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月台上,有姑娘在迎候她们的情人,就像迎候安加拉的叶尼塞。她们并非是来接站,只为当情人途经自己的城市时,能与他相会列车停靠的半个小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许多这样的情侣。甚至是51号铺看书、吃豆子的年轻人,他的情人也在月台上。他们拥抱在一起,亲吻、爱抚。夕阳溢出河谷,流淌在月台。 若干世纪之前风格的符拉迪沃斯托克火车站,看起来不像是西去遥远的西伯利亚铁路的起点,更像是通往过去某个世纪的、关于时间旅行的火车站。 在电子公告板上看到人类共通的数字,我才明白傍晚开往哈巴罗夫斯克的俄罗斯铁路207次列车,笃定地晚点三个半小时。这样开始我的西伯利亚铁路之旅,实在令人沮丧。延至午夜的发车时间,会让我错过原本可以看见的9288公里西伯利亚铁路最初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的风景。 符拉迪沃斯托克最核心的,是坡上南北向的两条大街:阿列乌茨卡娅大街和海洋大道。海洋大道是这座城市最美的景色,白色的街道仿佛将流入海的河,河道两旁遍布这座城市最初时的建筑。在1907年更名之前,因街道两侧住满中国人而被俗称为“中国街”,可是现在除却几家俄罗斯风格建筑中的中国餐馆,已经不再有什么中国人留下的印迹。 如果我能未卜先知,就不应当早早离开旅馆,不应当早早坐在这里,应当在外面的哪里,看路过的行人微笑或者吵架。比如,清晨的俄罗斯岛桥。北桥堍不远,苏汉诺夫大街路旁,阿穆尔斯基伯爵正站在他自己的坟墓之后,远眺着他的金角湾。阿穆尔斯基伯爵是俄国人的英雄,刻着东正教十字架浮雕的大理石棺上满是花串,他是俄罗斯皇帝亚历山大二世的册封,奖赏其为俄国开疆拓土的功绩—1858年的《瑷珲条约》。 晚点到令人绝望的207次列车终于进站了,我像是一个困极了的溃兵,被裹挟在难民之中,找到我的车厢—三号二等卧铺36号上铺,安置行李,铺上床垫,甚至等不及乘务员送上干净的被单被罩,在开始西伯利亚铁路的第一公里之前,我已经彻底昏迷。 醒来的时候,身上落着清晨的阳光,窗外的西伯利亚一片浓雾,太阳在浓雾之外,阳光被漫射到每个角落。昨夜我独自昏迷的车厢,已经铺无虚席。对面上铺坐着两个不丁点儿大的小姑娘,散落满铺的小人偶,认真而美丽儿过家家,边铺下铺躺着的女人,在自己的手臂与腿上敷满了浸有某种药膏的纱布,也晒伤了吧? 风正裹着雨从鄂毕河西岸扑来,黑压压的云,白茫茫的河。十月大桥,跨越鄂毕河的公路桥,我只能在北侧桥上北望远方的西伯利亚铁路桥。北去的鄂毕河水,在天际尽处是北冰洋。 西伯利亚铁路长途旅客列车,动辄耗时三五天,最长七天的开行时间,一般不会编组硬座车厢,除非生不如死是令人愉悦的。卧铺车厢分为三等,特等豪华双人包间、一等四人隔间、二等六人敞间。每等卧铺票价相差约一倍。二等卧铺类似中国旅客列车的硬卧,区别在于,中国的卧铺是两排三层,而这个是三排两层—对面两排,过道临窗一排,称之为边铺。每排铺位事实上也有三层,不过顶层只是用来安置上铺旅客的行李,并不作为卧铺出售车票,下铺铺位的板子可以向上打开,底部是下铺旅客的行李储存空间。 列车上已是座无虚席,美丽的小姑娘自顾自的玩耍 在远东无尽的晨雾中,我看见西伯利亚铁路的第一株白桦。迷离的、淡淡的,只像是随意涂抹在呵气成霜的车窗玻璃上的轮廓。那时已经在维亚泽姆斯基,片刻之后就是维亚泽姆斯卡娅火车站,又一栋黄色墙体、绿色顶棚的候车楼,以及清冷的弥散着淡淡的雾的月台。 我很难判断列车晚点的利弊。所以,这也是我从来不制订什么该死的旅行计划的原因。无论怎样计划,总会错过些什么;无论怎样没有计划,总也会没错过些什么。 在西伯利亚的列车上,如果试着表现得像一位俄国人,最好的方法就是立刻向乘务员要一只茶杯—普通的玻璃杯—花上十几卢布买一袋俄国产的便宜袋泡红茶,当然糖是免费的,然后稔熟地泡上一杯红茶。如果是自带的茶杯与茶袋,那简直是毋庸置疑的老俄国。 偏僻的西伯利亚的人们似乎更加友善,或者说,更愿意接近陌生人。周围敞间的人们都在努力尝试着与我聊天,用慢速的俄语、手势以及一切肢体语言。 车内外都是风景 可惜这些语言都是晦涩的,不可能有什么深入的交谈,无非是国别、姓名、年纪、婚姻等等,但是顺理成章的“为什么还没有结婚”这样复杂深奥并且直指人心的问题,已在我们的沟通能力之外。 两个小姑娘和她们的外祖母一同从乌苏里斯克回哈巴罗夫斯克的家,老太太指着窗外愈发浓密的树林,不停尝试着告诉我什么,树林里散落着许多尖顶的木屋,那是她父母的家。她忽然安静下来,注视着窗外,默默回望着,目光慈祥。
边铺上铺的男人面相凶残,其实是典型的面恶心善,在我守在洗手间外的窗户拍照片时,他会比画着跟我聊上几句,告诉我开合窗帘的机关,告诉我将要去的城市乌兰乌德(Ulan-Ude)在俄语的正确发音应为“乌兰奴德”。他说自己是乌克兰人,将前往赤塔。 27号下铺的俄罗斯老头是个酒鬼,上车时依然宿醉未醒,整个上午都在酣睡,直到被暴晒在身上的阳光热醒。与坐在边铺上看风景的我视线相对时,老头鬼鬼祟祟地露出黑色塑料袋里的伏特加,然后向我拍起了喉咙—俄罗斯人独特的表示喝酒的动作。 搭乘俄罗斯铁路列车是严禁饮酒的,我果断拒绝。但他并没有放弃寻找一个酒友的企图,先后向乌克兰人和31号下铺的叫亚历克斯的年轻人发出邀请,可惜都被拒绝了。老头无可奈何,挪回小桌前,一口伏特加,一口碎苹果,不胜凄凉。 爱喝酒的俄罗斯老头与顽皮的年轻人在打牌 有次列车上我对面23号下铺的老太太是我至今遇到过的最友善的俄国人。她的小桌上摆着一大瓶矿泉水,盛满食品的塑料袋,覆上一面方巾,有电话、一张报纸,作为俄国人必备的一本填字游戏,一支圆珠笔以及老花眼镜,作为俄国女人必备的一袋糖果,还有作为老俄国人必备的一只茶杯、袋泡红茶与方糖。 也许是见我只有一盒方便面未免太过可怜,她从自己食品袋中,挑出一根最大最粗的黄瓜递给我,并拍着自己的胸口示意那是自己种的。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黄瓜,没有一丝一毫的涩口,水分多,且有真正的淡淡的甜味。 如我的想象,乌兰乌德,布里亚特共和国的首都,的确是一座具有浓烈的苏维埃风格的工业城市,当207次列车进入乌兰乌德城郊,车川外所见的满是宏大的工业建筑。 只是没有想到会那样破败,高大又残破的建筑,空荡荡的厂房与冰冷冷的烟囱,仿佛兵燹烬余的战场。围墙外依然是崎岖的土路,旧式的载重卡车碾过泥泞,奔跑的孩子们跳过一个又一个水坑。路旁尖顶的砖楼,还嵌有建成的年代:1955、1958。 乌兰乌德是西伯利亚铁路与蒙古纵贯铁路的交汇处,著名的北京—乌兰巴托—莫斯科国际联运干线铁路列车有蒙古国进入俄罗斯以后,即在乌兰乌德接轨西伯利亚铁路西行,停站长达一小时。 车尾39号边铺下铺,消瘦的戴着眼镜的金发俄罗斯男人,我上车的时候他就支起上身躺在那里,头冲车尾,背对整节车厢的旅客,一直那样专注地看着车窗外迅疾后退的白桦林,白桦林打碎的阳光落在脸上,忽明忽暗。 事实上,接近乌兰乌德的外贝加尔的风景是平淡的。鲜有广阔的森林与草原,更多的是山谷与丘陵,灌木低矮。村落也较远东更为密集,沿着铁路分布,房屋齐整,有土路贯穿其间。 但西伯利亚铁路的旅行,无论如何不能错过的是日暮与清晨,尤其清晨,水雾与晨曦会晕染一切枯燥,无论那是在哪里、无论那时的西伯利亚风景有多么乏味。 乌兰乌德的城市标志,是苏维埃广场上的列宁同志——只有头部,颈部以下是大理石基座。这尊高达7.7米的青铜雕塑,是在1970年纪念列宁同志百岁诞辰而安置于此,然而铸造这种举世罕见的造型的用意却令人费解,既不美观,也不吉利。长久以来,坊间流传着一些难以明证的谣言,比如从来不会有鸟儿飞临列宁同志秃发的头顶恣意排泄或营造出某种滑稽的视觉效果,是不是有机关可以驱散飞鸟? 阿穆尔州的火车站,铝铸的列宁同志站在候车楼内的月台上,挥手向前 当许多和我同样大脑袋的布里亚特人穿行于苏维埃广场时,我忽然意识到,这分明是在故意嘲讽布里亚特人的大脑袋。我乐不可支地沿着列宁大街向南,向乌第河河谷低地走去。乌兰乌德的意思即是“红色的乌第河”。 越近列宁大街尽头的巴洛克式的圣-奥吉格特利耶夫大教堂,却越是荒凉。教堂左右随乌第河纵深的街道,同样停留在苏联时代,但已经不再是那些可以代表共产主义理想的气派的斯大林式建筑,只有木屋。当然也是迷人的,雕花的木窗棂,随主人的喜好刷上红色、蓝色或白色的油漆,交错在绿色的树林之间。 069次列车车窗外,城市淡去,世界重新恢复草原、白桦,还有落叶松林。白桦像是不守规矩的看客,总是跳在落叶松林的身前,好奇地张望世界。西伯利亚铁路在色楞格河谷间,河谷与山谷间,重新恢复连绵的木屋。我瞥见西伯利亚5622公里的里程牌。随着色楞格河,看见了贝加尔湖。所有人都醒了过来,静静地看着窗外。 我不知道那一瞬间的西伯利亚铁路铺设在哪里,如在断崖之畔。在我看来,何其幸运,能够住在这里。门前是无尽的西伯利亚铁路,窗后是无尽的贝加尔湖,纵然没有邻居,也无所谓孤独,门前的西伯利亚铁路,每天总会有许多列车,无数人来,无数人走。咫尺之外,便是无尽的海。
梅索瓦亚之后,渐而云霁,渐而日出,一切也渐而平淡。渐近贝加尔湖西南角的库尔图克,湖面迅速收窄,能够看见湖对面的山峦,不再壮阔,不再苍凉。 过了库尔图克,西伯利亚铁路折向东北,直去伊尔库茨克。开始有隧道,开始盘山,开始还能俯瞰列车另一侧的贝加尔湖,但渐行渐远直至再不相见。 贝加尔湖畔的利斯特维扬卡镇,是伊尔库茨克的贝加尔湖景区所在,小镇依山坡而建,漫山落叶松林,同源,因落叶松而命名的利斯特维扬卡大约是在18世纪由迁徙至此的自由移民与哥萨克逃犯聚居而成。 如今因为旅游业的发展,山坡上的民宅之间,夹杂着许多旅馆,沿着湖畔的高尔基大街即是镇上的商业街。 在利斯特维扬卡寂静的山岭上,越走越远。脚下是伐木工人的车辙,遍布松针与松果,缀满露水。那么安静,没有风,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是透过足底从骨骼传导至耳蜗里的脚步声。 在西伯利亚的列车上,人们拥有一段离开喧嚣,安静思考和阅读的时光 可是忽然有声音却又让人害怕,仿佛有谁藏匿在林间—往往是一只黑背白腹的松鼠。 公路在安加拉河畔,路与河之间是无尽的白桦林,林间是如茵的草甸,间有一条小径,通向未知的哪里。 在安加拉河源头有一个陡峭的叫做“巫石”的小岛,在布里亚特人的传说中,这是贝加尔湖父亲阻止不听话的女儿“安加拉河”私奔向“叶尼塞”而丢下的一块巨石;这块岩石受到布里亚特人的崇拜,他们认为天神就住在上面;有当地居民认为正是这块“巫石”阻挡了贝加尔湖湖水的洪灾。 60年前,伊尔库茨克水电站建成之后,太高的水面不仅淹没了半个利斯特维扬卡,也淹没了巫石。 “贝加尔湖的水以极大的透明度为特征:在许多地方清澈见底,甚至能看到40米的深处。”我不知道如何科学解释贝加尔湖何以拥有世界上最清澈的湖水,也许,真的因为贝加尔湖是神圣的? 叶卡捷琳堡是以前沙皇俄国的旧都,尼古拉二世及其家人在这里被非法处死,俄国人为了纪念他建有一座很有名的滴血大教堂。后来的俄国总统叶利钦也是在这里发迹,有很多过去和现在的遗存,互相交织。
在叶卡捷琳堡坐上去往莫斯科的列车,又是069次,进站时已经是深夜10点。而接下来还会有全程最漫长的一次停站,62分钟。途经1766公里的里程牌,是亚洲与欧洲的分界点。 列车经过了乌德穆尔特共和国的克兹与巴列济诺两个小站,许多旅客在彼尔姆下车,车厢空去一半。 剩下的许多还在沉睡,下铺躺着的都是胖胖的中年俄国女人,列车上枕头太低,无法让她们躺下时保持呼吸道的畅通,不幸的是她们又各自打得一手好呼噜,我之所以醒来,正是拜她们荡气回肠的鼾声所赐。 列宁大街穿过木屋区,走上乌第河铁桥。那么冷。铁桥栏杆上满是白漆的涂鸦,俄文的、英文的还有中文的,还挂满许多锁,这是俄国人与中国人别无二致的风俗,以为爱情是可以锁住的。 维亚特卡河畔的维亚特卡,1934年更名为基洛夫,是日暮之前069次列车停站的最后一座大城市,许多人将会在基洛夫重逢与分别。 我有些伤感,这不再只是他人的别离,也是关于我的别离。 明天凌晨,列车就将到达终点莫斯科,我将与西伯利亚铁路别离,与这一路以来的一切别离,风景或者人。 这一切曾让我那么快乐。还好,这一路以来,我已与一万亿株白桦相逢。 终点,莫斯科雅罗斯拉夫斯基火车站,凌晨4点。 我与已故日本作家秋田雨雀感同身受: 我身上还感觉着西伯利亚火车的动摇。 我在莫斯科的夜市上走过。 撰文/摄影 胡成 微信编辑:葵子 本文节选自2016年第10期杂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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