态时的随意

诗中描写的人间生活场景,也应和了这种看似轻松的“随意”。诗歌第一节涉及勃鲁盖尔的三幅画作,画中的一些细节被奥登融合成三组对照性的场景:一边是苦难的发生,另一边是人们的日常作息;一边是老人虔诚等待神圣时刻的到来,另一边是孩子们兀自嬉戏玩耍;一边是可怕的殉道,另一边是狗继续“狗的营生”,马继续磨蹭“无辜的后臀”。随后的第二节具体描述勃鲁盖尔的名画《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一边是伊卡洛斯一飞冲天却陨落大海的苦难,另一边却是农夫、太阳、船等人间物事继续按部就班地生活。即便是述说如此充满悖论和反讽的悲剧性场景,奥登也刻意地自一开始就运用“譬如”(“for instance”)来化解其中的严肃意味。

那么,如此一味地渲染随意,奥登意欲何为?我们不能忽视诗歌标题的提示。美术馆”是保存、展示艺术作品的公共设施,是人们驻足“观看”的场所。奥登作为“旁观者”(bystander),在鲁本斯、勃鲁盖尔等古典大师的画作前的品鉴行为,更多的是一种私人体验。因此,勃鲁盖尔画作里的马臀未必被特写为“无辜”,农夫未必“听到”了伊卡洛斯落水的声音,船也未必“目睹”了那个怪异的景象,一切都是奥登的私人解读。德国文艺批评家莱辛(Gotthold Lessing)在论证造型艺术与诗文艺术的界线时曾指出,造型艺术是空间的艺术,在并列的构图中只能运用最富于孕育性的某一顷刻,来使前前后后的动作都可以被清楚地理解;而诗文艺术是时间的艺术,在持续性的摹仿里只能通过抓住事物最生动的感性形象的属性,来使它与其他事物的种种样子和关系被充分地传达。莱辛.90-91从古典大师们的画作到奥登的诗歌,那些最富于孕育性的顷刻、最生动的感性形象的属性,已经经过了一系列私人性的辗转。是故苦难发生的私人性和对苦难态度的私人性被一步步放大,而承载这种私人性的最佳表现回路已经不再是凝重,而是轻松。

这种轻松,正是奥登在1938年思考的文学命题。这一年,他另辟蹊径,选编了《牛津轻体诗选》,在导言里洋洋洒洒又入木三分地探讨了艺术家与公众的关系。他认为,“一个社会的同质性越强,艺术家与他的时代的日常生活的关系就越密切,他就越容易传达自己的感受,但他也就越难做出诚实公正的观察,难以摆脱自己时代的传统反应所造成的偏见”;反之,“一个社会越不稳定,艺术家与社会脱离得越厉害,他观察得就越清楚,但他向别人传达所见的难度就越大”。(哈罗德·布罗姆等.127)在英国文学最伟大的那些时代里,尤其是伊丽莎白时代,艺术家充分地立足于所处时代的生活,与公众的纽带十分密切,同时社会也处在足够动荡的状态里,传统已经无法再随心所欲地左右艺术家的视野了,因此产生了强大的“张力”。然而,工业革命以降,这种创作环境的“张力”迅速弱化。财富的增长和读者的增多致使审美趣味越来越花样百出,阶层间的差别也越来越尖锐和繁多,在这样一个“没有真正的公共纽带的混乱社会里”哈罗德·布罗姆等.130,艺术家们瞠目结舌于复杂的现实,无法确认自己的观众,只能从自己时代的生活转向私人的世界,比如,华兹华斯转向了自然,济慈转向了纯诗,雪莱转向了想象世界,波德莱尔转向了过去。但是,农民诗人彭斯和贵族诗人拜伦却是例外,他们直接并且轻松地描写生活的所有方面,包括严肃的和琐碎的;他们写下的诗篇,既是私人的也是时代的。在奥登的设想里,现代诗人的问题在于找到一个真正的社群,每个人都能在其中如鱼得水。惟其如此,诗人的创作才有可能是朴素、明朗和欢快的,而且不必牺牲他自己微妙的感性和完整的品质。这与其说是奥登在殷殷期盼之中精心绘制的美好蓝图,不如说是奥登在经历了游离于公众之外和向公众靠拢之后得出的切身体悟

此前不久,奥登在写给友人的信中不无感慨地指出,诗人“总是稍稍站在人群之外”,但是“离开了人群,他们也便失去了素材”。Edward Mendelson.116伊卡洛斯式的艺术家们飞离地面、飞到高空、越飞越远,摆在他们面前的结局只会是坠落。恰如哈罗德·布鲁姆在《读诗的艺术》中所引用的一段话:“神圣的人落进了大海,而这大海是一个属于爱、睡眠和死亡的宇宙:当此人在水中看到像他自己的形体,就像天然生长的一样,他爱它而且想占据它……自然抓住了她的爱人,把他完全抱在怀里,因为他们是爱人。”(哈罗德·布罗姆等.38)伊卡洛斯离开了人群,最终却一头扎进了永恒之母——自然——的怀抱,从此不再有音讯。青年奥登也曾插上了伊卡洛斯的翅膀,在“焦虑的时代”迎风高翔,借助俯瞰的目光获得了人类大家园的整体图景,留下了意味深长的沉思和颇有预言性的启示。而伊卡洛斯的悲剧性命运恰恰在于“飞得太高”奥维德.158,他颇为严肃的飞翔冲动并不能够影响和改变普通人的生活轨迹。

从奥维德在《变形记》里对代达罗斯引领伊卡洛斯飞上天空的文字描述,到勃鲁盖尔为我们呈现的一派悠闲的世俗景象,再到《美术馆》里三幅图的“诠释”和一幅图的“例证”,“苦难”的表现比重被艺术家们压缩到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仿佛人类飞到高空的惊天举动在日常生活里不过是一个附带的故事——“一切/是那么悠然地在灾难面前转过身去”。这正是奥登以轻松的口吻表达的严肃主题,恰如飞白先生在评析此诗时所说:“人们对人世间的苦难、对探索者的失败、对殉难者的牺牲,竟是如此视若无睹,麻木不仁。”飞白.894然而,当我们掀去那些围绕着艺术作品的斑斑驳驳的时代印记,似乎又能够触摸到奥登隐藏在诗中的另一根琴弦——“但它有既定的行程,平静地继续航行”。面对灾难,如若萌生恻隐之心继而感同身受,并且做出积极的回应,当然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介入态度,但是否还可以在惊骇之余选择心平气和地生活,或者以更力所能及的方式做出不那么直接的回应?奥登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答案。

此诗写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写于奥登厌倦了自己在英国诗坛的左派御用诗人”地位的踯躅时期,写于奥登已经做出了离开英国前往美国的重大决定之后。联想至此,不禁令人唏嘘。奥登定是从勃鲁盖尔画作中那艘兀自航行的“豪华精巧的船”,解读到了自己的轨迹和使命。他把观画的感悟融进了这首充满视觉效果的诗歌中,看似轻松的语调,却无法掩盖他彼时凝重的心思。在一年后写成的《新年书简》中,奥登有意无意地回想起冬天的布鲁塞尔,回想起“欧洲的无眠客们”或颤栗或不安,回想起太阳仍自闪耀地保持“中立的眼睛”,一艘船却“突然改变了它的航向”。《美术馆》中按照行程继续前进的船,在《新年书简》中改变了航向。诗歌,果然是一种“复杂情感的清晰表述”W. H. Auden.119诗境从来不可能直陈而出,答案只会在每一位读者心里自行耕耘。

参考文献

Auden, W. H., New Year Letter,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41.

Carpenter, Humphrey, W. H. Auden: A Biography,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 1981.

Fuller, John, W. H. Auden: A Commentar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8.

Mendelson, Edward, Early Auden, 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 1981.

奥维德:《变形记》,杨周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

哈罗德·布罗姆等著:《读诗的艺术》,王敖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飞白:《世界名诗鉴赏辞典》,桂林: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

莱辛:《拉奥孔》,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



诗人简介

奥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著名英语诗人、评论家。他诗作丰厚,诗艺纯熟,诗路开阔,被公认为继T. S.艾略特之后最重要的英语诗人之一。他精于描绘20世纪的历史纵深和他个人的隐秘情感,两者往往交织于同一首诗歌中。其早期诗作多是表现因家庭、过往经历或爱的可能性而产生的疏离感,同时也反映了现代工业社会中人的异化问题。从英国移居美国后,他的诗歌主题和语调皆发生了变化,开始从一个新教徒的角度探索爱、艺术、政治、文化和社会,对人类经验的多种面向投入了更多关注。

译者简介

蔡海燕,博士毕业于浙江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所,现为浙江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教学与研究领域:外国文学、翻译理论与实践,近年来主攻英语诗人奥登的译介与研究。在《外国文学评论》、《外国文学》、《国外文学》等期刊上发表关于奥登的论文十余篇。已出版《书虫小鼠》、《希腊罗马神话》、《奥登诗选:1927-1947》和《奥登诗选:1948-1973》(合译)等10余部文学译著。

编辑/钇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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