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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真实的印度 (上)

 高山之巅图书馆 2020-01-06

我(卢克文)见到Natarajan的时候,66岁的他正在农田里劳作,我的随身翻译在路边的坪地上用泰米尔语喊了他一声,Natarajan便弯腰洗了洗手,满面笑容,光着脚从农田里向我走来。

那是我离开印度前的最后一个好天气,阳光明媚,照得远处的Natarajan一身肌肤分外黝黑,他是达罗毗荼人,初中学历,双目深陷,须发泛白,只在脖子上围了条白色汗巾,赤着上身,显出一股瘦黑瘦黑的精神气,见到有中国人来访,笑得十分无邪,走上草坪,跟我握了握手。

走进真实的印度 (上)

泰米尔当地农民Natarajan

这处村庄离金奈市区约90公里,原本我并没有说要约见Natarajan,一天前,我去参观金奈周边的一处石雕厂,了解他们手工行业的情况,回程时天色已晚,我们在乡间小路遇见一辆货车陷在泥地里出不来,为此逗留了许久,那是晚上八点多钟,小路两边都是杂草,四下里见不到一点灯火,举头便能看见隐隐约约的银河,空气清新,只有车灯照亮前路。

那货车陷得不深,但挡住了去路,旁边一辆破破烂烂的中巴也停了下来,无数黝黑黝黑的村民走下来围观,一大波印度人围在那操着泰米尔语叽叽喳喳讨论,搞了半天,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和几名中国留学生(他们得知我来到金奈,主动要求陪行一天)正下车观望,身边总有一些妇女成群结队从远处一条小路走来,路过我们身边,快步消失在印度农村的黑夜里,这些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引起了我的好奇,当时翻译正在跟货车车主交涉,我问留学生这些妇女干嘛夜里在外面组团乱跑,这么偏的地方难道是去SHOPPING么?

走进真实的印度 (上)

夜晚时,不断有印度农村妇女成群结队从我们身边走过

一个留学生说他们不是去SHOPPING,他们是去上厕所,印度农村有些还没有厕所,他们是在野外就地解决,因为担心有色狼侵犯他们,只好到晚上抱团一起出动,人多才安全,有的负责打野,有的负责辅助,按照印度教的说法,厕所是污秽的场所,家里不能建厕所,农村这种思想尤其严重,因此印度农村女性们一天上两次厕所,一次在凌晨,一次在夜晚,白天就只能憋着。

我以前查过印度的资料,知道一些类似信息,但现场亲眼看见,内心还是无数头草泥马跑过,这时翻译回来了,我问他印度这边农村地区野外如厕的数据,他说2018年的政府官方数据是44%的农村人口在野外排便,而且40%的印度女性还没有使用过卫生巾,城市地区稍好一些,有77%的女性使用过卫生巾,我们一边说话,旁边依旧有农村女性从身边路过,听到这些数据,看着妇女们一群群在远处消失的背影,我这个中国来的土鳖一时被震惊得说不出来话来。

那辆货车一直没有被拯救出来,我们只好绕道回金奈市区,路上经过市镇,也经过乡村,但无论在哪里,都见到无数的牛群,有的五六头直接卧在马路中间睡觉,有的十几头在人行道缓缓散步,还有的一边啃路中间的绿化植物,一边肆无忌惮地小便,牛尿顺着马路流了一地,白天还见不到这么多牛,晚上气温凉爽,神牛们全家老小出来纳凉,印度的公路一般是两车道,牛往马路中间一站,就没多少空间供车辆行驶,我看见部分装修成农村重金属风格的大巴,一边咣起咣起放着音乐(这里要念成“音落”才有意思)飞奔而来,一边熟练地绕过神牛,又咣起咣起飞快地驶向远方。

走进真实的印度 (上)

印度的市镇公路两边其实是非常嘈杂的,摩托车、自行车、小轿车、货车、行人在各种噪音中穿梭不歇,神牛们慢悠悠混迹中间,边走边拉屎拉尿,偶尔还见到有人过去摸一摸牛背,一派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欣欣向荣景象。

由于公路上牛实在太多,有次我实在忍不住问司机,撞到牛怎么办?总难免有一次会撞到的吧。

司机说这些牛都是有主人的,撞到的话大概要赔1000-1500元人民币,而且保险不理赔,自己得认。

那天晚上,关于农村野外如厕和神牛泛滥的事情,勾起了我对印度农村的深度好奇,我让翻译取消了跟金奈一名大学老师交流的机会,改道奔赴90公里外的一处村庄,见到了从田野走来的Nataraja。

Natarajan有两儿两女,都已经结婚生子,他在村子里有三英亩地,全部种水稻,一季能收两吨多稻谷,印度气候特殊,一年能收三季,也就是说他的田一年能收6吨多稻谷。

一英亩相当于中国的6亩地,三英亩就是约18亩地,18亩地仅2吨多的产量,也就是平均每亩每季仅收200-300斤粮食,这么低的产量,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问翻译说你没翻错吧,翻译说没翻错,我说这数据太诡异了,真的没翻错?翻译又问了一遍,说没错,他确认无误,确实是3英亩2吨多。

2014年《南华早报》在报道袁隆平时,说中国亩产是一季900多斤,中印之间水稻收成相差太大了,吓得我赶紧查了一下,结果数据显示印度水稻收成确实是平均250斤一亩。

我又查了下中国水稻历年产量,闵宗殿先生有论文《宋明清时期太湖地区水稻亩产的探讨》,里面说唐朝时亩产138公斤,宋朝时亩产225公斤,明朝亩产333公斤,清朝亩产278公斤,按一季一亩来算,印度现在这种单季一亩250斤的产量,还没有达到中国明、清两朝时的平均水平。

印度农业落后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工业化与水利、农机落后,印度有1.6-1.7亿公顷可耕地,中国有1.2-1.3亿公顷可耕地(2013年统计数据),印度还一年三熟,中国一般一年两熟,世界银行2017年数据,中国以全球第四的耕地面积,产出全球最高的粮食产量,达6.179亿吨,美国排第二,4.4亿吨,印度第三,3.316亿吨,印度粮食总产量只有中国的一半。

中国人的奋斗精神在粮食产量上可见一斑,在1950年代中国人疯狂修建水利设施,改革开放后工业化保证了化肥、农机的使用,又有袁隆平这样的一流农业技术人员保障农业技术的提升,才换来了逆天的粮食产量。

其实如果不是这位印度农民Natarajan的数据震憾到了我,引发我的好奇深入追查,我也不知道中印农业水准差距大到这般田地。

但如果换个角度来说,印度这么低的粮食产量,也证明了他们有很深的潜力可挖,具体分析我后面会说。

确定水稻的产量后,我向Natarajan咨询他的收入问题,Natarajan说他现在每年的粮食除了全家人自己吃以外,多余的就会拿到市场上卖掉,售价是1.5元每公斤(后来我去金奈最好的超市调查米价,发现最便宜的大米是3.5元每公斤,这个收购价是符合逻辑的),Natarajan这三英亩地,卖掉粮食后每年有一万元人民币的纯利润,他另外还养了一头牛,十只鸡,Natarajan对他的生活似乎还颇满意。

Natarajan随后带我去参观他的新家,这是一栋新修的两层建筑,简单实用,在这里我见到了他儿子,三十多岁,看起来十分憨厚,我问他儿子靠什么维生,他说在附近一家台湾人开的鞋厂上班,每个月收入大概1500元人民币。我点点头说这些台湾人开的鞋厂可能是从东莞搬过来的,他儿子没听懂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估计也很难跟他解释工业产业链的全球化迁移,在屋子里只待了几分钟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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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tarajan的新家

因为Natarajan很配合咨询,我跟翻译说能不能给点钱谢谢他们,旁边另一位村民听说进屋参观就有钱,也拉我进他房子去参观,他的屋子十分朴素,很像九十年代中国农村的某个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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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tarajan的儿子,他在台湾人开的鞋厂工作,月薪1500元人民币

我闲逛了几步,随口问他有几亩地,他说他没有地,靠做纺织为生,这时候我突然警觉起来,我问Natarajan是不是村民们并非人人有地,Natarajan说这个村有4000名村民,只有一半的人有地,其他的人要自己想办法维生。我感觉问到了核心,赶紧追问这个村是不是有大地主(大地主这个词翻译跟我对了半天词才明白用泰米尔语怎么说),Natarajan说村子里有人拥有200-300英亩地(约1200-1800亩地),普通人家一般只有2-3英亩地,我点点头说对啦,这才是农村问题的真相啊。

Natarajan继续说这些有很多田地的人,最后都成了政客,农村的政府官员都会由他们的人担任。我说是的,这符合经济规律,全世界土地私有制一定会发生这样的事,土地一定会发生兼并现象,大地主会在基层将经济和政治权力进行双重绑定。

翻译说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说没有了,我说我以前写过南美,讲过墨西哥、巴西农村失去土地的人最后的流向,全世界都一个操性,农村一半的人没有土地,他们就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那个地方叫贫民窟。

孟买有全亚洲最大的达拉维贫民窟,我到孟买的第二天,就要求翻译带一名贫民窟本地人,带我先去参观达拉维。

这里,就是农村流民命中注定的落脚点。

贫民窟和中国的城中村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贫民窟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内循环,是一个独立的系统,而且居住环境、生活质量比中国城中村要差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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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买达拉维贫民窟

我以前在广州工作过好几年,那些年就住在广州塘下城中村,城中村的房子至少是本地人建的当代水泥建筑,房子质量没有小区好但生活还过得去,有网有水有电有独立的洗手间,关起廉价的金属门拉起刺耳的门栓,谁都不知道你白天在哪个CBD叫windy还是lucy,除了每天路过有刺鼻气味的垃圾堆有些不快,生活还过得去。

中国的城中村一般是一个阶级爬升中转站,没有内部循环,也很少有人会长居于此,白领们就把这里当成是一个睡觉的地方,长久的旅馆,而孟买的达拉维贫民窟完全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印度贫民窟跟中国城中村最大的区别是他有一整套完整的系统,他不仅仅是个睡觉的地方,还有各式各样的作坊、小工厂、学校、诊所,我在贫民窟找到了书包作坊、真皮作坊、服装作坊、染料作坊、陶罐作坊等等各种各样的作坊,真皮工人在喷漆的时候,我就在旁边问他们用的什么漆,染料作坊在给布料染色时,我在一边打听他们工资收入(一天工作12小时,日薪30元人民币),在专门承接婚宴餐饮的小作坊前,我还找到了几个专门干脏活的达利特人(贱民),要拉着他们合影,他们十分害羞,回去换了件干净衣裳才愿意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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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里的制衣小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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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里的真皮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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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坊

贫民窟里的这些人,他们住在这里,吃在这里,工作也在这里,生下来的孩子,也会在贫民窟的学校接受教育,这是一个内循环系统,跟外部世界相互不打扰,印度的精英阶层跟贫民窟阶层完全断档,老死不相往来的,是两套完全不同的生态链,所以印度首富在孟买建了一栋27层10亿美元的豪层,而他旁边就是一个小型贫民窟,双方各过各的日子,一点也不冲突。

贫民窟里的生活确实糟糕极了,我在孟买街头看到好多无家可归的人,一家人直接睡在贫民窟的人行道上,他们所有的家当就是一个可以生火的炉子和几张乌七抹黑的破被子,头顶上连片玻璃钢瓦都没有,下雨了就只能到指定躲雨的地方去避雨,给他们拍照时,我都是迅速拍完马上就走,生怕激起他们敏感。

但大多数贫民窟的衣食住行已经在自我循环流动,大多数居民住在6-8平方米的屋子里,里面连一张床都放不下,房子还会有人隔成上下铺,半空贴墙吊一张小床出来,小孩洗澡就找个桶在家门口洗刷,洗衣服也在各家门口解决,房子里没有厕所,平均1000人共用一间公厕,我让贫民窟的老乡带我去看看,走到那个公厕门口实在不敢进去,中国1980-1990年代的公共厕所有多脏我又不是没经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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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里的一户人家,6-8平方米,全家人住在这里

贫民窟的街道旁,有摆着几张简易桌椅的黑乎乎的酒吧,使一张薄布挡住大门,里面卖自己酿的酒,味道有点儿接近中国的米酒,还有看起来十分山寨的健身房,健身教练呆呆地坐在里面迎客,路边有卖各种水果、小吃、服装的人,那里的衣服便宜得让人怀疑人生(可能都是广州尾货),5-10元一件保证了达拉维的人不用上街裸奔。

他们的菜市场东西也十分廉价,中国留学生告诉我,他们去最便宜的菜市场买菜,10个人打火锅,全部蔬菜只花了14元人民币。

贫民窟的人在这里的小作坊上班,挣着1000元人民币左右的工资,喝着这里的小酒,吃着这里的小菜,虽然全部都是最底层的收入与待遇,尽管生活质量廉价,但所有生活必需品一应俱齐。

贫民窟里还有自己的免费幼儿园,尽管显得十分破旧,但可以帮忙照顾2-4岁的小孩,我还去拜访这里的两所小学,逮住了其中一位小学的校长,向他请教印度的免费教育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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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里的幼儿园

校长说,印度政府确实在执行15岁以下免费教育制度,但是政府根本给不起钱,学校里的老师总要靠工资生活,一名新教师月工资1500元人民币起步,资深教师最多能拿5000元,因此他们贫民窟里的学费是1400元人民币一年,如果夫妻二人工作,家庭月收入两千,还是勉强可以供两三名小孩读得起书,但贫民窟外的学校是3500元一年,他们根本供不起。

陪我同行的本地人说他有两个女儿在这里上学,印度的教育工作者们还是很尽心尽力的,这里有交不起学费的儿童,校长会自费出钱帮他们继续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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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里的小学校长

贫民窟虽然又脏又破,但它对本地底层人民实在太重要了,它自行产生了一套最廉价的机制,提供最便宜但是完整的食物、住房、娱乐、教育系统,让底层人民不走出贫民窟也能活下来。

许多来自富裕国家的人,看到贫民窟第一反应是拆掉这些地方盖高楼不就行了?这种想法简单粗暴违反了经济规律,一旦真的拆掉了贫民窟,让底层人民失去了最后的庇护所,他们就无法承受外面高昂的生活成本,就会引发巨大的社会动荡,政府将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干掉贫民窟,就会要了富人的命,无论哪个阶层,都不会允许贫民窟消失。

孟买市区那一个又一个破旧的贫民窟,就是印度经济的创可贴,托住了失地流民们的生存底线,阻止了局势向恶化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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