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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尔山:桑干九章(一)

 石油人232 2020-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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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文化基因的作用,对于哺育自己的一方水土,中国人的情结总是更深厚一些。水德利万物而不争,桑干水之利惠及晋北大同、朔州、忻州三地。“多情惟有桑干水,照我红颜又白头”,晋北人对桑干河的情结,除了对这位自然母亲的天然崇拜外,更多了一份精神上的缠绵依赖。
李尔山老师参加了大同市文联组织的采风活动后,凭借渊博雄浑的学识素养,提笔挥就《桑干九章》,便是一位桑干儿女对于自己伟大母亲的深情咏怀。从中,读者不仅可以解到桑干河及沿岸厚重的自然、人文历史,更能倾听到作者对这方水土的默默情述。
管理学博士 
清华大学博士后
侯涛



引子

如果,儿时,是人生的梦,那么,桑干河就是我梦中的那条龙。日出于扶桑,它是金色,月落于汤谷,它是银色,而又常摇眩成金醉银迷的童话。所以,我从不相信“桑葚熟时,河水会干”。我宁肯相信“桑干”是“白水”的鲜卑语音,如果在月亮升空,羌笛吹起的时候。李太白说:但愿常醉不用醒!

可是,我的梦,到底还是醒了。我不知道:桑葚熟了没有?但河水真的干了。满河床的蒲柳,变成了黍豆,童梦化作了乡愁……有一年,我居然变得很暴躁,狂想着去炸掉那些堵水的土坝。因为:我思念那五百里塞上罡风,九千年云州水月。

曾几何时?黄河之水天上来,竟然流入了桑干的故道,哎呀!大黄河哺育着“小黄河”,没想到,“满目荻花夕照明”,成了“老夫今秋黄昏颂”!卅年白驹过隙,竟亲睹沧海桑田。不是我在奇谈,而是奇迹在发生。

桑干河边,昨天忽然多了个“冰雪小镇”,这小镇的一条路在我的脑际延伸向“海心湾”的一座冰桥。过往年月,这样的时节,我去大同城要步行70里,清晨要顶着顺河吹嘘的朔风,小心谨慎的踏着隆起的冰桥,渡过桑干。而今,我是坐着豪华“巴士”,半小时来到这里,所以,他们问我:“啥样儿的桑干人家?”我无法回答!是地龟裂、冰塞川吗?是蒲柳荻花秋瑟瑟吗?

是夏水淹陵,浊浪涛天吗?是杨开睡眼柳垂金线雁落旧丘吗?那一片单斜出水的低矮土坯房,那一溜黑鸦鸦的“崖打窑”,都在这春夏秋冬中,等待香车宝马,红男绿女!我无法考量,被30年优渥惯着的人们的奇怪心志:过着现代化,想着原生态。

这,注定是一篇难写的文章!然而,我很想写。

——李尔山


第一章

桑干九章,命中注定要从“文化”谈起。

当“文化”成为当今时代最时髦话题的时候,“桑干河文化”,仍蒙在一帕异常神秘的面纱之中。三年,两年,或者更短,这帕面纱将被掀去……我怀着无比的虔敬期待着。

苏秉琦先生

中国史前史专家、著名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 1997年辞世了。早在1982年先生就提出,中华古代文明形成的时空节点是处在一个“丫型通道”之上。“丫”字左上的点代表“河套文化”,右上的点代表“红山文化”,下面的竖代表“中原文化”,这三大文化板块的交汇点应是“桑干河文化”。这就是著名的中华古代文明形成的“三岔口”理论。先生进一步论证:以辽西地区“红山文化——夏家店下层文化”为一方;中原的“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夏商文化”为一方;河套地区“新石器——青铜文化”为另一方。三方汇集,交叉重叠,形成中国文化总根系中一个重要直根系。大同的吉家庄正处于“三岔口”的中心位置,其核心意义无论怎么估计都不会过高。

2019年12月29日的天气分外的暖和,白光皑皑的雪茬子上暖的滤出一层小小的水珠子,吉家庄某个房檐上“叮”的滴下一滴水来。好在这个“冰雪小镇”是在殿山背后的阴坡上,大同文联来这里采风的艺术家们疯玩着,没大没小的像一群毛孩子。可是,我无心于此,我的心中此时此刻塞满着苏秉琦的理论,欣喜,兴奋,疑惑,甚至焦灼。

早在20世纪60年代末,我就曾在这地方当过小学教师,我还清楚的知道,在今天的这个冰雪小镇向沟里走大约1公里左右的地方,村民们耕地时便会常常看到“碗渣”(陶片)。耕地看到碗渣,在当时那是多么稀松平常的事情,无人去在意,更无人去惊怪!1975年春天,我离开了这座大山,此后,在大同县委、大同市委长期从事政策研究工作,正好经历了大同县(今云州区)从大同市搬迁到大同火山中心区西坪村后干部情绪最不稳定的时期。大同火山群,究竟是死火山?还是活火山?一场争论起起伏伏的延续了多年,火山爆发于史前还是史后?成为焦点。因而,各种地质理论、考古理论也破天荒地被“秀才”们搜寻出来,成为“好事者”的谈资。于是“吉家庄的碗渣”便又重回我的视野,后来竟有缘接触到苏先生的理论。然而坦言,那时节,我很浅薄,基本认为苏的理论是一种“假说”,就如同苏联专家说大同火山是“史后火山”一个样儿。那时,人们议论这些与时代生活毫不相干的“科学”,就一个目的:谁也不想把大同县从大同市搬出来。

谁能想到,改革开放能把一切“伟大”都涌向潮头!2018年初,国家文物局批准了为期6年的《山西省大同市桑干河流域新石器时代遗址考古工作方案(2018—2023年)》。由头,自当由然是因为“苏论”和“碗渣”。六年,已经过去了两年,所以我焦虑地说,最多等四年!

自2018年始,桑干河的南岸,马头山、殿山的北麓,吉家庄50年前发现“碗渣”的台地上,一支宏大的联合考古队伍在组建和集结:中国人民大学、山西大学、大同大学、山西省考古院和大同市考古所的教授、专家、学生开始了寻找中华文明“直根系”的工作,瑞士日内瓦大学、比利时根特大学和台南艺术大学的教授和学生也参与其中。两年过去了,一批重要田野发掘成果已移入院校研究室,多个惊人的消息正走向公开面世的闸口。

我在雪地里遐想:苏先生论断6000年的仰韶文化是氏族文化的顶峰,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界限性节点,意味着,仰韶文化之后,就是中华文明的“国家”时代了。吉家庄遗址是4500年到5000年的新石器时代晚期聚落遗址,属于龙山文化,同时并存仰韶文化晚期遗物。据透露,在人民大学的发掘中,发现了多处壕沟的迹象。预示着极有可能存在城墙或者环壕等巨型设施……这寥寥数语,让我极度兴奋:我国的考古,只见商周,不见有夏,如果一个比禹夏更为古老的文明古国在桑干河畔被发现,那太阳真的就升起在桑干河上了。这是中华文明的曙光。

苏先生认为“农业的出现就是文明的根”。而农业文明的起源要鉴于遗存中石器的专业分化。山西大学考古系和大同市考古研究所的发掘中,出土各种劳动工具200余件,骨匕、骨钩制作精细,还有石刀、石斧、石环、石纺轮、石镞等大量的细石器。这表明新石器时代吉家庄先民不仅从事渔猎和采集,而且已经具有种植和纺织的生产能力。这又是农业文明的灿烂曙光。神农传说五千载,泥足踩踏在桑干,这是何等旷世惊雷般的消息呀!

还有更多!考古遗址学术习惯分为两类(以有无人类遗骸为标志,有人类遗骸的叫“人类文化遗址”;没有人类遗骸的叫“文化遗址”)。在吉家庄,中国人民大学考古系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墓葬。墓主人为女性,年纪幼小,墓葬距今,年代为4500至5000年之间。从依据早夭墓主头盖骨画出的复原像看,这位小姑娘,五官端正,颧骨微凸,目光深幽,典雅可爱。发掘的先生和同学们亲切地称她是“五千岁吉家小姑母”。想着这个可爱的桑干河女儿,带着强大的文化信息,就要“穿越”来到今天,去和我们一起去坐高铁,逛京城,入高校,我可简直都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

玩雪的红男绿女的笑声惊扰了我,我忽然想到了一种合情合理的行为注脚。是云州区的王凤瑞书记和市文联的张海波主席请我来做这次40年后故地之游的。但是,我此刻思想着,此行的本质,或者尽在于我感知了:夜幕将启兮曙欲天,年在过七时识祖颜的欣喜和快慰。

冰雪是一种素洁的文化圣奠!无论是对“小姑母”,抑或是为“苏先生”。



第二章

云州区的区委书记王凤瑞在采风座谈会上侃侃而谈,这位在云州已经工作了八个年头的老书记,不仅谙熟云州的山山水水,而且也深知山水之后的文化底蕴。他说,就自然遗产而言,云州有两大宝:一是火,即大同火山群;二是水,就是桑干河;前者是自然地质奇观,后者是自然人文宝藏。科学开发这一火一水,就能让云州名扬四海,广接财源。他甚至给在吉家庄考古的人民大学教授出题目,请他们想一想:如何把考古和扶贫结合起来?

我很佩服凤瑞书记的见地。在云州,水与火这两大相克不容的元素奇迹般的结构在一起了。这是一个伟大的宇宙悖论:160万年前,火龙滚滚,烈焰腾飞,大同火山开始陆续喷发,燕山以西巨大的水体,逐步被撕裂成大大小小的湖盆,怀安湖、阳原湖、大同湖出现了。火山直到4万年前停止喷发。然而,就在此前的数十万年甚至上百万年中,中华民族最早的先民就在这“水深火热”的湖山相隔间顽强生存着、繁衍着。这中间有应算是原住的“泥河湾人”(贾兰坡教授认为他们要比周口店的“北京人”更早),当然也有迁徙而来的“北京人”和他们的后代“许家窑人”(距今10万年,以渔猎为生)。大约在第四纪更新世晚期(年代测定为126000年±5000年至10000年),大同湖水破石匣口(在今河北阳原)而泻,连带一串湖盆溃垮,奔腾入海,从此,浩淼的大湖消失了,蜿蜒的桑干河出现了。一些更大的人类聚落,或可称为“吉家庄人”,于5000年前,开始在肥沃的大同湖底刀耕火种,以前所未有的农业文明来营建古代地、古平城、古云州……

这便是广义上的“桑干河文化”的源头。

精明的王凤瑞,也以对待人大师生的方式待我,他嘱托我写一篇“关于桑干河的传略”,我顺着他的思路,把这火水与灵肉的伟大创造凝炼成十二个字:黑山突,大湖泻;浴水出,文明现。(解释一下:黑山,即是大黑山,大同火山群32座火山中,最高大最具代表性的截顶圆锥状火山,海拔1490米;大湖,即大同湖,泥河湾期大同盆地古湖泊,地质专家推测其面积约为4100多平方公里,相当于今鄱阳湖;浴水,中囯最早的山川典籍《山海经》对于古桑干水的称谓;文明,依苏秉琦所论:农业是文明之根,见第一章)。

这,算是缘起,以下是桑干河小传。

桑干河,旧作桑乾河。先秦典籍《山海经》中称为浴水,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又称其为㶟水,隋唐后始称桑乾。桑干河发源于晋西北的管涔山,上源为源子河与恢河,一般以恢河为正源,两河于山西朔州附近汇合后称桑干河。桑干河在山西境内前后有黄水河、浑河、御河等支流汇入。进入河北收纳壶流河后,于怀来县朱官屯与夹河村之间与发源于内蒙古兴和县的洋河合流,称永定河(永定河在不同历史时期有过繁杂的名称变化,汉称清泉河,魏为高粱河,金作卢沟,元、明以后又有浑河、小黄河、无定河之谓,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大规模整治河道、修筑河堤之后,才定名永定河)。永定河过京后汇入海河,由天津入渤海。

桑干河全长506千米,流域面积2.39万平方千米。主要在山西的忻州、朔州、大同,河北的张家口4个市的范围之内。用准确的地理概念讲,她是大同盆地的“母亲河”。

桑干河孕育了数万年的人类史(从“大湖泻,浴水出”算起),5000年的民族国家史,2400年的建城史(大同市)。她阅尽了高原盆地中的世事沧桑,冰河铁马,悲欢离合。大同,春秋代地,战国三郡,两汉平城,以及为今人耳熟能详的北魏京师,辽金陪都,明清重镇,绝不是桑干文化的背景,而是桑干文化的内涵。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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