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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家

 寻梦向天歌 2020-01-05


我很少写到家族,写到老家。对我来说,老家基本上是个结痂的伤口,不愿意触摸,也不喜欢给它挠痒痒。

当我走在灯火阑珊的城市街头,我会经常想起那些遥远的人和事,如果书写一本家族史,里边免不了多了几页血泪痕迹,跟眼前的光鲜明丽实在有些不协调。

鲁迅说过,遗忘是一种国民性,是集体疗伤的方式——但遗忘也是一种罪过,遗忘之后,我们依然会犯同样的错误,因为我们好了伤疤忘了疼;更可怕的是主观性遗忘,也就是说有意的遗忘,则被鲁迅归纳为精神性的胜利方式之一。

遗忘的另一个可怕之处是,人没有了敬畏心,不懂得忏悔,也不懂得反思,最后陷入了一种集体性的失忆——刻意遮住伤口,以免自己看到恶心,并因此得到麻醉,让自己忘却疼痛。

选择性遗忘,是另一种罪恶——它意味着篡改历史,抹掉历史,从而伪造历史,给后人造成迷惑甚至误导。

那些为秦始皇唱颂歌的人,往往忘了白起坑杀20万赵国降兵的残暴、忘了坑儒焚书的血腥。那些为乾隆皇帝写颂词的人,忘记了文字狱株连三族的非人行径,忘了此时此刻欧洲已经走向现代文明的鲜明比照。

大炼钢铁毁掉了百分之几十的森林,浮夸成风则造成了多少万人被饿死,武斗让全民成为刽子手……只不过几十年,已经就开始了选择性失忆,这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是十分可怕的:生命如此轻贱,人活着不知道有什么美好的希望,这将把一个民族拖入黑暗的深渊。

我们可能没有书写历史的特权,但我们有记录普通人生活的自由。有时候我会去搜罗经历和记忆,用文学或者别的什么方式,展示那些生存的瞬间,也许能为那些草芥般的普通生命,留下一点可资收存的痕迹:以便哪一天我自己也遗忘了,我还可以找回记忆。

我想写写我的伯父家时,先写下的是这些话。

这也许并没有意义,但能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境。一个普通的家庭,也许只是一个样板,但足以显示某些被历史遗忘的细节,让我们窥见时代风雨之中一些小草的生死疼痛。

这是文学可以做的。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我伯父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他有一幅好嗓子,说起话来也是高亢清越,唱山歌喊号子都是很动听的。

我伯父喜欢打猎,家里的墙上挂着一把火枪,枪筒很长,枪拐子上挂着一个火药葫芦。他家经常养着几条猎狗,出门的时候背着火枪,屁股后边跟着一群狗:他家的,邻居家的,也包括我家的——这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小村子里,这些狗都成了他的助手。我想猎人大概有呼唤狗的魔力吧,就像印度的耍蛇人有一只魔笛,可以指挥所有的眼镜蛇。

我的两个堂兄和一个小堂弟,都继承了我大伯的英俊面容:大堂哥长得清秀俊朗,二堂哥年龄跟我差不多,敦厚结实;小堂弟小名叫小虎,如果他能长成人,一定是个标致男子,浓眉大眼,虎头虎脑。

我大伯年轻时候就被招到铁路上去当工人。据说我祖父母在困难年代刚开始就离世了,我父亲在西安上专科学校,遇上大饥荒停课回家,两个小兄弟在村里成了孤儿,无人照管——我父亲因此失去了继续上学的机会,留在家里照顾两兄弟。我大伯后来也回到了老家,当了农民,成了家生了一堆孩子。

我小时候过年时总能吃到我大伯打的野物:兔子麂子,野猪野鸡,都是在火头上熏成了腊货。年三十我们两家人一起过年,桌子上少不了有这些油汪汪、香喷喷的美味。但是他家孩子一大堆,吃饭都是问题,我大伯打的野物经常要拿去集镇去换点儿零花钱。

大概八十年代初他才四十多岁,得了一场病,去世了。留下了我的三个堂兄弟和两个堂妹,以后的日子全靠他们自己来。我大妈是个老老实实的农村妇女,只能缝缝补补,干点儿农活,至于挣钱这类事,她也做不到。

我两个堂兄都失学了,后来他们跑去河北山西,去铁矿煤矿挣钱。

小堂弟叫小虎,长得真像个小老虎。我们两家人都爱这个孩子——他比我妹妹小一点儿,小时候我妹妹就特别喜欢带着他玩儿。他家孩子多,吃饭比较紧张,我妹妹每次晚饭时就把他带到我家吃饭。

他吃饭的样子,后来我想起来十分心疼,让人想要掉泪。他一手把住饭碗,一手捏着筷子往嘴巴里扒拉饭菜,一只眼睛鼓得老大,露出碗沿,紧盯着菜碗——我妈看到说,小虎啊,你慢点儿吃,还有呢。即便这样说,他的一只眼睛依然瞪得圆圆,从碗沿边投射出来亮光,照着桌子中间的菜碗。

因为是最小的男孩,我们都疼爱他,有啥糖果点心零食,都会给他分一份。逢年过节我家吃好的,我妹妹一定带他来。每次他都这样,一边急速吃饭,一边瞪着一只眼睛瞄着菜碗。我妈看着特别心疼,总是给他夹菜,到最后还要给他铲一铲带锅巴的饭。

大概在他快十岁的时候,他生了病,我当时在外边上学,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我回家我妈流着泪跟我说,这娃是拖死的……

我们那离镇上十里路,镇上有一家管三个乡镇的大医院,但是我大伯父去世之后,他们没有什么能挣钱,一大家人能吃个半饱都得费很大劲儿,哪来钱送孩子去医院……可能拖了一星期或者半个月,给孩子弄些草药单方什么的,最后他就“拖死了”……

我们也没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以我妈才会流泪。

我大堂兄跟我关系最好。小时候我最初认字,多半都是他教的,他把他的课本拿来给我看,然后像老师一样叫我认字读书。他继承了我伯父的好嗓门,能唱很高调的山歌。他放牛砍柴,都喜欢带着我。我跟着他学了很多玩儿的,比如做个柳笛,用纸叠一把手枪,他还帮我砍陀螺,做木工。

我伯父去世了,他就失学回家了,天天上坡干农活儿。我伯父在时,他的活儿是放牛。我伯父去世了,他成了主要劳力,他再没有功夫带我玩儿了。我妈让他好好攒点儿钱,把弟妹照顾好,将来给他找个媳妇。说到找媳妇,我们都笑他,我说,到时候我帮你背礼物——我们山里订了婚就得去媳妇家拜年,女方的主要亲戚都得走到,要背一背篓猪腿白酒白糖之类的礼物,一个大小伙子也背不动——所以经常需要自己的兄弟帮忙背。

我大堂兄脸都红了——我们都巴不得他早点儿娶媳妇,他是我们这一辈最大的男孩子,按我叔叔鼓励他的话:在旧社会,你就是族长哦。

我读大学的时候,他已经去河北去山西,和同乡镇的小伙子们一起,去铁矿煤矿干活儿,经常一整年才回来,我问他挣了多少钱,他憨憨一笑:那意思是也没攒下多少钱。那时候煤矿工资并不高,他抽个烟吃个饭,剩下的并不多。

更可笑的是有一次他们过年回家,刚出陕西渭南某个城市的汽车站,一整车人就被抢劫了——所有人的钱都被洗劫一空。那时候也没有公安什么的来管这些事儿。他们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家,可能还借着别人的钱当路费。

我当时听到他说这事儿,觉得愤怒至极:你们那么傻,这事儿明显的跟包车的司机或者你们矿上人有关系,否则那些劫匪怎么知道你们是挖煤回家的,还包的哪个车?

但他们的确傻,就这样吃了亏,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我在县城里请朋友们帮忙,到处打问有没有什么活儿适合我堂兄干。我到批发市场找老板们,问他们那里需不需要送货的工人,能包吃住最好。后来有朋友给介绍了一份这样的工作,工资当然比较低,县城里就这样。我劝我大堂兄别在煤矿干活儿了,那太危险。我想把他劝回来,在老家县城里边挣点儿钱,找个媳妇成家,可以照顾弟妹,也可以为我大妈养老。

他没答应,继续在外边漂着:一会儿山西,一会儿陕北——有时候刚到那没干到半个月,上边一个检查下来,许多小煤窑都关门了,他们可能连工钱都拿不到,赶紧又得东奔西走到处找开工的矿。

那些年煤矿出事特别多,我老家那个乡镇,有一次就有十几个小伙子集体在一次瓦斯爆炸中丧命,其中有一位还是我初中同学。我觉得十分恐怖,带信让他回来,但是始终没有他的消息。最后一次见他,是他带着我二堂哥到城里看病。

某一天我才知道消息,在河北省的某个铁矿,他出事了。我父亲和叔叔带着我大妈去河北,奔走千里,费尽口舌,给他们讨回了一万多块钱:我父亲怕出问题,直接把钱存在银行里我大妈的户头上,我这大堂兄一死,我大妈养老都成问题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坐在屋里难受半天,我立刻想起了我大堂兄英俊的面容,他有一对酒窝,就像是时常带着笑。我很后悔没把他强拉回来,在县城找个活儿干。

我回家都不忍心问他的情况,我父亲告诉我:可能连他的尸骨都没法找全。

我二堂哥跟我同年,比我大几个月。小时候我俩经常在一起玩儿,他胆子比我大多了: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那个偷偷抽旱烟醉倒、在草地上躺了大半天的,就是我的二堂哥。他能喝酒,饭量大,为人憨厚,小时候我俩惹了祸,经常他替我背锅,被我大妈我妈惩罚。

有一年的初春,我在西安南郊的大学校门外,把我二堂哥和一个同伴接到我宿舍——他们跟我穿过美丽的大学校园,一路上唏嘘感慨,满是羡慕……他们告诉我,他们准备去山西煤矿干活儿,为了省下两块钱的住宿费,他们跑来我这儿投宿。

我把我的床铺和我好朋友的床铺腾出来,给他们睡,我们和别人挤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我带他们去食堂吃饭,然后我给了我二堂哥两三块钱,把他们送出学校。

回来时,我好朋友偷偷告诉我一件尴尬事儿:他在他床铺上发现了虱子。

我知道我好朋友没有丝毫的恶意,虽然觉得尴尬,但是我能想到他们一年四季在外边奔波——有时候可能住廉价旅店,有时候可能随便哪儿窝一晚,衣服没功夫洗、也可能没多余的换。我心里特别难受。

他和我大堂兄一样,也没有挣多少钱。直到有一天,他在渭南的煤矿又出了事儿。

他受了伤,在医院里住了几个月,矿上给他发了几千块钱,就把他打发回家了。我知道这事儿时,已经过了半年了。

我大堂哥带着二堂哥来县城找我,我把他们安排到学校外边一个旅馆里住下,带他们去吃饭。我二堂哥已经病很重了,走路都没力气,吃饭也吃得少。

我和大堂兄带着二堂兄到附近部队医院去做检查。原来他在煤矿受了重伤,在医院里并没有治好,回家以后内伤发作,癌化了——肚子里长了许多东西。

医生很简单地做了检查,避开二堂哥,把我和大堂兄叫到一边,问我们谁是亲属。我赶忙恳求医生说,我们都是,需要治疗住院的话,我来负责。

医生说:不需要了——赶紧回家吧……

我转过身出医生的办公室:我二堂哥多么恋生啊,他走到我身边问我,切切地又期待地说,能住院吗?

我忍住泪,平息住自己的声调跟他说:医生说,你这个病要回家好好养着,慢慢就恢复了,不需要住院的。

我送兄弟俩去坐车回家,问二堂哥他想吃什么,他说想吃罐头,我给他买了几瓶水果罐头,买了些方便面还有别的,把一包东西塞给我大堂兄,我背过身,落泪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我还没结婚的时候,当了一次娘家人,大堂妹出嫁,我和两位亲人她送到邻县婆家。后来我们离得不远,但也并不常见。各自辛劳,奔生活,他们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回家。我去看过几次,她算是不错,丈夫很憨厚,后来把孩子养到中学毕业也能出去打工了,一家三口在外边打工,家里终于修起了新房子,他们却很少住。

我大伯家就剩下我小堂妹和大妈了。

我工作后不久,小堂妹招了上门女婿,我们都松了一口气,算是我大妈有依靠了。我不敢想我那三个堂兄弟,他们本该活得好好的。但是这个一大堆孩子的家里,最后竟然就只剩下一个女孩了。

有一次我见到小堂妹,她愤愤地对我说:没法在这儿住了!妹夫是外来人,家里又没有了男孩子,周围人多少会挤兑他们。他们山林里的树被人偷砍了,他们的地被人侵占了,什么什么的,妹夫不服,和人打起来了,势单力薄,他们吃了大亏。

我想帮帮他们,但是我帮不上:周围人都是我小时候的邻居朋友,农村的对与错那么复杂,找谁讲理论对错?有时候真的你家没男子,有些事就得吃些亏,这种复杂性,只有在中国农村生活过的人才能真正了解。

终于有一天,他们实在对那里没什么留恋了,他们夫妻俩带着我大妈,迁居到了外省。好在,他们在外省找到了可以安居过日子的地方,夫妻俩勤勤恳恳,建了新家,养了孩子,我松了一口气,我大妈总算有依靠了。

但是我多少年都很少回老家,那里已经没有我们两家的地基了:除了祖坟。

而我最怕去的地方就是祖坟:我大伯、我三个堂兄弟,都埋在那里,我不忍心看——他们曾经都是活蹦乱跳地在我眼前。

我写过一首长诗《家族:乡村墓园》——里边有三棵苦楝树,长在墓园。

这三棵苦楝树,就是我的农民父兄啊!那么几十年,他们的所有岁月和人生,都变成了苦楝树的树汁——

那是浓缩的苦水。 


-The End-

图文注明外全部为丁小村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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