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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奈保尔《米格尔大街》第一篇《博加特》

 运华文字馆 2020-01-04
每天早上,海特起床后,便骑在他家阳台的栏杆上朝对面喊道:“有什么新鲜事吗,博加特?”
博加特在床上翻个身,用别人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轻声咕哝着:“有什么新鲜事吗,海特?”
人们叫他“博加特”是有什么原因的,可我总觉得这是海特送给他的雅号。记得电影《卡萨布兰卡》上映的那一年,博加特的名字风靡了整个西班牙港,硬汉子博加特的形象,成为成千上万年轻人崇拜的偶像。
在他被称作“博加特”之前,人们叫他“扑克算命先生”,因为他一天到晚总是在玩这种把戏,尽管他一点也不喜欢玩扑克。
无论什么时间你到“博加特”那间小屋子里去,总会看到他坐在床上,面前的小桌子上排列着七行扑克牌。
“有什么新鲜事吗,伙计?”他只轻轻地问这么一句,便一声不吭地呆上十几分钟。使你感到几乎无法和“博加特”搭上话。他看上去是那么愚昧和傲慢;一双睡意蒙胧的眼睛,脸庞臃肿,头发漆黑,肌肉丰满的胳膊,但他倒也算不上古怪滑稽。不管干什么事,他老是像睡不醒似的,无精打采,就连舔拇指分发扑克牌时也是那么一副慢条斯理从容不迫的样子。
我所认识的人中他是最乏味的。
他装出一副靠做裁缝维持生计的样子,甚至还出钱让我给他写了一副招牌。
缝纫,裁剪
制作成衣
技术高超,款式新颖,价钱公道
他买了一台缝纫机和一些蓝的、白的、褐色的粉饼。我简直想像不出他到底能干些什么,我也从不曾记得他做成过一件衣服。
在这一点上,他倒有点像隔壁的波普,那个从没做出过一件家具,却整天在画呀、凿呀、鼓捣那被他称作榫眼的木匠。每当我问他,“波普先生,你在干什么呀?”他总是回答道:“嘿,孩子,问得好,我在干一件叫不出名堂来的事。”就连这类事情,博加特也从没干过。
那时我还是个毛孩子,从没想过“博加特”是怎么搞来的钱,我觉得凡是大人总会有钱的。波普有个干杂活的老婆,后来又成了许多男人的朋友。我简直想不出“博加特”会有母亲或是父亲,电从没见一个女人到他小房子里去。那间被他称为是下人住的厢房,却设有一个侍候正房里主人的下人住过,说是下人住的厢房,也只不过从建筑的角度这么叫而已。
“博加特”为人交往的方式对我来说至今是个谜。他一度是这条街上最有名气的人物,有许多朋友。我常常看到他蹲在路旁和街上的大人们呆在一起,当海特、爱德华或埃多斯高谈阔论时,“博加特”总是低着头闷声不响地,用手指在地上画着图。他从不笑出声来,也从没讲过什么故事,可凡是遇到什么喜庆日或其他重大时刻,大伙总要说,可不能少了“博加特”,那家伙精明得像魔鬼。我猜,他…定是用某种方式,使他们感到满意和快慰。
正如我说的那样,每天早上,海特大声喊叫道:“有什么新鲜事吗,博加特?”
随后,他便等着听“博加特”咕哝出那句含糊不清的答话,“有什么新鲜事吗,海特?”
然而一天早上,海特喊罢却没有听到惯常的答话。
“博加特”突然不见了,连一句话也没给我们留下。
街上的男人们整整沉闷了两天,他们聚集到“博加特”那间小屋里,海特拾起博加特桌上的扑克牌,有两三张牌从他手里滑落下来。
海特说:“你们说他会不会去丁委内瑞拉?”
然而,没人能知道这事儿,博加特平时很少对他们吐露什么。
第二天早上,海特起来点燃一支烟,往后阳台栏杆上一靠,刚要张嘴喊,忽而想了起来。这天早上他给奶牛挤奶的时间比以往都早,母牛对此举持不合作态度。
一个月过去了,又是一个月,“博加特”还是没有回来。
海特和他的朋友们开始把“博加特”的房间改作俱乐部了。他们在那儿打牌,唱歌,喝酒,抽烟,有时还领个把女人到这房子里来。那时海特因为参与赌博和组织斗鸡而受到警察的纠缠,后来他花了不少钱行贿才得以脱身。
一切都像“博加特”从没到过米格尔街似的,尽管“博加特”在这条街上住了差不多四年左右的样子。他来的那天手里拎一只手提箱,对蹲在门外叼着烟卷读晚报上板球赛消息的海特说,他想找一间房子。那时他也没多说些什么,海特说他只问了一句话,“你知道哪儿有空房间吗?”海特领他来到隔壁院子里,那里有间每月房租是八块钱带家具的厢房,他二话没说就住了下来,随即便摸出一副纸牌,开始玩扑克算命的把戏。
这事给海特留下极深的印象。
后来他就一直独米独往地这么生活着,从而赢得了“扑克算命先生”的雅号。
当海特和其他人把博加特忘掉,或者说是快要忘掉的时候,他回来了。一天早上大约七点钟的时候,他回来了,并发现埃多斯和一个女人睡在他的床上。那女人尖叫着跳起,埃多斯并不太惊慌,十分尴尬地跟着起来。
博加特说:“出去,我累了,要睡觉。”
他一直睡到下午五点,当他醒来的时候,看见过去的老伙计们把小房间挤得满满的。埃多斯为了掩盖自己的狼狈相,大声说笑着,海特带来了一瓶酒。
海特说:“有什么新鲜事吗?博加特?”
他怔了一下,猛然明白了这一提示,喜形于色地应道:“有什么新鲜事吗,海特?”
海特打开朗姆酒,大声吆喝博伊去买瓶苏打水来。
博加特问“奶牛怎么样,海特?”
“它们还好。”
“博伊呢?”
“他也挺好,刚才你没听我喊他了吗。”
“埃罗尔呢?”
“他也没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博加特?你好吗?”
博加特点点头,不一会儿,他们就把那瓶酒喝了个底朝天。
“别担心,”博加特说,“我再去买一瓶。”
人们从没见过博加特喝这么多酒,也从没听他讲过这么多话,大伙都很吃惊,没人敢问博加特去过什么地方。
博加特说“你们这帮小子可一直没让我这间房空闲过啊。”
“不过没有你在,可就大不一样喽。”海特说。
大伙仍感到有些不安,博加特是难得开口说话的,现在他讲话时嘴确点歪扭,还略带点美国腔。
“当然,当然,”博加特拿腔拿调地说,活像一个在做戏的戏子。
海特吃不准博加特是不是喝多了。
要知道从外表看上去,海特很像电影明星雷克斯·哈里森,而且他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并极力去模仿。他把头发向外梳,眯紧眼睛,看上去是挺像哈里森的。
“好啦,博加特,”海特说话的神态,简直就是活脱脱的雷克斯·哈里森,“赶快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博加特露出牙齿,歪扭着嘴唇玩世不恭地笑起来。
“当然,听我说,”他说着站起来,两个拇指插在裤兜里,“当然,我会告诉你们这一切的。”
他点起一支烟,向后一靠,烟徐徐飘进眼睛,他眯缝起跟,谈起他的事。
他在一条船上找了个活,漂泊到英属圭亚那,被人抛弃在那儿,所以只好到内陆去。后来他在鲁普努尼草原放牧,还运些走私物品(他没说走私什么东西)到巴西去,然后再从巴西搞些女孩子弄到乔治城去。正当他经营着城里最大的一家妓院时,拿了他贿赂的黑心警察却把他抓了起来。
“那可真是个好地方.”他说,“没有叫花子,都足些法官、医生和市政要员。”
“然后呢?”埃多斯问,“进了监狱?”
“你吃错药丁吗?”海特说,“监狱!咱们这种人怎么会进监狱的!你怎么蠢得像头驴。干吗不让他把话讲完?”
然而博加特却已受到了伤害,他再也不说了。

从那时起,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博加特变成了电影的“博加特”,海特也成了哈里森。清早惯常的对答换上这些话:
“博加特!”
“闭嘴,海特!”
博加特如今成了街上最令人胆颤的人,甚至连大脚都承认害怕他。博加特拼命地酗酒,骂街,赌博,用肮脏粗野的语言咒骂街上路过的姑娘。他买了顶帽子,紧扣在眼皮上。平时没事,他就靠着院子外高高的水泥栏杆,站在那儿,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只脚蹬在墙上,嘴上总是叼着一支烟卷。
不久他又失踪了。那天,他和那一伙儿在他房里打扑克时,站起来说:“我去趟茅房。”
从此,他们又有四个月没见到他。
当他再回来时,比以前显得黑胖了些,也更加蛮横粗野,讲着一口地道的美国腔英语。兴许为了使自己的模仿更加逼真,他开始向孩子们中间扩张。他把街上的孩子都喊来,给他们一点钱去买口香糖和巧克力,他非常喜欢抚摸孩子们的头,给他们一些善意的忠告。
第三次他离开又回来后,在自己的房子里为所有的孩子(他称小家伙)举行了一次大聚会。他买来整箱整箱的矿泉水、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还有许多饼干。
后来,住在米格尔街四十五号的警官查尔斯,把博加特抓走了。
“不许乱动,博加特!”查尔斯警官说。
博加特不知怎么回事,愣住了。
“怎么回事,伙计?我什么坏事也没干过啊。”
查尔斯警官告诉了他事情的原委。
这事曾在媒体引起了不太大的轰动,报道只说起诉的罪名是重婚罪。最终还是海特披露出其中的内幕,而报纸上却只字未提。
“是这么回事,”一天晚上,海特站在路旁的人行道上,说:“他把他的第一个老婆丢在图南蒲纳来到西班牙港,他们没有孩子。他呆在这儿感到沮丧,便走了,在卡罗尼找到一个姑娘,给她留下一个孩子。他们在卡罗尼可不是逢场作戏,是动真格的,博加特和那姑娘结婚了。”
“可他为什么又抛弃了她?”埃多斯问。
“为了做个汉子,和咱哥们儿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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