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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渐行渐远的村庄

 江山携手 2020-01-03

那年夏天,我第一次离村远行。这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背起行囊,父亲担着行具,送我踏上求学之路。从此,我的行踪与我的村庄便开始旷日持久的若即若离,时聚时散。

我的村庄,并不遥远,黄黑相间的泥土地,烟雾迷离处,水墨江南;我的村庄,并非久远,不过几十年前的一段记忆,一段凝结于时间的蛛网中的旧时光;我的村庄,也不算大,天地间青绿的色块,青砖黛瓦、碧水绕村的一帧梦幻,一瓣心香。

村前是宽绰的大马路,由南及北,贯穿整个村子,再前是满畈满畈的稻田和蜿蜒曲折的河道,河上不时横亘着几座简易的石桥。清澈的河水从桥下流过,水面时时映带出村人的倒影和笑声。村中杂然排列着几人合抱的大古樟,树龄多有500年以上。这些古樟像个历史老人,静看着村庄的变化和世事沧桑。

同古樟树一样颇有年岁的是,更多的青瓦土屋簇拥着几栋三进三重的老宅,自由而随意地排开,静穆,安祥。村屋一栋连着一栋,巷道弯曲、窄小,石板铺面,石块砌岸。

我习惯这样的巷道,无论天晴下雨,穿梭在这狭巷之中,熟悉,轻巧,自由,舒畅。每天上学下课都要经过,每一块石板的大小、形状、磨砺的程度都是那样熟悉而亲切,有时一边走路,一边用手抚过两边墙面的砖块,细数砖块的大小和多少,不时在墙砖上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这是我们长久以来留给村道的标记和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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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经过老宅,习惯性的朝内探望,对宅内的古老与神秘倍感好奇,仿佛里面藏有无限的宝贝和秘密。据说三先生曾在此居住,后来土改被分给了队长一家,金山是队长唯一的男孩,金山就出生在大宅院里,这符合他的天性,他从小就立志当诗人、作家。家里不仅有很多的线装古藉,也有不少的中外文学名著。我感谢那个疯狂的时代还留有一隅让我在这儿看到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九三年》,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及茅盾、巴金、郁达夫等著作。

老宅子座落在村子正中,座西向东,前有青石铺面的场地,后有堆翠小院,红了的樱桃,绿了的芭蕉依然在,青砖砌制的围墙半人高,显然是拆后的残存,一半留,一半缺,我们正好进进出出。宅内光线太暗,木构的廊柱黑而且高,厅上有横匾,字迹漫漶不清。雕花的门窗显的有些陈旧和破败,但他们收拾得还不错。金山喜欢古书古画,是村里少有执着的读书人,一生只干自己喜欢的事,偶尔也下地劳动,但多是一天打鱼,两天晒网。村人都说金山命好,小时候爸妈养着,成家后老婆养着,后来,儿子大了,更是儿子养着。他书法也写的好,米元章、王觉斯一路的行书,笔力遒劲,章法新奇大胆,他家每年的春联是一大看点,自撰自书,成了多年来始终不变的文化村景,走过路过的人,都爱驻足,或点头微笑,或默然无语。

一日午后,我应约来他家闲聊,聊着聊着,便下起雨,江南的雨,说下就下,雨水顺檐而溜,滴滴嗒嗒落在石板地上,那音韵婉转流畅,煞是有趣,外面的芭蕉正肥,撑起一大片绿叶,高出后墙上去。我俩一边体味着窗外的雨趣,他一边递过来一手抄纸条,上面写着: 芍药花残布谷啼, 鸡闲犬卧闭疏篱。 老农荷锸归来晚, 共说南山雨一犁。 问我是谁的作品,我愕然不已,久久答不上来。

这首诗后来也如谶语一般预示着他的命运,以农终老,事文终身。他也陶乐于这半耕半读的情调之中,只是几十年过去,也一直未见他的作品在哪儿发表或出版,但这些并没有影响他作为先生行走于乡村屋巷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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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家境不同的是,我家那栋三间扁担土屋,显得尤为寒酸可怜。因与我叔叔家共有,其实我们家只有一间半正屋,依然是木架的内墙,隔板稀疏透光,妈就是在一间半屋子里一连生下我姐、两个哥哥和我,等到生我弟弟时,一间屋子实在容纳不下,我妈才找到大队和小队的人,央求寻个去处(即地方),再做新房。那个年代一个十分劳力一天的工钱不足一毛,要建一栋新房谈何容易,从去处的置换,到木料的采购,从墙基用的石块,到墙体的土坯砖的碾制,仅凭一两个人慢慢的准备,得要好几年的时光,那个时候我2岁,哥哥姐姐们也只是7-12岁,帮不上妈妈什么忙,爸爸长年在外做着木匠活,平时很少回家,全凭妈妈一双手,难度可想而知。1964年的秋后,新房子终于建成,没搞任何形式,就随樑过屋,这年的九月初一,弟弟正好赶上在新屋里出生,一家人喜气洋洋。

妈妈是家里的味道工场,负责调配一大家子的吃穿住行。妈妈的女红在村里数一数二,织布添衣,绣花做枕,每样都可称的上精致。姐姐出嫁时全套的床帐被枕,衣帽鞋袜都是出自妈和姐俩之手。就连大餐小吃也是能手,乡间的零星碎食,野菜生瓜,她都会尝试着做出生趣,特别是逢年过节的吃食她一样都不会少。她常说,不能让娃着羡。姐姐是妈最好的作品,口传身授的把姐姐调教成远近闻名的理家好手。每次姐姐挖好的野菜总是先洗好,等妈回来后,切碎,和着小米,一起舂细,揉捏,搓圆,甑子一蒸,香飘内外。哪怕几片芥菜,几只辣椒,她也能整出一碗可口够味的菜肴来,这味道很浓,很妈妈,浓到几十年后仍香郁不散,浓到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念想着妈妈的味道,之后只要想起,便口生津液,回味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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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一切总是那么美好,让人怀恋,无论是村风村貌,俚俗民情,还是奇人逸趣,家事亲情,都那样亲切难忘。四十多年过去了,母亲也已离开我们多年,兄弟姐妹们为了生计,各自奔波。村里经济发展,村人争先恐后建新房。先是一栋栋的土坯房拆改成水泥砖屋,接着几栋百年老宅也随之轰然倒塌,建起了水泥层楼,像火柴盒样的层楼。远远望去,那青绿相间的色调像幻灯片似的,几乎一夜之间变成一片灰白。

前不久,我接到村里一位族叔打来电话,邀我回村看看,说是村里建新农村,我那一栋三间的土坯房是村里仅存的老房子,按要求需要拆除。我一时愕然,不知说什么好。

我知道,我那存留在记忆深处的孩童时的村庄,已随时间的流水渐行渐远,和着它原有的味道与节奏,人事与景致一起,随风飘荡。我再也回不到过去,回不到村中那百年的老宅中去听雨,去赏花,回不到妈妈的味道工场去感受生活的煎煮烹炸,只是这一切如冷雨敲窗,时时侵扰我的梦境,时断时续,若隐若现,如时间的蛛网中飘飞的风絮,如老宅檐下响应的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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